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虛終于睜開了眼睛。

    融司藏的雙目已經(jīng)適應(yīng)黑暗，自然能看清謝虛那雙黑眸，還積蓄著朦朧水汽，像是剛給人欺負(fù)過一通，哪怕融司藏清楚他武功有多精深，都忍不住心顫了顫。

    “睡?！敝x虛頗顯不解風(fēng)情，“明天再說?！?/br>
    “我知曉你武功很好，可是那群人里武功更好的，只會多不會少?！比谒静亟忾_衣帶，露出腹上猙獰傷疤，一時腦熱脫口而出，“化朽閣的兇名，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br>
    被那迎面的血?dú)庋艘谎?，謝虛漠然：“……”

    融司藏一換掉滿是酒氣的衣物，他就聞見血味了，只是覺得太麻煩不想管。但現(xiàn)在融司藏都掀開給他看了——且那傷口像是受了感染，頗為嚴(yán)重，自然不能再裝死。

    融司藏見謝虛起身，微微一驚，怕他是要告訴旁人，連忙攔著：“你要去做什么?！?/br>
    謝虛微一抬頭，眼睛沉如子夜。

    “給你找藥?！?/br>
    第190章 天下第一(八)

    等那冰涼細(xì)膩的指尖帶著膏藥，涂抹在腹間薄薄的肌rou上時，融司藏才生出一縷真實(shí)感。他將衣擺上掀，幾乎要擋住自己的面龐，在晃動的燭光下，面頰尷尬的微熱起來。

    融司藏原本想說，融雪城出產(chǎn)的傷藥皆為上品，比這花樓中的藥膏要好上不少；而他傷口用了那上品傷藥尚且如此，謝虛給他拿來的藥，更是沒有用處了。

    但或許是剛剛“推心置腹”一番，融司藏也并未打斷他。甚至在謝虛給他上完藥后，那腰腹上傷口久不愈合的癢意，也好了不少。

    “睡了。”

    謝虛將一盒脂膏蓋上，困倦的道，蜷縮著滾進(jìn)床榻里。

    融司藏睜著眼睛躺地板上，只覺得傷口又癢又熱，一夜無眠。

    ——

    那封意在求救的紅條在驛使日夜兼程下，送往了林鄔鎮(zhèn)。并且極其幸運(yùn)的，落在了正在林家歇住的融司隱手中。

    融城主只將信一展開，便認(rèn)出那軟趴趴的字跡是何人所寫，也更清楚寫下這封信的融司藏，正處于一個怎樣危機(jī)的狀態(tài)中。

    當(dāng)即便取了劍，神色冰冷地要出行，那雪亮的劍光微映照在役使的臉上，駭?shù)门芡鹊凝敼珖樀貌铧c(diǎn)軟在地板上——

    娘的，這大戶有錢是有錢，只是也太嚇人了，不過是逛個青樓沒錢交銀子要往家中討，雖說的確不光彩，但這公子爺怎么好似要?dú)⑷艘话恪?/br>
    融司隱道：“我隨你去，現(xiàn)在啟程?！?/br>
    來討紅條債的，的確常碰見這樣的主家。倒不是其他，估摸是擔(dān)心來的是騙銀兩的江湖術(shù)士，要跟著去確認(rèn)一眼真人也實(shí)屬正常。但是此處到江左太遠(yuǎn)了些，龜公也實(shí)在不想和這冰冷冷的煞神一塊同行，連忙勸道：“您不必和小人同去，這世道不算太安寧，怎好讓您冒險(xiǎn)？我這取著秦水城的令牌，您大可放心檢驗(yàn)，絕不是騙子?！?/br>
    融城主只道：“不可。”

    龜公還沒見過這么冷冰冰的主家，忍不住抬頭望他一眼——這一下卻是驚住了，眼前公子生得極是俊美好看，就和天上的謫仙似的，銀發(fā)銀眼，晃眼得很。

    他只愣神一會，旁邊又冒出來一個極俊美的公子，烏發(fā)白膚，唇邊帶笑。狹長的桃花眼微彎，明明瞧著溫潤，但眼底一片生疏，似和人隔著一層冰般。

    那溫和的公子搖了搖扇子，頗為細(xì)聲的說：“他只是普通人，恐怕跟不上融城主的行程，只讓他領(lǐng)了銀兩去復(fù)命，我們先行一步。秦水城的花樓是極好找的，到時候白日用寶駒，夜間以輕功趕路，不過三兩日便到?！?/br>
    融司隱看他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是目光中有一絲防備與探究。

    在融城主身旁的，自然是重活第三次的沈譚了。

    這次他的命格極好，是慎南王府的小王爺，受盡寵愛，平日最癡迷武功，對江湖中人極感興趣。而沈譚一重生回來，便找了機(jī)會去融雪城“拜師”——自然是沒拜成的，只是他卻尋了理由留在了融雪城，融司隱的身邊。

    上輩子他是深陷在魔窟中的官妓，被融司隱所救，融城主對他雖面上冷淡，卻在細(xì)節(jié)上細(xì)心照料。如今的沈譚卻是朝廷鷹爪中的一員，又主動接近融雪城，被融司隱防備倒也正常。

    沈譚知道有關(guān)融司隱的一切，自然也可以幫他消災(zāi)破厄，日后相處時間久了，想必融司隱也會明白他的真心。

    他上輩子與融司隱相遇時，融城主的弟弟融司藏已經(jīng)死了。

    而這博取信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救下融司隱的弟弟了。

    沈譚過去還在融雪城中時，知道那已死的融司藏是被偽君子所騙，出了融雪城又被化朽閣追殺，最后躲在花樓中，借著討債的紅條送出了求救信——只是這融雪城的二城主實(shí)在愚鈍，沉不住氣，竟又逃出了那花樓，于是待融司隱前去救他時，被耽擱一步，便是天人永訣。

    融司隱只來得及看血脈相連的至親最后一面。

    這次沈譚在融司隱身邊，自然是提前暗示他去林鄔鎮(zhèn)，希望融司隱快馬先行，能救下這個弟弟。

    若是命運(yùn)不能改變……救不下來的話，沈譚其實(shí)也沒多大觸動。畢竟他心慕之人唯有融司隱，他對融司藏沒有分毫好感，甚至頗厭惡他目光短淺，輕信小人，多次辜負(fù)了兄長的好意。若不是因?yàn)樗侨谒倦[的弟弟，沈譚絕不會多看他一眼。

    倘若融司藏難逃一死，融城主在失去至親時也會悲悸不已……融司隱也曾說過，那是他最難挨的一段日子。他可以接著這個時機(jī)，陪伴在融司隱身旁。

    沈譚算計(jì)得極清楚，面對融司隱的目光，只露出一個分外溫柔的神色。

    ——

    融司藏沒有離開。

    原先的幾天，他還頗為提心吊膽，但現(xiàn)在安然無事，自然也想開了——那衛(wèi)兵若是已經(jīng)說出他在何處，化朽閣早該動手了。

    他現(xiàn)在所處的南竹館，仍是安全的。近日唯一讓融司藏?zé)┬牡氖?，便是…?/br>
    融司藏抬頭望去，二層閣間綴著鮫紗，隱約能看見紅衣男子在張揚(yáng)的豪飲，而束著黑發(fā)的謝虛站在一旁倒酒。有清風(fēng)吹拂時，便能從掀起的鮫紗下，窺見少年微斂的眉眼，神色平靜。

    那紅衣男人，武功很好，為人卻輕狂傲慢。

    謝虛原先和他一塊輪休，卻被欽點(diǎn)去倒酒，于是融司藏好生激動，氣得差點(diǎn)將南竹館給掀開了。又將謝虛護(hù)在身后，怒氣蓬勃地質(zhì)問傳訊的龜公：“他是護(hù)衛(wèi)，又不是賣身小倌，哪里有讓他陪客人喝酒的道理？”

    倒是謝虛頗為詫異，低聲道：“可我原本就是賣身到南竹館做小倌的?！?/br>
    “只是資質(zhì)還不夠，暫且先當(dāng)護(hù)衛(wèi)熬著?！?/br>
    融司藏恍如遭了雷劈，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連著后面幾天都繞著謝虛走。

    他自己都覺得實(shí)在太奇怪了。

    ——

    血鹿堂的左護(hù)法因得了堂主的令，倒不敢在南竹館放肆，已經(jīng)連著十幾天沒來?？善弥飨癯粤嗣曰晁幰粯?，整日地往南竹館逛。還不是來找小倌快活的，而是尋著那個古怪的倒酒侍童去的。

    說起來，那侍童好像的確是生的相貌頗好。

    血鹿堂主沒手下想的那么齷齪，他每日來，倒也不是為美色所迷，而是試探著謝虛的深淺。這回剛讓謝虛給他挾菜，兩人拿著筷子試探一番手上功夫，便感覺到一股灼灼視線向他看來。

    廊下，是那身形精壯，功夫頗好的男人如狼般緊盯著的眼神。

    他的目光通常都牢牢鎖在謝虛身上，轉(zhuǎn)見到自己時，卻滿是敵意。讓血鹿堂主冷哼一聲，眉目微挑，輕聲說了一句“有趣”。

    若是平時，血鹿堂主是很愿意和這人較量的，但他現(xiàn)在得了謝虛這樣的寶貝，也沒那么濃的好戰(zhàn)興致了。

    謝虛將菜布好，只覺得手腕都酸了，偏偏還不加薪俸。

    生活不易。

    血鹿堂主舉杯飲盡，自覺今日又十分充實(shí)。

    他先前過來，還只是為了試探。但現(xiàn)在來得勤，卻是為了練功。

    他武功路數(shù)慣來狠辣，卻偏偏強(qiáng)勢有余，防守不足。先前與義父幾次切磋，都被提點(diǎn)著破綻太大，弱點(diǎn)明顯，若是與當(dāng)世有名的高手交戰(zhàn)，很可能抱憾中命喪黃泉。

    他雖有心磨煉，但義父卻不是時刻有空相陪。

    正是焦頭爛額，卻沒想到能碰見謝虛這樣的高手，與他交手，向來磨煉應(yīng)對防守，而每次只需……一兩銀子。

    那一兩還只是茶錢，謝虛只是護(hù)衛(wèi)，就沒算著銀兩。

    血鹿堂主神清氣爽地練好了功，打算明天再來，將出南竹館時，卻是頓了一頓，神色有些意味深長：“看來，你還是被找到了。”

    這小小南竹館外，竟是危機(jī)四伏。

    血鹿堂主對謝虛的身份早有猜測，因?yàn)橹x虛似乎對各種武器都頗能上手的緣故，還設(shè)想過他該不會是哪個隱秘殺手門派培養(yǎng)出的秘密武器——而謝虛因某個理由叛逃，為了隱姓埋名，甚至甘愿流落到花樓里做下九流的行當(dāng)。

    反正在諸多猜測中，謝虛的身份沒一個是簡單的。

    而眼前的情景似乎也印證了血鹿堂主的猜測。

    謝虛縱是再怎么努力，也還是被找到了。

    紅衣男人望了謝虛一眼，似笑非笑道：“可要勉力，從他們手中活下來啊?！?/br>
    還是思考這些人目的為何的謝虛：“……”

    ？

    原來他們是來殺我的？

    第191章 天下第一(九)

    血鹿堂主對謝虛的確很有興趣，不過這種興趣卻也不足以讓他在這個時機(jī)留下來，出手護(hù)住謝虛。

    一是敵我不明，血鹿堂不能因?yàn)樗患核角橄萋湮ｋU(xiǎn)之中，二是男人心存著要試試謝虛的武功虛實(shí)的心思，而此時正是好時機(jī)。

    他又深深看了謝虛一眼，唇邊笑意有些意味不明，眼底情緒遠(yuǎn)不如他所想象中那般輕松不在意。巷間那些曖昧燭光落在他身上，愈加襯得那張臉好似精魅般惑人。

    “謝虛……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謝虛根本沒注意到男人在那瞬間，心中已進(jìn)行過無數(shù)情緒上的角斗。

    他只估算著南竹館外隱藏的人……那些人輕功很好，氣息卻渾濁，因此一下便讓謝虛瞧了出來。其實(shí)這些天，也的確有類似的探子徘徊在南竹館外，只是因?yàn)闆]有殺意，謝虛便也不怎么在意。

    但如今，那凌厲殺意好似要編織成一張網(wǎng)般，將謝虛緊縛在其中。

    他將隱伏的人粗略辨認(rèn)過，便回了花樓之中，將外面情況如實(shí)告知了秋先生。

    秋池水正盤著算盤，神色有些慵懶疲憊。突然聽到謝虛的話，手微微一抖，那用檀木車成的珠子在手中碎成齏粉。

    恍惚間的遲疑在他眼中匯成一分畏懼，只略略猶豫，秋池水起身走向了二層的露臺。

    夜色將黑，如今是各個花樓生意正好的時候，有面貌清朗的書生、也有肥頭大耳的商人，左擁右抱著妓子走近花樓中。然而便是這般喧嚷成一片，秋池水也能注意到潛伏在夜色下的憧憧黑影。

    他一下子便心涼成一片。

    秋池水所想的，和謝虛完全不同。

    這般大的陣仗，秋池水不信他們是為了某個人而來的，而是覺得這些暗中隱藏的人，是識破了南竹館作為天鳳派分舵，才這般聚集起來。

    想到那些人的手段，秋池水也忌憚無比。

    他讓人提前打烊，將客人送離，連那些普通的小倌妓子也一并送著離開。

    山雨欲來。

    謝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