第121節(jié)
“是奴才的錯?!?/br> 她一面說著,一面伸手扶住吳宣的手腕:“姨母,扶我起來?!?/br> “娘娘……” “沒事,扶我起來。” 王疏月的身子近足月。 起坐已經(jīng)十分不便,即便是借著吳宣的力,行跪禮仍舊艱難。 皇后看著她緩緩站起身,又試著力,小心地屈膝跪下去,雙手舉至的額前,垂頭觸手背,以此全叩拜之禮來向她請罪。 不由道:“這個時候,你要在本宮面前行此大禮,是想闔宮知道,本宮苛責(zé)你嗎?” 王疏月抬起頭:“不是,是奴才不懂事,不知體會娘娘恩情,反而多心猜忌。還險些攪擾了皇上的政事。奴才給主子娘娘請罪,請主子娘娘,看在奴才素日恭敬,不敢越矩的份上,恕奴才糊涂。” 她好像明白,什么樣的話既得體,又不失力。 皇后低頭看著她,手漸漸地纂成了拳。 這么多年來,她當(dāng)真是個進退有度,絲毫挑不出錯處的人。 不論是對皇帝,對恒卓,對婉嬪和寧常在,甚至對宮里的這些奴才,看起來,都是實打?qū)嵉暮?,因此,不論朝廷對她的漢女身份有多少詬病,無論蒙古舊藩對她有多少質(zhì)疑,她還是逐漸走進了皇帝的心里,甚至逐漸博得闔宮認(rèn)可。 正如她所言,從南書房的宮女,到翊坤宮的皇貴妃,她沒怎么張揚地走到人前來過,冊封皇貴妃后,也從不過問六宮的大事。從頭到尾,她都像個沒什么指望的人。可是,就是這么一個看起來恭敬有禮,謙卑多讓的人,卻已然成了她們博爾濟吉特氏在大清后宮最大威脅。 皇后心中莫名覺得有些諷刺。她實在不明白,她從前也有一顆恩澤六宮的心,也曾愛護皇帝的子嗣,也曾寬和待下,體恤嬪妃。 這和王疏月一樣的啊。 但為什么皇帝視她是良人,卻與自己恩淡情散。 她和王疏月這個人,究竟差在什么地方。 “本宮……真是看厭了你這可憐的模樣?!?/br> “娘娘,奴才如此,只為求您賜生?!?/br> “那你為何不賜恒陽一命?” “我……” “你無話可說是吧?;寿F妃,天象之說是不可盡信。可本宮寒心的是,天子授命于天,身為君王,皆需上承天意,下循祖宗之法,可是為了你,皇上竟然一點都沒疑過。他視天意如此,日后又將視祖宗之法為何物?王氏,本宮縱你蠱惑君王至此,實是本宮身為皇后之大罪!” 王疏月一字一句地聽她說安這一席話,直至最后一個字音落下,才從口中緩緩地吐出一口灼熱的氣。慢慢跪坐下來,偏頭望向窗外。 外面絢爛的春光,紅墻映白杏。那紅得欲灼人眼,而那白的似凝成霜晶。 “王氏,你無話要辨嗎?” 王疏月?lián)u了搖頭。 “容奴才生下孩子,奴才任娘娘處置。” 皇后慢慢朝椅背上看去。 “好。本宮一定會讓你生下皇帝的孩子。” 說完,她閉上眼睛,竭力呼平一口氣。對孫淼道:“孫淼,你本宮身邊的人,本宮就把皇貴妃生產(chǎn)之事,交給你,若有一絲閃失,你也就不用回來了?!?/br> “是,奴才謹(jǐn)遵娘娘的話?!?/br> 第111章 天凈沙(三) 皇后走后,翊坤宮上下,皆撫胸松了一口氣。 金翹攙著王疏月坐下。 吳宣則看向窗外,見孫淼正在地屏前送皇后。 不禁道:“皇后娘娘把她放到娘娘身邊是什么用意。” 金翹一面替王疏月蓋上絨毯,一面道:“還能是什么用意,夫人,您是漢人,又是宮外的人,一輩子沒有生養(yǎng)過,哪里知道宮中嬪妃,子嗣,為爭大統(tǒng)之位手段有多厲害?;屎髲那?,對嬪妃們也算是好的,那是因為,諸如淑嬪,還主兒這樣的嬪妃沒有子嗣,婉嬪雖有個二阿哥,卻是個沒主心骨的糊涂人。加上后來,中宮又有了嫡子,地位穩(wěn)固,咱們主兒,才勉強有個安生。如今嫡子殤了。主兒養(yǎng)著大阿哥,若主兒這一胎再是個阿哥,您想想,這宮里的局面會變成什么樣?!?/br> 吳宣是續(xù)弦,不曾有過自己子嗣。 如此雖有些凄涼,但她這個人心平,因此也免去了不少內(nèi)宅的爭斗,甫一入宮,只見皇帝對王疏月寵愛,并沒有看清她的處境。聽金翹這樣說,忙道: “那可怎么好呢,娘娘,這個孫……什么……留不得啊?!?/br> 金翹道:“這也是糊涂話,孫淼姑姑是皇后娘娘的人,連奴才和梁安都不能不聽調(diào)遣,咱們主兒,攆不了她?!?/br> “那可怎么辦……皇上,娘娘,求求皇上?!?/br> “無證猜忌皇后,我們主兒也是大罪?!?/br> 吳宣語窒,只得一臉擔(dān)憂地望向王疏月。王疏月沒有說話,只是沖她淡淡地笑了笑。 “奴才……竟沒想到,娘娘在宮里,處境是這樣的難?!?/br> 王疏月捏了捏她的手腕:“您知道就好了,但以后出去,可千萬別跟兄長他們說啊,他們比姨母要明白,心里已經(jīng)不好受了,您再一說,父親到還好些,哥哥那個人怕是要哭了。” 吳宣急道:“都這個時候,娘娘還只管玩笑?!?/br> “您也別急,好在,她是長春宮的掌事姑姑,不會經(jīng)手細(xì)碎的事務(wù),我會防范,金翹,你和梁安不要與孫淼沖突,明面上萬事都要聽她的。” “是,奴才們知道,主兒的藥,還是在太醫(yī)院,周太醫(yī)親自看著熬制。我昨兒問過了,這事兒皇上雖沒吩咐,但周太醫(yī)自己怕得很,前幾日那么冷,他都自己縮那兒守著火,親自瀝藥,親自交到梁安手上送來,這一樣絕不會有差錯。至于飲食上,萬歲爺準(zhǔn)了小廚房專門伺候您,那里的人,奴才過了好幾遍,都是妥當(dāng)?shù)摹T蹅円呀?jīng)防范成這樣了,應(yīng)該是沒有妨礙的。孫淼……奴才親自去盯著,絕不讓她礙著您小主子?!?/br> 王疏月點了點頭。 “橫豎就這幾日。你們辛苦?!?/br> 金翹蹲下身撩起王疏月的下裳來看。一面道:“奴才們怎么樣都是該的,說起來,奴才入宮這么久,也就遇見您這樣一個主子,身在皇貴妃的位置上,還對底下人這樣?!?/br> 說完,只見本來就水腫得厲害的膝蓋,經(jīng)過將才一番跪,跪壓處此時已經(jīng)發(fā)白了。不由心疼道: “主兒為了兩個奴才,何必呢?!?/br> 這話說的兩個小太監(jiān)漲紅了臉,其中一個伶俐的,膝行了幾步道王疏月面前:“主兒,奴才們就是玩樣兒,哪里值得主兒這樣的,主兒從前待我們好,如今我們哪怕去了陰曹地府呢,也會念著主兒好的?!?/br> 王疏月低頭笑了笑:“胡說個什么,不知道我這幾日忌諱嗎?” “奴才……該死?!?/br> 王疏月?lián)沃掳屯蚰嵌?,溫聲道:“我也常在我主子那里說這話,可我從來沒覺得我該死。哈……” 說著,她明眸笑開,又道:“我啊,為你們,也是為我自己,你們經(jīng)手我所有用度支領(lǐng),將近十個月,從未出一點差錯,你們?nèi)チ松餍兴荆蠢m的門不也就跟敞開了嗎?到時候,我怎么辦,小主子怎么辦。” “主兒……” “還有什么要說的,我且問你們還去不去陰曹地府了?” 兩個小太監(jiān)忙道:“不去了不去了,奴才們化成灰也要守著主子?!?/br> 氣氛一下子松快下來。 王疏月詢了一句時辰,正要吩咐梁安去接大阿哥回來。 卻聽明間外面?zhèn)鱽砘实鄣穆曇簦骸澳阍谶@兒守著作甚?!?/br> 王疏月嚇了一跳。還沒來及細(xì)辨他到底在和誰說話,接著就聽見一聲不耐煩的喝斥:“下去!” 話音剛落,皇帝已經(jīng)理著袖口從明間跨了進來,一面走一面道:“宮殿司在做什么,朕讓他們仔細(xì)上夜,不是讓他們把翊坤宮給朕塞滿。孫淼又是怎么回事……” 何慶這會兒也是一頭霧水,又不能不應(yīng)話,只得一邊走,一邊道:“娘娘懷像不好,宮殿司那邊,是生怕有差池,才遣了多一輩的人來守喜,至于孫淼,應(yīng)該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這也是有例,孫姑姑是長春宮掌事的姑姑,之前,成妃娘娘在府上生產(chǎn)的時候,也是孫姑姑照看張羅……” 皇帝壓根不想聽他說這些:“你這些廢話朕不聽,朕要清凈?!?/br> “是是,奴才這就讓他們都退下。” 說著,趕忙朝著暖閣里的金翹使眼色,金翹也聽明白了,便轉(zhuǎn)身帶著吳宣等人退了出去。 皇帝走進西暖閣,徑直在王疏月身旁坐下,一仰頭,指著領(lǐng)口道:“解,勒了朕一日了?!?/br> 王疏月見他身上穿的是袞服,便知道今日叫了大起。議的事多半大而急,致使他沒有回宮更衣。 “您如今連通傳一聲都不肯了。我還怎么守規(guī)矩。” 皇帝仰著頭笑道:“你不說,朕還忘了,你剛才那一句什么,哦……你從來沒覺得你該死,膽子大得很啊,你還要守規(guī)矩,你還是去學(xué)竄天猴吧。翻天的活路,比較適合你。” 他一面說,一面被自己那句“竄天猴”給逗樂了。 越想越有意思,竟笑地肩膀都跟著抖了起來。 王疏月解著袞服上繁復(fù)的扣子,笑道:“主子今日心情不錯,說話都不似從前那樣,苛刻字眼?!?/br> 皇帝道:“朕看了朱紅光關(guān)于南方種痘詳考的折子,寫得很好,今日在乾清門上議過,宗親雖還有顧忌,但朕本年,勢必要在南方廣推此法?!?/br> “真好?!?/br> 皇帝笑了一聲:“你懂什么,難處還多?!?/br> 王疏月托了腮,偏頭道:“是不太懂,但喜歡看主子自如的樣子。天下那么大,百姓那么多,政務(wù)繁雜,從前我在南書房的時候,常見您借濃茶熬苦夜。如今,但凡見您能舒眉沖著我笑,我就跟著開心?!?/br> 她說著,明朗地對著皇帝笑開。 她向來報喜不報憂,見皇帝的時候,一直是這樣安嫻的模樣,看不出什么委屈。天知道,這樣的笑容,治愈過皇帝多少焦躁的情緒。 但皇也不是不知道她這個性格,頂直問道: “皇后今日過來,和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留下孫淼照看,再有就是些囑咐。您有您的政事要想,別想我這些瑣碎事了。嗯,您就等著……抱您的孩子吧,也不要在我這兒聽墻根了?!?/br> 她竟然說他聽墻根,皇帝一下子臉上掛不住了。 “胡言,你是朕的人,翊坤宮是朕的地方,朕聽什么墻根!” “好好好,哎喲,您別惱,嚇著他踢我了?!?/br> 皇帝見此狀,立刻被沖滅了氣焰,慫了。 “成,你現(xiàn)在吼不得罵不得?!?/br> 想了想,又道:“不過王疏月,朕活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聽見你這樣教奴才的。什么說自己該死,又不覺得自己不該死的……” “是不是很糊涂?!?/br> “到也不是?!?/br> 皇帝撐著額頭,看向一旁的何慶:“你這里的人,大多還是沾了點你的脾性。朕不用問都能看出來,哪些是你跟你的人,哪些是宮殿司添過來的。喏,這個奴才,也是越來越像你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