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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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溪垂首行禮,“家貧無以學(xué),不過偷偷去私塾外面聽講罷了?!?/br> 廖無言盯著他的發(fā)心看了許久,“你天分之高,實屬罕見,萬望修正自身,秉持君子之名,行君子之事。” 祝溪躬身作揖,瞧不出什么異樣,“謝大人教誨。” 廖無言又看了他幾眼,擺擺手,對龐牧道:“枯坐無趣,不如賞些歌舞?!?/br> 這里是個四面環(huán)水的回字形所在,龐牧等人端坐主席,正中一個四方舞臺,周圍則是可以擺宴的寬敞回廊,那些舉子們便都分散坐在對面和左右兩側(cè)。 不多時,絲竹聲起,兩排穿紅著綠的歌姬、舞女從兩側(cè)連廊翩然上臺,俱都帶著面紗,越發(fā)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眾人才轉(zhuǎn)了個圈,便朝主席這邊盈盈下拜。 剛還泰然自若的祝溪看清中間抱著琵琶那人時,臉上血色瞬間褪的干干凈凈。 而那人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祝溪,雙眼圓睜,整個人僵在當場,若非旁邊樂妓拉扯,只怕都要忘了起身。 一時樂聲起,中間那名抱琵琶的樂妓卻漸漸紅了眼眶,滴下淚來,引得一眾舉子不明所以,議論紛紛。 “這大好日子,實在令人不快,”龐牧的聲音悠悠響起,“不如將人拖出去砍了,任澤,你以為如何?” 神情恍惚的祝溪才要本能的開口說不可,突然腦中警鈴大震,身上刷的出了一層冷汗。 壞了。 龐牧一雙虎目筆直看過來,無形的壓力幾乎讓他落荒而逃,“任澤,生母在前,不敢相認么?” 祝溪腦中轟然炸開一片,周圍一切喧囂仿佛都離他遠去,只聽一個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聲音道:“大人怕是認錯人了。” “認沒認錯,沒人比你更清楚?!?/br> 祝溪沉默片刻,忽然笑著行了一禮,眼中滿是譏誚,“大人英名在外,斷案如神,想必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更明白,做事要講證據(jù)。” 他這綿里藏針的回擊令眾人啞然。 絲竹聲兀自回蕩在耳邊,舉子們正推杯換盞,吟詩作對漸入佳境,這里卻安靜的嚇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龐牧又問道:“聽聞方家有一才女,閨名梨慧,你可識得她?” 祝溪刷的抬頭看過來,從容的笑蕩然無存,眼中急劇翻滾著包含了憤怒、震驚和痛苦的復(fù)雜情緒。 “若她還在世,本官倒是可以替你們保個大媒,郎才女貌,也算一段佳話。不過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因為她早在兩年前就死了?!饼嬆撩鏌o表情的說著殘忍的話,“她死的很慘。據(jù)說下葬時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好皮好rou……” 他每說一句,祝溪的拳頭就攥緊一點,最后猶如無法承受一般,渾身顫抖。 “學(xué)生,學(xué)生膽小如鼠,”他面無人色語速飛快道,“聽了這些只覺頭暈?zāi)垦?,就不留在這里敗興了,學(xué)生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子澈!”衛(wèi)藍拔腿去追,走了幾步就被廖無言叫住,急得直跺腳,“先生!” 廖無言皺眉不語,還是龐牧朝他一擺手,“去吧。” 衛(wèi)藍如蒙大赦,一揖到地,飛奔而去。 見廖無言面露不虞,龐牧嘆道:“青空是個實誠孩子,叫他對好友撒謊已十分難受,如今再不許他去,豈非叫他抱憾終身?” 之前衛(wèi)藍中了秀才,廖無言就親自替他賜了字,青空,乃是愿他余生晴空萬里無憂煩的意思。 廖無言煩躁道:“君子以誠相待,他身份不清,動機不明,算什么好友!” —— 那邊祝溪疾走如飛,衛(wèi)藍在后面追了許久,若非仗著路熟,早給他跑了。 “子澈!你且,你且稍住,我有話說!” 久追不上的衛(wèi)藍崩潰大喊,下一刻見祝溪竟真的停在一顆大松樹旁邊,不由喜出望外,再次加快腳步。 “君子立于世,”祝溪忽幽幽道,“當如這青松蒼翠,雪壓不折,此生不改。” 說著,他轉(zhuǎn)過臉來,看向衛(wèi)藍,凄然一笑,“青空,我非君子?!?/br> 衛(wèi)藍幾乎忘了喘氣,只覺得他笑容中藏著無數(shù)悲傷,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 “我,我也非君子,”衛(wèi)藍急急忙忙道,“我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沒同你說。” 祝溪微怔,眼底飛快的劃過一抹溫暖,不過馬上就隱匿不見了。 誰也沒有證據(jù),誰也不能拿他怎么樣,壓抑多年的苦楚在胸腔內(nèi)劇烈翻騰,祝溪狠狠喘了幾口氣,突然想要一吐為快。 “我四歲啟蒙,自幼飽讀詩書,才學(xué)見識勝過那些迂人千百倍!卻沒人肯給我一個機會!” “青空,你知道么,我連與人爭搶的機會都沒有!” “天道不公,賜我紅顏知己,卻又狠心收回!我不知她在暗中替我奔走……我欲為她討個公道,卻被打的幾天下不得床……” “許是老天也為自己的不公感到羞恥,這才施舍一般給了我一線生機……青空啊青空,只要一個月,只要早一個月,她就不會死!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便是爬,也要爬到圣人面前,擺出鐵證,叫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第100章 一曲畢, 龐牧叫了祝溪的母親,現(xiàn)已化名煙巒的歌姬上前。 外頭舉子們皆以為是煙巒彈的曲子合了知府大人的口味, 要打賞, 殊不知前頭幾個人進行的卻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談話。 龐牧念了那位姓任官員的名字, “你是他的遺孀?” 煙巒跪在地上,聞言雙手緊了緊, 將頭又低了幾分,“是?!?/br> 她已經(jīng)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眉梢眼角明顯帶了皺紋,但出眾的氣質(zhì)和優(yōu)雅的舉止很容易就叫人忽視掉她的年齡。 “聽聞還有一位小公子,”龐牧似乎只是隨口問起,“文采斐然, 何不叫他上前來?” 不光煙巒, 下頭跪的天香樓諸人都有了點細微的動作,垂下去的頭顱間飛快的進行了某種交流。 “大人初來乍到,隔得又遠, 必然是被人糊弄了,”天香樓的老鴇蘭姨忙賠笑道,“那孩子來的路上就一直燒著, 養(yǎng)了幾年,很有點兒缺心眼兒。他人都傻了, 只能在后頭做點賣力氣的活兒,不白吃飯罷了?!?/br> “大膽,”小五出言呵斥道, “大人問話,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兒?” 蘭姨面上訕訕的,又瞧了煙巒一眼,一咬牙,還要張口,卻被小五斜眼一瞪,當即抖了抖,抹著汗跪了回去。 不多時,竟真有幾個侍衛(wèi)從后頭提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來。 他木木呆呆的被按到地上,睜著兩只眼睛茫然四顧,看到蘭姨和煙巒之后就吃吃笑起來,“蘭,蘭姨,娘!” 蘭姨又朝龐牧等人訕笑,“奴剛才說了的……叫諸位大人見笑了?!?/br> 齊遠突然走上前去,蹲在那“任澤”跟前,與他對視許久,直看到他瑟瑟發(fā)抖。 “雖說龍生九子各不同,但這跟親娘渾然沒有一點兒相像的,我也是頭一回見?!?/br> 他似笑非笑的視線在天香樓眾人身上來回打轉(zhuǎn),忽又開口,“說起來,反倒是那位習(xí)慶府的祝溪祝舉人,反倒與夫人有五分相似?!?/br> 煙巒面不改色的磕了個頭,“大人說笑了,奴是個下九流的歌姬,如何敢與舉人老爺相提并論??。 ?/br> “大人!”蘭姨驚呼出聲,想上前幫忙卻被幾個侍衛(wèi)攔住。 齊遠忽然彎下腰,在煙巒耳邊低聲道:“我們都知道祝溪是你的兒子,偷梁換柱冒名頂替可是抄家滅族的欺君之罪,縱使你如今抄無可抄,但幫你們母子一起瞞天過海的天香樓也脫不了干系?!?/br> 煙巒渾身顫抖,鬢發(fā)間漸漸滲出冷汗來,可還是咬牙堅持道:“大人在說什么,奴實在聽不懂。” 齊遠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從背后朝龐牧輕輕擺了擺手。 周圍突然變得很靜,只隱約聽見秋風(fēng)掃過,拂動廊檐下懸掛著的銅鈴,發(fā)出一聲又一聲悠長的低響。這鈴聲合著四面舉子們的高談闊論,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煙巒面上平靜,可誰也不知道她腔子里的心跳的飛快,她怕,怕的要死。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上頭的知府大人閑談一般道:“明年就是太后五十整壽,圣人是個孝子,說不得要大赦天下給太后積福。” 煙巒腦殼嗡的一聲,本能的抬頭望去,雙唇顫抖,“大赦天下?!” 龐牧輕輕嗯了聲,沖她和氣一笑,“夫人彈得一手好琵琶,來日與兒子重歸良籍,也不怕過不得日子。待到那時,給他好生娶一方本分能干的媳婦,生個……” 直到被帶出去,煙巒和蘭姨等天香樓眾人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至于龐牧后面又說了什么,幾乎沒人聽得進去。 晏驕有些不忍心,低聲去問龐牧,“真的能大赦天下?” 龐牧點點頭,又搖搖頭,“大赦天下是肯定的,但僅限于偷雞摸狗打架斗毆等比較輕微的案情。任家牽涉的是軍需的案子,情況特殊,一般來說不可能得赦。” 若連貪墨軍餉,害死諸多保家衛(wèi)國的將士的相關(guān)人員都能得到赦免,必然引發(fā)大亂,哪個當權(quán)者也不會傻到做這種動搖根基的事。 晏驕傻了眼,“那你方才是?” 龐牧嗯了聲,“兵不厭詐,那天香樓上下必然知情,只是不知出于何種緣故,全都選擇隱瞞。無奈之下,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yī),詐他一詐。” 聽他這么說,晏驕心中端的五味陳雜。 她既慶幸祝溪不會面臨更深一層的窘狀,卻又替這些無辜的家眷感到悲傷,因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對當家人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 這場文會本就“動機不純”,晏驕等人根本無心飲食,送走了一干興盡而歸的舉人們之后,眾人這才感覺到了遲來的饑餓。 龐牧叫了廚子來,問他后廚還有什么可吃的。 廚子壓根兒沒想到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宴會下來,幾位老爺竟還餓著,當即惶恐道:“大人沒提前吩咐,小的們便按照慣例來的,如今天色已晚,又沒處采買,后頭哪兒還有多少吃的?不過些個青菜豆腐、豬rou并大半頭生驢還沒做,真要準備的話,說不得要一二個時辰,只是到底上不得臺面?!?/br> 對這些舉人而言,參加宴會不僅意味著拓展交際,為將來為官做宰鋪路,更實際的還是為自己和家人改善生活: 讀書是很費錢的事,除非家境優(yōu)渥者,否則這么多年熬下來都得勒緊褲腰帶,時不時敞開肚皮喝喝西北風(fēng)。所以大祿朝也跟之前許多朝代一樣,非常鼓勵參加宴會的賓客們將沒動過或是沒吃完的菜肴、點心帶回家去。 世風(fēng)如此,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很好地貫徹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將上來的好些精致菜肴并大塊rou食提前收了起來,準備帶回去與家人一并分享…… 這就直接導(dǎo)致宴會過后的桌面干凈的猶如蝗蟲過境,連帶著不少器皿也被借走,估計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有去無回。 一聽還要過大半天才能吃飯,龐牧的肚子就要叫破天,“不用那么麻煩,隨便煮碗面就行?!?/br> 然而主廚是個非常有追求的人,“那怎么行?” 此時此刻,眾人是真心懷念起行伍中那些一言不合就地起灶,不消片刻就能燉出一大鍋豬食來的軍中伙夫了。 雖然難吃,好歹能快速填飽肚皮啊。 “行了,”晏驕笑笑,主動挽起袖子,開始迅速有條不紊的安排起來,“你這就去做些面條來。你這就去將驢rou切片,越薄越好。你去按照一斤豆腐三個雞蛋的配比捏碎了混合到一起……我的隨身行囊內(nèi)有兩個紅白罐子,里頭是火鍋底料,你去取了來,順便拿兩口鍋?!?/br> 主廚也是聽過她的巧手名聲的,張了張嘴,到底沒再多言,走了兩步又扭頭跟她確認,“隨身行囊,就是那個您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的銀色箱子?” 現(xiàn)場先是一片死寂,繼而就聽眾人大驚失色的齊聲大喊起來:“不是!” 再三交代了到底是哪個行囊之后,眾人長長的松了口氣,現(xiàn)場頓時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氛圍:要了命了,差點出大事! 晏驕想起來東邊似乎有一片池塘,里頭殘荷遍布,當即笑道:“醋溜藕片很是清爽開胃,誰去撈兩截蓮藕上來?” 誰也不愿意干等,晏驕話音未落,眾人便紛紛自告奮勇你爭我搶的去了,“我我我!” 白寧興沖沖攆走了莊子上的燒火丫頭,毛遂自薦的要給晏驕燒火,結(jié)果三把柴火下去,就在一眾廚子的驚呼聲中燙了人生中第一個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