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那聲尖叫, 便是那個女孩發(fā)出來的。 那婦人摜倒了她, 又插著腰罵罵咧咧道:“好你個賤蹄子, 小小年紀就敢從家里跑出去!家里生你養(yǎng)你這么大, 你不知道回報就算了,竟還敢讓父母長輩為你cao心!” 女孩頭發(fā)蓬亂地糊在臉上,氣勢卻沒有被壓下去, 而是有條不紊地道:“你們養(yǎng)我,和養(yǎng)條狗有什么區(qū)別?哥哥弟弟都吃好的,我只能吃剩飯, 天不亮就要起來干活,從小到大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現(xiàn)在我大了, 你們就要把我賣給老鰥夫當填房,那老鰥夫年紀都比爹都大……” 因為那少女的一聲尖叫,城門口的人都注意到了她們的動靜,聚集了不少圍觀群眾。 剛開始的時候, 大家伙兒看那婦女舉止粗魯, 以為是排隊中出了什么矛盾, 還有看不過眼的想上去拉架。后頭聽那婦女說話, 大家才知道是家庭糾紛。自古清官那段家務事, 便沒有人想著去摻和了。 那婦女被女孩指責完,毫無愧色地繼續(xù)罵道:“爹娘養(yǎng)你這么大,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典了。家里不富裕, 自然是先緊著你的哥哥弟弟,你是女兒家,吃點苦怎么了?還有你那親事,你哥哥冬日里得了咳疾,到現(xiàn)在還沒好,就等著錢救命呢!那錢老爺雖說年歲大了點,可十里八鄉(xiāng)誰不知道他為人卻是頂寬厚的。你嫁過去既能救你哥哥,又能當少奶奶,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就不成了?” 圍觀的人都沒想到,這婦人看著粗俗,口才卻如此了得,一樁樁一件件居然都說的如此有條理。相比之下,那女孩被婦女質(zhì)問了一連串,卻說不出旁的反駁的話,反倒顯得有些理虧。 眾人本就不想摻和進旁人的家事,此時聽完了八卦,就不耐煩她們阻礙排隊入城的秩序了。 “小姑娘,快跟你娘回去吧。在外頭鬧成這樣多不好看!” “就是,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娘這么做也有她的難處。” “快些家去吧,我們這里還都有事在身,不好耽擱的?!?/br>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著,催促著。 趙頤寧坐在地上,冷眼掃過在場眾人,無人相幫,她并沒有奇怪和詫異。 這人世間的人,本就是這般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上下活了兩輩子,沒人比她更清楚這個道理。 上輩子,她差點被養(yǎng)父母嫁給那個老鰥夫錢老爺。花轎臨門的前一天,她已經(jīng)逃了出去,卻突然來了錦衣華服的一行人,說要帶她走。她誤以為是那錢老爺知道她要逃婚,派人來捉,便殊死抵抗,將那些個丫鬟仆婦弄的人仰馬翻。 后來她被鬧不動了,那些人把她制服了,才把來意告訴了她。原來她竟不是陳家村的陳香蘭,而是京城勇勤侯府的小姐。當年侯夫人在相國寺上香和懷著孕的陳家婦人撞到了一處,齊齊發(fā)動。主持大師妙蓮上師開辟了一處廂房,讓他們二人共同生產(chǎn),不知怎么兩家人就抱錯了孩子……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她腦子懵懵的,看著陳家一家人歡天喜地地收了銀子,然后被帶上了馬車,送回了勇勤侯府,改名趙頤寧。 那時候她在驚訝過后是狂喜的,想著難怪陳家人對她不好,原來自己本就不是那家的人,沒有血緣,他們自然同她不親近。原來她還有真正的家人。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告訴她,事情根本不如她想的美好。 她的生母是勇毅候的原配王氏,當年在外生產(chǎn)虧損了身體,回府邸不過幾日就雪崩而亡。沒過兩年,勇毅候續(xù)娶了現(xiàn)在的侯夫人曾氏。 曾氏手段好生了得,不僅緊緊將勇毅候捏在手里,還把原配生下的長子趙武全養(yǎng)歪了,甚至把那代替了趙頤寧位子的農(nóng)家女趙安寧養(yǎng)成了自己親生女兒一般。 此番勇毅侯府出動人找她,并非是她死去的生母顯靈,而是趙安寧在花宴上狠狠得罪了大皇子的獨女嘉平縣主。大皇子慣是疼這獨女的,因此為了給她出氣,便放出風聲來要納勇勤侯府嫡長女為貴妾。 先不說這樁胡鬧玩笑般的親事最后成不成,趙安寧的名聲肯定是被毀了。 曾氏為了平息風波,也不知道怎么從王氏過去的仆婦口中得知了當年可能錯抱了孩子的事情,把她從陳家村給找了回來。 如此cao作之下,侯府嫡長女便不是趙安寧,而是她趙頤寧了。 若只是曾氏這般,趙頤寧覺得還是能理解。畢竟她和自己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可她的親生父親和嫡親大哥,竟也默許了曾氏的這種做法——這如何教她不心寒呢? 她在侯府當了半輩子的老姑娘,看著趙安寧嫁給了新科狀元,最后隨著狀元郎的步步高升,成了翰林夫人、侍郎夫人…… 她郁結(jié)于胸,最后因為一場風寒,孤獨地死在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臨死之前,趙安寧來看望過她,她趾高氣昂地告訴她,其實侯夫人曾氏早就知道了當年的事,可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論是趙頤寧還是她趙安寧,都和曾氏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只因為她趙安寧才情出眾,對侯府更有益處,所以便是她笑到最后了??v使趙頤寧才是出身高貴的那個又有什么用呢?一身村婦習氣,便是沒有大皇子壞了她的名聲,也不會有高門大戶愿意要這樣的媳婦。 趙安寧還告訴她,當年的抱錯根本不是什么偶然,而就是陳家婦人故意為之。現(xiàn)在趙安寧雖然不能認回陳家眾人,可卻也會回報他們,他要讓陳家子弟讀書科舉,光耀門楣,讓趙頤寧做了個鬼也不得安生。 趙頤寧一直到死前,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多么的可笑。所謂的認親回府,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 她死時還不到三十歲,死后附身到了一只玉佩上,那玉佩后頭被勇毅候獻給了新帝。 新帝是隆讓太子的遺子,被先帝養(yǎng)到了別家,直到她十八歲才會認回。他皇叔眾多,于皇室中辛苦斡旋了十幾年,才坐穩(wěn)了太孫之位,榮登大寶。 可新帝殘暴,冷血,上位之后便將自己的一干皇叔圈禁幽閉,朝中但凡求情的,都一律被發(fā)配刺字,流放千里。 讓趙頤寧覺得不解氣的是,這樣大的風波之下,勇毅侯府和趙安寧的夫家卻都站對了邊,安然無恙。甚至連陳家子也考中了舉人,在趙安寧的安排之下,當了一方的父母官。 趙頤寧待在新帝身邊幾十年,看著新帝鐵血手腕,肅清朝政,可一直到她魂飛魄散的時候,都沒能等到自己仇人的凄慘下場。 或許是她心有不甘,老天垂憐,再睜眼,她回到了自己十五歲的時候。 她還生活在陳家村,家里正逼著她嫁給錢老爺。她立刻就想辦法跑走了。 她覺得趙安寧有句話說的對,人活在世,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對誰好,一切都是向利益出發(fā)。 所以她下定決心,要做個有用的人,然后站到比趙安寧,比曾氏,甚至比整個勇毅侯府更高的位置上。 她按著上輩子的記憶,去醫(yī)仙谷找到了傳承,準備學會了醫(yī)術(shù),便直接去新帝身邊效力。 她在醫(yī)仙谷過了快一個月的野人生活,廢寢忘食,夙興夜寐,終于把傳承里的醫(yī)書全部銘記于心。但光掌握了醫(yī)理,她覺得還不夠,想進京找家醫(yī)館學習實踐。 可怎么也沒想到,城里的守衛(wèi)居然突然森嚴了起來。她的養(yǎng)母就守在這里等著她,在人群中捉住了她。 那一聲慘叫,是她故意發(fā)出的。只希望把動靜鬧大,好借機脫身。不過她本也沒抱什么期望。 就如同她想的一樣,周圍看熱鬧的人多,卻根本沒有人施以援手。 趙頤寧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狠厲,天道不仁,便不怪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若是此番計劃落空,可別怪她制出毒藥,來個玉石俱焚! 她正兀自出神,突然一只白皙精致的女人的手落到了她眼前。 那只手美如柔荑,嫩如春蔥,美的令同為女子的趙頤寧都一陣恍惚。 “沒事吧?”對她伸出手的女人的聲音同樣悅耳好聽,令人失神。 趙頤寧抬眼,便看到了一個美的像是畫卷上走下來的神仙妃子一般的女子。她年歲看著沒比她大多少,卻已經(jīng)梳著婦人發(fā)髻,一只手伸給了她,一只手撫著自己的小腹。 “沒事的?!壁w頤寧吶吶地伸出自己的手,然后看到自己的手滿是黑泥,又頓時窘迫地想要把手縮回。 “那起來吧?!蹦桥雍敛唤橐獾匚兆×怂氖郑阉龔牡厣侠似饋?。 “你誰???我管教女兒有你什么事?!”陳家養(yǎng)母罵罵咧咧的,又要去拽趙頤寧。 趙頤寧確實是想借路人來逃脫養(yǎng)母。但真有人幫了她,她卻不想拖別人下水了,尤其是還是這樣一個貌美年輕、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她剛想開口說愿意跟養(yǎng)母回去,便看到一個刀疤臉壯漢從女子身后上前一步,擋在了她的養(yǎng)母身前。 看到他,趙頤寧生出了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陳家養(yǎng)母看到他氣焰頓時低了,只仍在罵罵咧咧道:“我管教女兒還有錯啦?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那美貌女子冷冷一笑,道:“管教女兒不錯。但你為了微薄銀子就逼著女兒賣身做填房,天底下也找不出你這樣狠心的母親了?!?/br> 陳家養(yǎng)母道:“這位夫人,看你穿著華貴,那是不懂我們窮人家的苦!我兒子冬日里得了咳疾,大夫說要吃好藥,吃補藥,治好調(diào)理一番怎么說也得十兩銀子!她不嫁人,難不成我眼睜睜看著我兒子咳死?” 趙頤寧扯了扯唇,唇邊泛起一個冷笑。陳家家貧,陳大郎還要讀書,闔家上下一年到頭都攢不出十兩。她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兒,在陳家父母眼里,可不就是只值十兩銀子么! 那女子聞言轉(zhuǎn)頭和身邊的嬤嬤交談了幾句,而后那嬤嬤便解下荷包。那女子將荷包扔給了陳家養(yǎng)母,“這里約莫就是十兩,你女兒不用嫁人了,從此便跟了我吧?!?/br> 陳家養(yǎng)母眼睛一亮,立刻就低下身子去撿。扒開了荷包,陳家養(yǎng)母數(shù)了數(shù),還不忘嗤笑道:“夫人真是錢多沒地方花,十兩銀子夠買你身邊那種標致大丫鬟了?!比缓笊聦Ψ椒椿冢惣茵B(yǎng)母立刻拿著荷包跑走了。 趙頤寧垂下眼瞼。事情沒有比她想的壞,但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成為了這個女子的丫鬟,她一樣不能施展自己的計劃。 “好啦,你娘已經(jīng)走了?!迸有χf,“你有沒有地方去?” 趙頤寧看著她的笑靨再次失神,訥訥地道:“我……我想去學醫(yī),京中有家醫(yī)館專為婦人治病,她們正招收學徒,我想去那里?!?/br> 女子點了點頭,溫聲同她說:“那你在外自己小心些,你娘雖然被我打發(fā)走了,但難保她日后還來尋你。你既出來了,便要為了自己而活?!?/br> 趙頤寧從來沒想過,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會對法散發(fā)如此大的善意。女子看著她笑,眼神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可憐,沒有半點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她只是在和她說話,平等地,和善地,鼓勵地。 趙頤寧心頭一熱,這一刻她在想,若是她上輩子能遇到這樣一個人,哪怕是給她一句溫言忠告,她是不是就不會連死都死的那么不甘了呢? 她發(fā)怔地瞬間,女子扶著嬤嬤的手返回了馬車。 “夫人,您不帶我走嗎?”趙頤寧不由自主地往前了兩步,“我雖然瘦弱,但是我什么活兒都能干的!” 女子看著她俏皮一笑,“哎呀傻姑娘,我騙你娘的,我又不缺那十兩銀子,只是怕她糾纏你,才說讓你給我當丫鬟的?!?/br> “那我……我怎么還你銀子啊?” “你不是說你要去那間為婦人而開的醫(yī)館嗎?我回頭會讓人去找你的。你可要好好地學,多多地攢錢。”女子依舊是笑,并沒有說什么‘十兩銀子送給你了’類似于施舍的話。 趙頤寧心頭guntang,用力地點了點頭,目送著女子遠去。 就在女子剛要跨上馬車的時候,一個年輕男人打馬而來,很快到了馬車前。 女子看到他就停下了腳步,男人也躍下了馬,將馬鞭扔給了那個刀疤臉男人。 這便是她的夫君了吧。趙頤寧想,也不知道何等有福氣的人,才會娶到她這樣的妻子。 年輕男人上前扶了那女子,轉(zhuǎn)身的時候露出一張俊美出塵的側(cè)臉。 趙頤寧如遭雷擊,立時愣住,居然是他?。?! 第32章 眼前的男人十分年輕, 看著不過十七八歲, 頭上一根玉簪挽著發(fā)髻, 身穿一件天青色鑲邊緞面圓領(lǐng)袍。男人看著那女子的時候眼睛含笑, 眼底盡是溫柔寵溺。 趙頤寧揉了揉眼睛, 還是覺得自己沒有看錯。她在新帝身邊飄蕩了十幾年, 怎么也不可能把他的容貌忘了??裳矍暗倪@個人,除了容貌,神情眼神卻完全變了個人, 根本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冷酷暴君。 趙頤寧的眼神又落到了那個刀疤臉的壯漢身上,她終于想起來,這個人就是后頭追隨新帝的暗衛(wèi)。只是他那時候半張臉都被大火燒毀了。面貌更加可怖。 她怔怔地看著他們出神, 那女子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還對她笑著揮了揮手。 趙頤寧也同她揮手, 而后就看到年輕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抬眼掃了過來。 果然,他對著那女子的時候雖然不同,看別人的時候眼神卻還是帶著防備和疏離。 趙頤寧垂下眼睛,沒有同他對視。 他們一行人上了馬車后, 趙頤寧收回了視線, 一時間腦子也有些亂糟糟的。 她剛走了幾步, 猛然間被人搭了肩膀, 她心中一驚, 以為是養(yǎng)母又反悔來抓她了。 “喂,你這丫頭,怎么越喊你越走!”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氣喘吁吁地拉住了她。 趙頤寧認出她是方才跟著那個女子的丫鬟, 抿了抿唇問她:“是有什么事嗎?” 丫鬟撫著胸口狠狠喘了幾口,說:“沒什么事,我們娘子說看到你手破了,讓我給你送條帕子包扎傷口!”說著話,丫鬟就把手里的帕子遞到了趙頤寧眼前。 那條帕子料子極好,是上好的白色絲綢,上頭繡著一朵盛開的月季,還有著淡淡的香味。趙頤寧連忙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了。 她被養(yǎng)母摜到地上的時候,手被擦傷了,但這種細小的傷口,對做慣了農(nóng)活的她來說并不算什么。只是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注意到,還關(guān)心她。 趙頤寧定定地看著雪白的帕子,或許是窮慣了,第一反應想的是這帕子怎么也能賣好幾兩銀子——眼前的丫鬟手里也有帕子,只是料子和做工都很一般,若那位夫人只是想給她東西包扎傷口,本可以直接讓丫鬟把帕子給她。根本沒必要拿這么好的來。 ……也許是怕她處境艱難吧,又不好直接給她銀錢,就把這帕子給她,讓她急用錢的時候可以變賣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