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醫(yī)猛一停頓。

    他也意識到說的有些過火，現(xiàn)在神色略微后悔，像是想把話吞回去。

    燕繼政也因?yàn)樗岬搅她R大俠，如同在火氣上澆了一層冰，那些逞兇斗狠的氣焰也給壓滅了，剎那間沉默無言。

    齊周靈就在旁邊盯著他兩，黑幢幢的眼睜的有些駭人。又微微向旁邊挪了挪身體，躲在謝虛身后，暗中觀察。

    慕容齋平復(fù)了半晌情緒，才出聲打破僵局。

    “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發(fā)現(xiàn)你在此處的？”慕容齋的手指下意識地落在桌案上敲打，這是他心情燥郁時才會做出的舉動。說罷，他也不等燕繼政回話，便極其直率地告訴了他：“秦水城外有私立軍圍城，你猜，他們要等的人是誰？”

    因?yàn)轶@駭，少年儲君的瞳孔微微擴(kuò)散。

    叛軍……叛軍居然并未離開。

    他們不是無意間闖進(jìn)秦水城尋歡作樂，而是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只等他自尋死路。若不是因?yàn)榕錾狭酥x前輩，現(xiàn)在的他早應(yīng)帶著齊周靈出城。

    ……而能不能逃脫埋伏，卻是未知數(shù)了。

    劫后余生的惶恐感化成寒意從足底躥上，燕繼政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尋找依托。

    謝前輩站在他身側(cè)，面上還覆著那張銀制面具，只是細(xì)白的脖頸未被嚴(yán)絲合縫的遮住，側(cè)面看上去瘦削白凈，如蘊(yùn)溫雅風(fēng)骨。而只要燕繼政微轉(zhuǎn)向旁邊一步，便能站在謝虛身旁；不過是想到這點(diǎn)，竟讓燕繼政一身徹骨的寒意略微收斂，面色也不再煞白如尸體。

    慕容齋卻是親眼見過他的情緒波動，語氣也和緩了些，只是仍有些生硬地道：“你既然是齊羽的弟子，也是裕朝的儲君，我自然會幫你安全回到皇宮?！?/br>
    燕繼政的唇無力翕張，卻只泄出一分自嘲先生。

    他并不想就這樣回去，連著那些少年意氣和血海深仇一并斬?cái)?，成為被束縛在朝堂上的傀儡君王。但現(xiàn)下的形勢，又好像由不得人恣意妄為。

    尤其是慕容齋又接著道：“但齊周靈不能和你一起回去，融司隱已在來接他的路上了。”

    少年王儲從那蓄滿心頭的沉郁中清醒過來。前路危鋒屹立，道阻且長，可只要想到齊大俠的囑托，他便下意識抗拒起來。

    “絕不可能?！?/br>
    慕容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打擊他。成為融雪城的三城主對齊周靈是最好的抉擇，從此在江湖上的地位，并不比那尊貴的朝廷太子要短上多少。但燕繼政到底有一片熱忱，慕容齋猶豫片刻，還是轉(zhuǎn)向了齊周靈本人——

    “至少先問過他?！蹦饺蔟S道。

    齊周靈和他父親生的半點(diǎn)不像。

    齊俠客隨性疏朗，他的獨(dú)子卻好似天生漠然。

    那雙黑沉不見底的眼睛配在一個孩子的身上，實(shí)在是詭異的讓人提防。慕容齋低頭時，正好與小孩目光相接，齊周靈像是只悄無聲息的兇獸，已經(jīng)在暗處觀察他許久——慕容齋將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的、不切實(shí)際的妄想抹去，十分鄭重地問道：“你要跟著誰？”

    相比齊周靈十分熟悉依賴的燕繼政，慕容齋好似毫無勝算。但鬼醫(yī)心知齊周靈并非普通孩童，自然將念頭全盤托出。

    “融城主可稱為天下第一的

    劍客，武功高強(qiáng)。你若是在融雪城中長大，以后也定然能成頂流高手，為你父親……”慕容齋隱去后面那段話，只微微嘆息，“可皇宮中的高手，卻沒那么多?！?/br>
    便是大內(nèi)高手，放在江湖上也不過泯然眾人。

    燕繼政同樣也很清楚這一點(diǎn)。

    所以他只是身軀微僵，似想反駁，卻還是收斂了話術(shù)，沉默不言地看著齊周靈。

    在雙方注視下，小孩側(cè)了側(cè)頭，竟也透出點(diǎn)孩童的嬌憨可愛來。

    他伸出自己的短手短腳，用那截短手，一把環(huán)抱住了謝虛修長的腿彎，臉埋進(jìn)云錦緞面的下擺中。

    這些天齊周靈還未開口說話過，只是偶爾發(fā)出些意味不明的音節(jié)，但這次卻是破天荒的吐了一個字。

    “他。”

    聽見沒人說話，小孩又十分固執(zhí)地補(bǔ)充：“謝。”

    原本在外旁觀好似“離婚了小孩和誰走”現(xiàn)場的謝虛：“……”

    燕繼政、慕容齋：“……”

    雖然給了小朋友自由選擇的機(jī)會，但本質(zhì)強(qiáng)權(quán)專政的慕容齋頓時發(fā)揮本性，以求將齊周靈的念頭壓下去，果斷道：“不可以?！?/br>
    齊周靈冷冷淡淡瞥他一眼，不吭聲，抱著謝虛雙腿的手更緊了些。

    燕繼政只覺無力，除了被齊小朋友果斷拋棄的無奈，更多的是……他發(fā)現(xiàn)他和齊周靈一樣，更想留在這里。

    或者說，留在謝前輩的身邊。

    根本沒有勸說齊周靈的立場。

    而便是這時，以往人跡罕至的竹林外傳來窸窣聲響，雜亂的腳步聲顯現(xiàn)出來人的聲勢浩大。帶路的侍童還捧著鎏金的小爐，暖意幾乎要將清晨料峭的寒意都蒸發(fā)干凈。謝虛聽見秋先生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好似十分恭敬，還隱含著隱秘的興奮與敬畏。

    “謝虛以往清早起身，便在這處修煉?！鼻锵壬?，“城主這邊請?！?/br>
    隔著叢叢竹葉，謝虛從眾多來人里一眼望見的，卻是那好似覆著霜雪的銀發(fā)，和青年俊美冷淡的面龐。

    這一頭銀發(fā)太過有標(biāo)志性，以至于謝虛見到他的第一眼，心頭便浮現(xiàn)出他的名字來。

    慕容齋轉(zhuǎn)過身，也是微微訝異：“你怎么來的這么快——”

    融雪城和秦水城相距遙遠(yuǎn)，再加上送信路途中費(fèi)去的時間，融司隱以和他相隔不久的時機(jī)出現(xiàn)在這，簡直快的有些匪夷所思。

    融司隱微頓，冷淡地挪開目光，落在慕容齋身上：“……”

    要不是慕容齋沒有偽聲，連他也認(rèn)不出眼前衣襟散亂的酒鬼就是那個鬼醫(yī)。

    與此同時，融司隱還格外在意那抱在謝虛腿上的孩子，只是細(xì)細(xì)看去，眉眼之中……有些類似他那位亡去的故友。

    聯(lián)系到慕容齋也在這里，于是融司隱挑了挑眉，問道：“……齊俠客之子？”

    “自然，”慕容齋覺得融司隱的問話有些古怪：“你不是接到我的傳書，才來接齊周靈的嗎？”

    融司隱：“……”

    慕容齋：“？”

    融司隱：“是?！比诔侵鞯哪抗獠唤?jīng)意間擦過那素衫黑發(fā)的少年，眉目低垂，“我來接他?！?/br>
    對慕容齋的反對都毫無反應(yīng)的齊周靈，卻在一瞬間像是警覺的小動物般，謹(jǐn)慎地抬頭盯著那個只說了一句話的男人，神色緊張。

    “……不?！?/br>
    齊周靈不過乳臭未干的年紀(jì)，力氣卻頗大，那緊拽著謝虛的手?jǐn)Q得人發(fā)疼，于是謝虛下意識道：“別嚇著孩子。”

    融司隱一頓：“嗯。”

    慕容齋：“……”

    他總覺得這兩人氣氛有些不對，一幅相夫教子的意味。

    第211章 天下第一(二十八)

    窗外寒意料峭，只隔著一卷珠簾綃，便將冷風(fēng)抵在外面，鎏金爐中的熱氣也把室內(nèi)熏得暖烘烘的。

    謝虛手上還抱著精致的暖手爐，和慕容齋面面相覷。

    就著齊俠客獨(dú)子的去留問題，相關(guān)的三人在里間茶室中秘談；謝虛原本想著到了習(xí)琴的時候，要先行離開，卻被秋先生按著坐了下來。

    “你怎么能走？謝城主還在里面。”秋池水道。

    ……可是里面的三人討論，也與他無關(guān)啊。

    謝虛微顰著眉想。

    約莫過了兩炷香時間。等融司隱和齊周靈出來時，原本滿臉抗拒的小孩低垂著頭，看上去興致不高，只是也沒先前那么忌憚防備著融司隱，躲得老遠(yuǎn)。

    慕容齋起身道：“如何？”

    融司隱：“隨我回城?！?/br>
    這答案倒是在慕容齋的預(yù)料之中，畢竟少有事情能超脫的出融雪城城主的掌握。不過讓他預(yù)料不及的是，原本十分堅(jiān)定立場的燕繼政，竟也默認(rèn)了下來，并未出聲反對。

    秦水城植多事之秋，何況燕繼政現(xiàn)在的處境，也并不算安全。未免夜長夢多，他們現(xiàn)在便要啟程——先送燕繼政回宮，再折返融雪城。

    齊周靈一直低垂著眼，鞋底在地面上劃著圈，看不清神情。但他聽見融司隱說要離開了，又突然僵了一僵，三兩步跑到謝虛的面前，牽住了他月白的衣衫。

    抬起頭，仍是平靜到顯得有些呆板的神情。

    謝虛：“嗯？”

    對待比自己年幼許多的孩童，謝虛的耐性向來很好，于是半蹲下身，詢問道：“怎么了？”

    齊周靈抿了抿唇，一雙黑沉的眼便望向了融司隱。融司隱頓時會意，頷首道：“我答應(yīng)他，會時常帶他來看你?！?/br>
    燕繼政在旁補(bǔ)充：“若有閑暇出宮，我也會來。”

    謝虛：“？”

    為什么要來看他？

    謝虛的眼中浮現(xiàn)出一點(diǎn)詫異神色，融司隱卻轉(zhuǎn)過身不再回答。

    隨身行李除去銀票，并無什么可收拾的地方。燕繼政將緊攥著謝虛衣衫的齊周靈抱到一邊，微合了合眼，才能擋住眼中情緒洶涌。

    可便是再不好意思，那心中壓抑的話也翻滾著，好似再不開口就要溢出來。于是他猛地回身，在謝虛面前單膝跪下，行了大禮。以往，父君格外恩澤，他也不過是在祭天拜祖時行過跪禮。

    “多謝前輩這些時日的相助，哪怕您不愿收徒，我……心中也永遠(yuǎn)將您當(dāng)做我的師父。”

    齊大俠對外宣稱他是座下弟子，燕繼政也不與旁人解釋。但實(shí)際上他拜師那日，齊大俠卻告訴他，他可以教導(dǎo)他別的功夫，卻不能做他的師父，神算與他卜過卦，他真正的師父另有其人。

    燕繼政如今才似懵懂。

    謝虛原本準(zhǔn)備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訝異的微一失神。

    “你……”

    便這么想和我學(xué)舞？

    可燕繼政是皇子，這樣的志向并不算什么好事。

    謝虛瞧見四周多人，倒沒直接言明，畢竟這也算是燕繼政的個人隱好。于是只頓了頓，將燕繼政扶起，低聲道。

    “若你一年后想法仍未生變，我再收你為徒?！?/br>
    融司隱微掀了掀眼皮，第一次正視打量了燕繼政起來。

    ·

    沈譚回了自己的世子府。

    他上輩子可謂是與朝廷有血海深仇，如今陰差陽錯成了皇子龍孫，實(shí)在有些可諷，于是他往日也不待在世子府里，而是見天的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