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半晌，裴文高又沖龐牧做了個揖，笑道：“得了，龐大人是個好官，老朽信得過，把峻寧府交到您手上，老朽放心?！?/br>
    龐牧突然就覺得肩頭擔子沉甸甸的，“必不負所托?！?/br>
    “那個，”晏驕忽然有些糾結(jié)的問道，“聽說這峻寧府的官兒經(jīng)常挨打？”

    裴文高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莫要信外頭傳言。這峻寧府百姓率直可愛，別處吵的不可開交的事兒，這里或許相互推搡兩下就完了，過后誰也不記仇。外人不明真相，偶然聽說難免以訛傳訛?！?/br>
    見她滿臉如釋重負，裴文高難得開了個玩笑，“當真是關(guān)心則亂，龐大人這樣的身手，難不成你還怕他被欺負了？”

    然而就見連晏驕在內(nèi)眾人都齊齊搖頭，“非也非也。”

    他們哪兒是怕龐牧被欺負？是怕當?shù)匕傩詹恢么跞敲怂?/br>
    裴文高走后沒多久，忽然狂風大作，路邊樹木瘋狂搖擺，西面天上一大片烏壓壓的黑云遮天蔽日，一眨眼功夫就把半個天空給擋上了。

    空氣中迅速彌漫起泥土混雜著水汽的潮濕味道，街上的攤販們也開始飛快的收拾起來。

    要下雨了。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剛還晴空萬里，這會兒已經(jīng)能隱約聽到天邊翻滾的悶雷。

    龐牧簡單估算下時間，“若此刻回去，少不得半道澆個濕透，倒不如先找地方避一避，吃吃飯歇歇腳，等雨過了再走?！?/br>
    眾人都說好，當即翻身上馬，麻溜兒進城，奔著本地最氣派的高樓就去了。

    下馬進門時，晏驕習慣性抬頭看了眼匾額，就見電閃雷鳴間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殺氣騰騰：

    沖宵樓。

    晏驕：“……”雖說提前知道峻寧府尚武，可這也忒江湖了！

    她幾乎是本能的抓住過來牽馬的酒樓伙計，脫口而出，“你知道白玉堂嗎？”

    “什么堂？”對方給她問懵了。

    “怎么了？”見她站著不動，龐牧關(guān)切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晏驕這才回過神來，有些尷尬的對那伙計一笑，“沒事，隨便問問?！?/br>
    見眾人俱都一臉狐疑，她只好硬著頭皮道：“在我們老家那邊有座違章建筑，多少年過去了都恨的人牙癢癢，也叫這個名兒?！?/br>
    說話間，大家在小二的帶領(lǐng)下往二樓包廂走去，龐牧還頗感興趣的問道：“怎么就這么招人恨？”

    晏驕也不覺帶了三分氣，“反正沒好事兒，我們好多人都想組團給它拆了……”

    不光拆了，還要燒了，燒成渣渣，去他喵的！

    眾人難得見她這樣咬牙切齒的模樣，都很自覺的沒有刨根問底，唯獨一個廖無言善解人意道：“天下如此之大，同名同姓的人不計其數(shù)，酒樓飯莊都愛取些吉利好字，重了不足為奇。你瞧這酒樓足足有七層，塔尖比外頭碧云寺還高出不少，便是在整個大祿朝也算少見，怪不得要叫個沖宵。”

    見他跟平時哄廖蘅小朋友似的，晏驕不覺失笑，“先生多慮了，咱們初來乍到的，我可干不出什么不知輕重的事兒?！?/br>
    廖無言點點頭，誰知又補充強調(diào)：“以后也不行?！?/br>
    晏驕無奈道：“您是對我多不放心吶！”

    難道我以后還能仗勢橫行，硬來給人拆了樓？

    廖無言沒說話，只是視線不住地在龐牧和齊遠身上打來回，幾乎是明晃晃的在說：有這倆貨帶著，不怕玩不脫。

    落座不久，外頭就嘩啦啦下起雨來，又電閃雷鳴的，瞧著很是怕人，大家看著街上狼狽逃竄的路人，頓時慶幸起來。

    酒樓中心有一座大戲臺，四面樓梯連廊成井字狀，從一樓到三樓都能看見戲臺上的表演，再往上就被立柱擋住了。

    包廂門窗內(nèi)另有一層鎏金紗，想看戲時開了門窗，隔著紗往外看清清楚楚，可外頭卻瞧不見里面，十分貼心。

    外頭雨聲潺潺，涼風陣陣，室內(nèi)眾人一邊吃飯一邊看戲，很是愜意。

    這會兒一個抱琵琶的女子才剛下去，換上來的是個說書先生，旁邊還有一個年輕人幫忙敲鼓炒氣氛。

    峻寧府好武，唱曲兒、說書人的節(jié)目單子內(nèi)容都跟別處不同，才剛那女子彈得也不是什么溫柔小調(diào)兒，反而很有點兒像《十面埋伏》那種殺氣騰騰的，旁邊還有一個小丫頭舞劍。

    至于這說書先生么，就見他將手中木板狠狠一拍，拉開架勢，表情生動中帶著幾分亢奮的道：“上回說到龐元帥肋生雙翼，手持方天畫戟，帶三十萬天兵天將……殺的那是一個人仰馬翻血流成河，敵軍各個聞風喪膽……”

    “噗！”大堂里叫好之聲四起，龐牧直接噴了酒，其余眾人也都憋著笑又不敢笑。

    晏驕挑挑眉，托著下巴看他，故作驚訝道：“呀，沒想到這個元帥跟您同姓兒呢?！?/br>
    說著又看向廖無言，笑瞇瞇道：“果然還是先生見多識廣，知道這同名同姓的數(shù)不勝數(shù)，便是都這么個年紀，都在前幾年帶兵打仗的巧事也是有的，這老話說得好，無巧不成書嘛。”

    廖無言默默轉(zhuǎn)過頭去，耳根子熱辣辣的。

    晏驕又按次序看向圖磬、齊遠，甚至還朝外頭沒人的地方喊了一嗓子，“是吧，小六？小八？”

    雷雨聲中似乎傳來瓦片摩擦之聲，好像有人在斜飛出去的屋檐上打了個趔趄。

    等晏驕終于笑吟吟看回自己身上，龐牧終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硬著頭皮承認了，“是，他們說的是我……不過我真是個普通人！胳膊底下也沒長翅膀！兄弟們就是多年來浴血奮戰(zhàn)那些，哪兒來什么天兵天將，我若果然能撒豆成兵，這仗也不用一打二十年了……”

    誰知等他半是緊張半是無奈的禿嚕完之后，卻見小野驢眨巴著眼睛，滿臉演技拙劣的驚訝道：“呀，我才要問您認不認識那位龐元帥呢！”

    龐牧：“……”我信了你的邪！

    稍后他們結(jié)賬往外走時，有個從外面進來的壯漢淋的濕透，順手就將外面衣裳扒了，露出一身古銅色精rou和前胸后背大片青龍翻云的花繡。

    那花繡甚是精美，青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云團也仙氣縱橫飄渺不定，好像隨時都會動一樣，晏驕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哪知對方直覺十分敏銳，下一刻就看了回來。

    晏驕有點不好意思，禮節(jié)性的笑了笑，然而對方立刻甕聲甕氣道：“你笑啥？”

    不光晏驕，就連龐牧等人都停住，下意識做警惕狀。

    然后就聽那人緊接著來了句，“笑的怪好看的?！?/br>
    晏驕：“……噗！”

    看著眾人五花八門的復雜臉色，她忍不住笑出聲。

    那漢子見她只是笑個不停，有些急了，梗著脖子問道：“你到底笑啥？”

    晏驕又哈哈笑了幾聲，好不容易止住，順口道：“好看啊。”頓了下又忍不住道，“你真可愛。”

    這人太好玩了吧！

    誰知就是這么簡簡單單的幾個字，那健壯如牛的大漢竟刷的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哎呀你好好一個大閨女張口愛呀愛的，好不知羞……”

    說完，竟猛地扭頭就走。

    這也太反差萌了吧？晏驕一愣，與眾人面面相覷，繼而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那漢子聽見他們的笑聲，雄壯的背影都僵了一僵，最后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處。

    見晏驕笑的滿眼淚花還不忘朝那漢子消失的方向瞅，龐牧就酸溜溜道：“這么喜歡花繡？”

    可惜他身上沒有，不然立馬兒脫了給她瞧個夠！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好奇，”晏驕收回視線，想了下問道，“這還是我頭一回見大祿的人身上有花繡呢，我瞧著這兒的百姓都見怪不怪的，弄這個的人多么？”

    “這些玩意兒多在身上，你要見得多還了得？”龐牧把眼睛一瞪，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可到底心里舒坦了，“曾風靡一時，如今也還有不少人癡迷呢。只是一身好花繡不僅要有好師傅慢慢兒做，耗費也頗高，等閑人家出不起。”

    見晏驕一臉學到了，龐牧又繼續(xù)道：“就好比才剛那漢子，身上青龍騰云駕霧的，就是那種最費工夫。得從小時候就開始做，隨著后來皮rou慢慢張開，那些云紋被撐開了，這才能有如今若有似無的縹緲之感。等云彩徹底定型之后才能做龍呢，前前后后少說得十來年?！?/br>
    他說一句，晏驕就捧場的哇一聲，看的周圍人直笑，其中尤以廖無言為甚。

    可是第二天，他就笑不出來了。

    看著時間，龐牧也該來整合政務(wù)了，誰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到，廖無言索性去他院子里抓人。誰知就見一個衙役百無聊賴的蹲在墻邊大石頭上，一看見他就兩眼發(fā)光的站起來，不等廖無言開口問就主動道：

    “先生可算來了！”

    廖無言心里咯噔一聲，過去無數(shù)次被放鴿子的經(jīng)歷都在此刻敲起警鐘，“什么意思？”

    那衙役憨憨一笑，露出滿口大白牙，陽光燦爛道：“大人說了，能者多勞，他先去踢館了！”

    廖無言：“……”

    我去他娘的能者多勞！

    第69章

    阿苗拜師之后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日日認真學習，壓根兒不用催促, 都快魔怔了。

    就連趕路的那段時間, 眾人每次見她也都在不斷摸著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喃喃有聲, 什么顱骨、脊骨、第三肋骨的。

    有時候晏驕顧不上，郭仵作這位同行大前輩也會熱心輔導, 然后倆人就一起睜著綠油油的眼睛，視線火熱的注視著往來的同伴, 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反正那段時間大家都時常覺得后脊梁骨發(fā)涼。

    在峻寧府安頓下來之后，正好暫時也沒有上場的機會，晏驕索性和白寧一起把小丫頭拖出來放風，一來買買東西, 二來也熟悉下眼前這座陌生的城市。

    天氣漸熱, 大家都已褪去厚實的春衫，換上輕薄涼爽的夏衣，晏驕還真就從不少人露出的脖頸、雙臂等肌膚上發(fā)現(xiàn)了艷麗、繁復的花繡圖案, 這絕對是都昌府沒有的情景。

    大約真的是早些年西北過來的移民比較多，峻寧府的百姓骨架都比中原其他地方的人大些，放眼望去高高壯壯的一片, 瞧著就有種兵強馬壯的舒坦勁兒。

    白寧是內(nèi)行，邊走邊感慨說尚武之風真不是吹的。

    晏驕又是驚嘆又是好奇, “這也能看出來？”

    白寧點了點頭，“習武之人的走路姿勢就不大一樣，而且吐息和腳步也更輕快些……”

    阿苗聽得入了迷, 突然問道：“師父，習武之人的骨頭是不是也跟普通人不一樣？”

    這個問題可以說非常專業(yè)了，晏驕贊許的摸了摸她的腦袋，指著白寧現(xiàn)身說法，“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就好比白姑娘，她常年使槍，雙臂骨骼應該比尋常人發(fā)達些。若是腿上功夫強的，下肢相關(guān)骨骼自然也會有反應?！?/br>
    白寧幾乎是本能的低頭看胳膊，然后再看看晏驕的，嗯……使雙鍋的也是手上功夫吧？

    三人溜溜達達去了菜市場，晏驕買了不少米面rou蛋的，都請店家送到衙門后門那兒，說要給大家做個喬遷宴，饞的白寧和阿苗直流口水。

    “快，快去看??！李老虎給人打飛了！”

    “啥？那個李老虎？”

    “有人踢館了，快去看吶！”

    “走走走，還吃什么，快去看看哪兒來的神仙！”

    三人才要去脂粉鋪子里瞧瞧新鮮，卻見一個穿著短打的精壯漢子滿頭大汗跑到十字路口上大喊起來，話音剛落，就引得路人炸了鍋。

    一時間吃飯的也不吃了，喝酒的也不喝了，甚至許多正挑胭脂水粉的大姑娘小媳婦兒也都丟下手中物事，興沖沖往城東跑去，明顯踢館帶來的吸引力壓過了愛美天性。

    踢館？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點兒微妙的預感：

    他們一行人今兒才得了空，然后今兒就有外人去踢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