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在這鳥語花香的生日清晨,她指著衛(wèi)生間鏡子里清靚白凈的面容踔厲揚言:“有這顆大好頭顱,還怕沒人愛?你能見利忘義,我也能棄舊迎新,過了銀橋過金橋,將來混得比你好!” 為自己鼓足勁,她從洗衣機里撈出昨晚洗好的衣服到樓頂晾曬。 榕州舊城改造工程不斷,仍有眾多老建筑得以保存。這些老街的特色是房子全是聯(lián)排,兩家人共用一堵墻壁,像一個個拼接粘連的小方塊,相鄰的層高都一致,年齡比新中國還老。 洪家位于城南一條東西走向的老街海河路上,基座面積只50㎡,幸能向高空發(fā)展,早年用木板隔做四層,住著祖孫三代。 大姐洪悅工作那年,家里請裝修公司對房屋進行全方位改造,用鋼筋水泥架起四層樓板,將房子隔做五層,為每個家庭成員營造了各自的獨立空間,新增四個廁所,解決了“方便難”的大困擾。 洪爽愛清靜,獨自住在頂樓,這層的小衛(wèi)生間為她專屬,出門爬上一截窄窄的輕鋼樓梯就來到天臺。 此處地勢與兩邊鄰居的天臺持平,用鐵絲網(wǎng)隔斷。東樓的主人早搬走了,房屋分租給兩三戶人家。 晾衣服時,東面的樓梯間上來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 秋水眼鵝蛋臉,膚色白皙,身材適中,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動作神情斯斯文文,亮相就能搏得陌生人八分好感。 洪爽從未見過她,想是剛?cè)胱〉淖饪停滩蛔《啻蛄苛藥籽邸?/br> 對方發(fā)覺后回眸一笑,她也微笑還禮,邁出建交第一步。 女人放下裝滿衣服的盆子,掛上衣架晾曬,大約衣架數(shù)量不夠,她對著剩下的幾件嘆氣。 洪家與人為善,把隔壁租客當鄰居相處,洪爽很喜歡這位面相親厚的小jiejie,主動抓起幾只衣架走向鐵絲網(wǎng)。 “我這兒有多的,拿去用吧。” 女人驚喜,上前接住她拋過來的衣架,連連堆笑欠身。雖未出聲,那蓮子蓉面口也足夠表達謝意了。 洪爽估計這jiejie靦腆害羞,最好多打幾次交道再正式來往,提著空桶下樓去了。 走到四樓,三妹洪巧恰好開門出來。這meimei并非洪家親生,19年前曾淑琴剛生下幺女洪歡,月子里婆婆鄭傳香偶然撿到一個女嬰。 洪萬好夫婦見孩子可愛,舍不得送去福利院,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家托付,干脆親自收養(yǎng)。因她瞧著和老幺差不多大,便去醫(yī)院找關系弄了張雙胞胎的出生證明,解決了上戶問題。 街坊人多嘴雜,洪巧很小就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孩子,自卑造成性格偏差,洪家四姐妹里屬她最懦弱內(nèi)向,外人夸她循規(guī)蹈矩,其實都明白她在克守養(yǎng)女本分。 如今生得花蕾一般,考上榕州大學英語系,成績優(yōu)異,諸事不愁,正該意氣風發(fā),瞧著卻仍像一棵委委屈屈的含羞草。 家里長輩都疼她,總疑心她在外受欺負,時不時就會關心幾句。 昨晚洪爽聽說她今天要參加系里的口語比賽,見她穿著去年買的裙子,不禁問:“我不是讓你穿那條新裙子嗎?買了這么久,沒見你穿過一次,漂亮衣服正該拿來穿,長期掛在衣柜里會長蟲的?!?/br> 二月里洪巧過生日,她送了她一條淺綠色的絲綢洋裝,三個月來沒見她上過身,有些起疑了。 果聽她招供,裙子早被四妹洪歡“借”走了。 “這衰女又搶別人東西!” 洪爽把家人當寶貝,洪歡例外。 這小妹絲毫沒遺傳父母的善良厚道,從小嬌蠻跋扈,仗著老幺的身份任意妄為,是洪家的攪屎棍。 洪巧怕四妹,常受欺壓。 洪爽正相反,是這攪屎棍的克星,收拾整治有一套,正色安慰:“今晚等她回來,我?guī)湍憬逃査??!?/br> 洪巧忙勸阻:“不用了,自家姐妹,她喜歡就送給她啰。今天是你生日,別為這種事吵架?!?/br> 她越懂事越叫人心疼,洪爽立意為她出頭,猜測:“洪歡是不是經(jīng)常欺負你?告訴二姐,別一個人吃啞巴虧?!?/br> “沒有?!?/br> “那你最近為什么總是悶悶不樂?” 洪巧清楚二姐的性子,遮掩不過如實交代:“不關四妹的事,是我們寢室的女生?!?/br> 據(jù)她描述,那同學是個典型的極品,每天不打招呼隨意使用室友的生活用品,不講衛(wèi)生,垃圾亂扔,說話還很尖酸刻薄。 洪巧是同寢室六人中性子最軟的,住在極品下鋪,承受最多苦水。 極品喜歡在上鋪吃零食嗑瓜子,她就得在下面替她撿包裝袋瓜子皮。 極品兩三個月不換床單被套,她就得應付由她引來的老鼠蟑螂。 極品愛用她的牙膏香皂洗衣粉;拿她的洗臉巾擦腳、擦桌甚至擦鞋;偷偷倒光她的暖水瓶;把她剛晾好的衣服取下來扔一邊,掛上自己的;擅自穿她的拖鞋,下床時踩她的床鋪,留下濃烈的臭腳丫子氣…… 洪爽大怒,承諾盡快抽空替她教訓這個禍害。洪家二姑娘在情路上栽了大跟頭,但在撕逼場合歷來戰(zhàn)無不勝。 姐妹倆來到一樓廚房,父母已去看店了。 奶奶鄭傳香為孫女們擺早飯,洪爽享受壽星特供套餐:一碗香噴噴的雞湯面外加兩顆紅雞蛋。 “二妹,嘗嘗這面線的湯,看有什么特別。” 鄭傳香興沖沖的有炫技之嫌,洪爽就著碗沿喝了一口湯,仔細品味數(shù)秒,歡快點評:“這個面湯清甜爽口,有雞湯的甘味又有海產(chǎn)的鮮味,口感濃郁順滑。應該是用火腿、雞rou、豬骨吊湯,再加上干貝一起熬?;匚哆€有一點點特殊的清香,一定加了馬蹄。還有啊,湯色清澈見底,一點不渾濁,起鍋時放了雞rou蓉,才能把湯里的雜質(zhì)全吸干凈。嫲嫲為煮這碗面忙活一兩天,太疼二妹了?!?/br> 鄭傳香捏著她的臉笑她嘴尖,洪巧也笑:“二姐又會吃又會做,不當廚師可惜了?!?/br> 奶奶忙提醒:“這話可別當著你老豆說,他會不高興的?!?/br> 家里的禁忌孩子們怎會不知道?老人家不過是心疼兒子,小心防范罷了。 洪爽胸口涌起一股悶氣,笑著岔話:“這雞湯面真好吃,要是配上油條就完美了?!?/br> “這還不好辦,嫲嫲這就去給你買。” 見鄭傳香當了真,洪爽連忙攔?。骸皨皨?,我說著玩的,跑來跑去多麻煩?!?/br> 鄭傳香摩挲她的肩頭:“今天是你生日,嫲嫲當然要滿足你的愿望了?!?/br> 幸福感像美味的雞湯包圍洪爽,她抓住奶奶的胳膊,學貓咪一個勁兒用臉蹭她。 “嫲嫲對我真好,我最愛你了?!?/br> 奶奶臉上的皺紋已多如松樹皮,仍堅持為他們擋風遮雨,洪爽希望她能老樹長青。 奶奶感受到同等的幸福,點著她的鼻尖說:“嫲嫲這么疼你,你能不能幫嫲嫲一個忙?。俊?/br> “你盡管說!” “今天先不忙,等你過完生日再說。” 鄭傳香是中國老人的楷模,對兒孫只知奉獻不知索取,這么鄭重地提要求,洪爽已大致猜到緣由,待她出門后同洪巧議論。 “你說會不會是二叔回來了?” “可能吧,星期天我還看見嫲嫲躲出去講電話,回來以后心事重重的。” “二叔大概又找她借錢了,先別跟爸媽說,尤其是媽,被她知道二叔回來,家里又該演六國大封相了。” 二叔人不壞,只因談錯戀愛,變成親友避之不及的大麻煩,洪爽覺得自家的經(jīng)書很好念,唯獨這頁有點拗口。 下一秒,門鈴叮咚作響,她去開門,老街坊阿林婆急吼吼闖進來,比手畫腳嚷道:“二妹不得了了,你嫲嫲和你阿媽在黃記早點鋪門口吵架,吵得好厲害,整條街都被軋斷啦!” 洪爽回頭望一眼洪巧,同時失驚:“我媽怎么會和嫲嫲吵架?” 鄭傳香和曾淑琴是街上公認的模范婆媳,一慈一孝,和和氣氣過了二十多年,就是以前為二叔的事鬧矛盾,也沒大聲武氣拌過嘴呀。 阿林婆知她們誤會了,忙解釋:“不是這里這個媽,是二妹的親媽,那個姓夏的女人來找二妹,正好被你們嫲嫲撞見,快去看看吧!” 洪爽像走康莊大道時踩到爛泥,火氣由肺部直貫腦門,繞開阿林婆奪門奔出,撒腿跑向西面的黃記早點鋪。 看熱鬧的人群已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她使勁兒擠進去,先聽到曾淑琴略帶東北味的叫罵聲。 “竟敢打我婆婆,信不信我大腳踹死你!” 這個時間她本該在后面街上的超市勞作,不知被哪路邪風刮回來,與老仇人狹路相逢。 獅吼尚未落下,另一個尖銳的中年女音拔地而起。 “是這老太婆先動手,你看清楚,我手背都被她抓傷了,完全可以報警告她!” 洪爽腦子里主管厭惡的細胞集體活躍,想到這女人的名字就惡心,卻不得不大聲喊出來。 “夏蓓麗!” 她推開最后一個擋道的路人,與那珠光寶氣的婦人照面。 瞬間的慌亂后,對方臉上爬滿粼粼波光般的驚喜,正思慮如何招呼,洪爽氣洶洶逼近怒斥:“你跟我保證過不再來sao擾我們?為什么還要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 二十六年人生里,真正教會她仇恨的就是這個名叫夏蓓麗的生母。印象里,比任何女人都□□、無恥、自私、邪惡,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點。 夏蓓麗對她的感情正相反,多年來不斷試圖親近關愛,對誰都耀武揚威,見了她則像瞧見馴獸員的老虎失去氣勢,急著訴苦:“小爽,今天你過生日,mama是來祝賀你的。” 洪爽指著曾淑琴厲聲打斷:“你少在這兒亂攀親,這個才是我媽,你是外來的野女人!” 夏蓓麗面紅面綠,朝鄭傳香婆媳撒氣:“都是你們這些心腸歹毒的人亂教她,離間人家的母子情,將來要下十八層地獄!” 鄭傳香先前便氣得直喘氣,隔夜風爐也能吹熄,遭惡婦挑釁,推開扶住她的曾淑琴,上去指指點點。 “你說誰心腸歹毒?你才是蝎子馱蜈蚣,上下都是毒!當年二妹不滿一歲,你就扔下她跟野男人走了,一沒供她吃二供她穿,還想讓她認你,太不要臉!” 夏蓓麗恢復火力,振振罵斥:“我一直想照顧小爽,是你們不要我的錢,還不許我接近她,她這么恨我,都是你們教唆的!” 曾淑琴跳出來護住婆婆:“你的錢都是搞破鞋得來的,能要嗎?放著老公女兒不管,勾引東家,破壞別人家庭,搶人家的家產(chǎn),還把原配夫人和孩子逼得離鄉(xiāng)背井,這么多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造這么多孽遲早遭報應,還想連累二妹?” 鄉(xiāng)下人文化欠缺,再兼心直口快,受到警告索性擺明車馬鬧開來,向圍觀群眾宣講夏蓓麗的黑歷史。 “各位街坊朋友,這女人就是福滿堂的老板娘。二十多年前在福滿堂當服務員,勾引老板,大著肚子逼人家離婚,還和jian夫合謀從原配手里搶財產(chǎn)。老榕州人都知道,福滿堂原先的東家一直姓冷,福滿堂現(xiàn)在的老板姜開源本來是冷家的女婿,跟這yin婦亂攪后拋妻棄女,搶走了冷家的產(chǎn)業(yè),是個真真正正的白眼狼!” 夏蓓麗如今身份高貴,架不住市井潑婦亂來,暫時只能干瞪眼。 曾淑琴自認占理,無所謂臉面,被好事者詢問為何知道得這般清楚,她恚怒回應:“那會兒我也在福滿堂打工,這娘們干的丑事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老公是她的前夫,當年為了孩子忍氣吞聲戴綠帽,苦苦求她回心轉(zhuǎn)意??伤龥]有半點良心,剛生了二妹怕搞壞身材,不好繼續(xù)跟姜開源勾搭,硬是一口奶不給孩子吃,害得二妹只能吃奶粉,小時候發(fā)育不良啊。福滿堂冷老板前腳剛斷氣,喪事還沒辦完她就說自己懷了野種,攛掇姜開源跟老婆離婚,還找流氓打我老公,逼他去民政局辦離婚證。我大女兒也是她生的,那年才8歲,抱著她的腿哭著求她別走,愣是被她狠心踢開,腦門磕在門檻上,流了好多血,現(xiàn)在還有一個窩呢……” 她將丈夫跟前妻所生的女兒視為己出,提起往事又氣又痛,淚汪汪怒哼哼質(zhì)問夏蓓麗:“當年你狠心不要大妹二妹,讓兩個孩子遭了那么多罪,有什么臉再做她們的mama?有什么臉再來見她們?” 眾人唏噓,夏蓓麗面如火燒,真想撕爛這村姑的嘴,指鼻喝罵:“你敗壞我的名譽,我會找律師告你誹謗!” 輪到鄭傳香維護兒媳了,甩開洪巧揪住夏蓓麗廝打。 “你從小就是個飛女,一貫滾紅滾綠,中學沒畢業(yè)就下舞廳和飛仔鬼混。你老豆半夜去歌舞城找你,被汽車撞死,你老媽被你氣得喝藥,去醫(yī)院洗了兩次胃。這條街上的老住戶都知道你夏蓓麗糞堆上長靈芝,臭得出奇,還敢說人誹謗!” 夏蓓麗躲避反駁:“我名聲真這么壞,當初你為什么同意你兒子跟我結(jié)婚?別說你三十多年前就老糊涂了!” 鄭傳香捶胸頓足:“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答應阿好娶你,早知今日,當初他就是在我面前跪爛膝蓋跪成殘廢,我也不會點這個頭!” 她拽著夏蓓麗的珍珠項鏈,一發(fā)狠扯成兩段,雪白的珠子滿地蹦跳,似一窩尖螯利齒的白蟻爬進洪爽心間。 受不了煩躁屈辱帶來的刺痛,她拉開奶奶,疾言厲色警告夏蓓麗:“我早跟你說過這輩子不會認你,潑出去的水收回來也是泥漿,何必再讓雙方受痛苦?這二十多年我過得很幸福,家里人很愛我,我也愛他們,你要是還有一丁點負罪感就不該來妨礙我們。再有下次我就去找記者,把你做過的丑事統(tǒng)統(tǒng)曝光,看媒體怎么評價你和姜開源!” 夏蓓麗急于同她溝通,情急抓住她的手。 洪爽像遭蛇咬,反抗時狠狠一推,貴婦跌倒在臟水洼里,十幾萬的大牌套裙就此報廢。 她的助理躲在一旁,見狀忙來攙扶。夏蓓麗羞怒痛心,欲待再和女兒說幾句話,洪爽已扶著鄭傳香走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