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 鄔念靠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前,漫不經(jīng)心地將視線投向夕陽最后的余韻。面無表情的臉上帶著幾分尖銳和沉郁,琉璃色眼眸里也半點(diǎn)無剛才偽裝出來的那點(diǎn)乖巧,而是冰冷和森氣沉沉。 他等了許久沒等到方才那個所謂的jiejie回來,卻也無所謂,仿佛早就預(yù)料到這個結(jié)果一般,自顧自垂下頭玩游戲。 正常,被他這樣戲弄一番,正常人早就怒氣沖沖地扭頭就走了。又怎么會還往門診部跑一遍?去了門診部,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在那里有檢查結(jié)果沒有取。 真是無聊,福利院還特地聯(lián)系上以前的舊人,請求他們領(lǐng)養(yǎng)自己。 毫無意義的做法。 鄔念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被多少家庭踢皮球般扔來扔去了。 …… 他起先并不明白為什么。 當(dāng)在舅舅家時(shí),他還小心翼翼,給那一家人倒茶、掃地洗衣服、甚至是給舅媽端洗腳水,他只希望留下來,只希望不要孤零零一個人??珊髞韰s被舅舅拿走那筆撫恤金后,毫不留情地踢給了另一個親戚。 在第二個親戚的家中,他更加惶恐,害怕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于是更加謹(jǐn)慎小心。他半夜等他們睡了才睡,凌晨在他們還沒起來之前,就躡手躡腳爬起來迎著寒風(fēng)將早飯買回來。 可是那年冬天,還是在天寒地凍的大年夜被趕出家門,理由是,領(lǐng)養(yǎng)了他就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家的小孩也討厭他。 …… 在這些被當(dāng)做皮球踢來踢去的日子里,他學(xué)會了乖巧、溫順,讓他向東他絕不向西,甚至學(xué)會了可憐兮兮地示弱討好。 可他們還是一個一個地拋棄他,不喜歡他。 后來,不知道第幾個家庭,將他掃地出門的理由是,他性格古怪,森氣沉沉。 都說自己身上仿佛帶了一種無形的氣場,森氣沉沉的,都說自己讓他們脊背發(fā)寒。 是可笑的借口嗎,還是自己真的生來就令人不舒服? 所以那以后,他主動去了福利院,后來,又離開福利院,在街頭混日子。 …… 鄔念漫不經(jīng)心地捏著游戲機(jī),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福利院阿姨念過的一篇童話。 有只魔鬼被封印在冰冷的海水里面近千年,這漫漫歲月,孤獨(dú)寂寞,還是只沒成年的小魔鬼的它快要發(fā)瘋,于是它卑微而渴望地發(fā)著誓,第一個將它打撈出去的人,它會滿足那個人一個愿望。 而終于,在黑暗的海底等了幾千年以后,在那個傍晚,它被碰巧打漁的漁民撈了起來。 小魔鬼很感激,感激到想哭,它期期艾艾為這個漁民做了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為其獻(xiàn)祭自己的靈魂,何止一個愿望,千萬個愿望都可以,可是,最后,卻還是遭到了毫不猶豫地遺棄。 漁民說怕它、討厭它、憎惡它,見到它就如同見到什么可怕的怪物,晚上睡覺都會做噩夢,最后,利用完它之后,立刻將他扔回了海底。 重新被封印的魔鬼心臟冷卻了很多,它回憶著自己在漁民身邊,有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嗎? 它只是丑了點(diǎn)、難看了點(diǎn)、性格古怪了點(diǎn)、不會笑不會哭、還沒學(xué)會和人類一樣的情緒表達(dá),可為什么要被這樣討厭呢。 它難過而受傷地蜷縮在深不見天日的黑暗海底,再次經(jīng)歷了幾千年的孤寂和黑暗,一顆鮮活的心臟漸漸冷卻了下來…… 它想,人類都是貪婪的,自己有利可圖,他們才會將自己留在他們身邊。 一旦自己沒了利用價(jià)值,他們會立刻把自己打入地獄。 這一次,它難過地發(fā)著誓,再也不會對人類給出全部的真心。 又在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海嘯夜晚,封印它的瓶子再次浮出了海面,被惡浪拍打,它被一個水手隨手撿了回去。 水手開始對它很好,陪它說話,對它笑,可是,它看見了水手眼底貪婪的光。 可盡管如此,它仍然自欺欺人地騙自己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于是,它仍然遵守了自己當(dāng)初的誓言,不過,只滿足了水手一個愿望,沒有再多。 水手有些失望,但還是要求變得家財(cái)萬貫。 它毫不猶豫地滿足了水手。晚上,水手哄它睡下,看起來還很和善。可是,第二天天沒亮,它就看到了一群圍在外面來抓捕自己的人。 水手用一百萬個金幣,把再無利用價(jià)值的自己賣給了城主。 它,再一次被背叛、被拋棄了。 魔鬼重新被封印回海底,但這一次,它好像沒有那么難過了,取而代之的是千瘡百孔后的麻木。宛如被無情海水常年拍打后,無動于衷的爛礁石。 反正自己的命運(yùn)就是這樣,所有見到自己的人都說自己古怪陰冷,都會害怕自己。 無論自己怎樣討好,都沒有用。 從前它還只是一只對人類毫無威脅的小魔鬼,犄角也尚未長出來,卻被人類一而再再而三丟棄和背叛,而現(xiàn)在,它真的成為一只真正的魔鬼了。 邪惡的魔鬼猙獰地笑著,在陰暗的海底磨著刀子,漫不經(jīng)心地心想,倘若有第三個人將自己撈起來,它一定會殺了他。 然后,用他的骨頭做床墊,將他的rou拿去喂魚,飲盡他的血。 …… 鄔念聽這故事的時(shí)候,就覺得這魔鬼很可悲。 但他后來嘲諷地意識到,自己反而更可悲,有什么立場去同情童話故事里的角色? 他聽到那位譚浩叔叔給自己打電話,就知道他的來意,鄔念只覺得煩躁。 又要領(lǐng)養(yǎng)一遍,又要丟棄一遍?這是什么好玩的游戲嗎? 不要再來靠近他,反正靠近他的最后都會離開他。 鄔念神情冷冷,眸子里滿是冷漠和戾氣。 …… 但,就在這時(shí),他的視線心不在焉地往下掃去,忽而頓了頓,隨即猛然怔住。 ——冬日淺色的夕陽下,醫(yī)院樓下,華燈初上,寒氣凜然,攢動的深色匆匆且漠然的人群中,一個纖瘦的身影,撥開人群匆匆飛奔而來,她手里捏著一張雪白的檢查單,在夕陽下跳動,隨著她氣喘吁吁時(shí),呵出的白霜。 她去而復(fù)返,并且真的一層層樓跑遍。 第24章 …… 老實(shí)說, 很累。 因?yàn)榕聨讉€科室快下班了, 所以譚冥冥都是跑著去的,現(xiàn)在站在電梯里, 感覺肺部快要爆炸了。 她長長深吸一口氣,吹出一口氣,拂動劉海, 竭力讓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不要那么喘。 但是, 生氣嗎? 多少是有點(diǎn)的, 可——譚冥冥忍不住看了眼手里攥著的白色的檢查單,是關(guān)于軟組織多處挫傷的報(bào)告,門診建議是耽擱時(shí)間太久、建議及時(shí)治療。 軟組織挫傷?多處?小小年紀(jì), 到底怎么弄出來的? 譚冥冥想起自己十四歲的時(shí)候, 就只是上體育課把筋撕了一下, 都嗷嗷哭著請了好幾天假, 譚mama雖然抱怨又嫌棄, 但還是一下班就急匆匆趕回來給她抱著腿熱敷,而自己一邊喊痛撲進(jìn)譚mama懷里, 一邊哈哈大笑著吃水果看電視…… ……她忽然就沒那么生氣了。 她倒也不是圣母,只是在知道這小孩之前的遭遇經(jīng)歷之后, 這種戲弄在她看來多少就變成了一個從小孤零零長大、沒得到過關(guān)心的小屁孩的傲嬌和無理取鬧。不重不癢,不至于和他計(jì)較。 這樣想著, 電梯門開了,譚冥冥深吸一口氣,走出去, 給兩道擔(dān)架讓了道,然后拿著檢查單朝著鄔念的方向走過去。 重重人群后。 少年面無表情抬眸看著她,視線落到她被汗水打濕后又被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翹起來的劉海上,少年琉璃色瞳孔里劃過一抹復(fù)雜與晦澀,不過稍縱即逝。 等譚冥冥錯過幾個病人,走到少年身邊時(shí),他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原來的無辜和溫順。 “給,你的檢查單?!弊T冥冥吁了口氣,在鄔念身邊坐下,沒有提被戲弄的事,而是微笑著道:“要不要吃點(diǎn)水果,我去洗個蘋果給你?” 少年眼圈卻立刻紅了,他漂亮的眼睛忐忑不安地抬起來望了譚冥冥一眼,接著迅速垂了下去。 他盯著地面,不安地小聲道:“jiejie,我……我好像記錯了樓層,你剛才是不是跑得很累,但我,我沒有騙你,真的,那些護(hù)士jiejie告訴我要去取檢查單,但她們都不是很喜歡我,很冷淡地說完就走了,我根本沒聽清在哪個樓層,所以剛才,才——” ……譚冥冥哭笑不得,沒有揭穿他,被這種天使面孔的小孩用這么奶聲奶氣的語調(diào)道歉、用這么漂亮可憐的瞳孔注視著,誰能生得起來氣?!雖然行為的確很惡劣就是了! 雖然譚冥冥自己年紀(jì)也不大,但是在這少年面前不自覺地就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成熟可靠。 “不是什么大事,檢查單不是已經(jīng)拿來了嗎?”譚冥冥說道,不過這種小屁孩教訓(xùn)還是該教訓(xùn)的,于是她又學(xué)著譚mama板起臉:“下次不能再這樣了。” “jiejie,你不生氣了?”少年驚喜抬眸,雀躍地抱住她胳膊,像是想撒嬌,但又怕被她拒絕,于是手指在觸到她胳膊那一剎,便咬了下唇,失落地收了回去:“……謝謝jiejie?!?/br> 譚冥冥看著他細(xì)微的小動作,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站起身來道:“我去洗兩個蘋果?!?/br> 她從果籃里拿起兩個蘋果,走到走廊遠(yuǎn)處的洗手間去,洗干凈。 …… 她走后,少年收起臉上的偽裝,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朝她方向看著,但是透明的瞳孔里又有一絲察覺不出來的復(fù)雜和焦躁—— 她怎么還不覺得他討厭、轉(zhuǎn)身就走、毫不猶豫丟他一個人在這里? 分明已經(jīng)看出了自己方才在故意耍她,她怎么還——? 比起舅舅舅媽那種,為了利益而假惺惺地對他露出一副關(guān)心的面孔,等得到利益后再把他當(dāng)成什么惡臭的垃圾一樣毫不猶豫地踹開,他更害怕、也更憎惡,一開始是真心對他好,可后來卻對他感到厭煩,日漸冷漠,最后對他說句“不是你的問題”,便將他拋棄。 那無異于是一場從天堂掉入地獄的毀滅。 他再也不想嘗試了。 …… 鄔念森氣沉沉地垂著眸,仍然繼續(xù)低頭玩著手中的貪吃蛇,但有幾分心不在焉,他發(fā)質(zhì)是一種漆黑色,非常的柔軟,即便低著頭,可來往的病人和家屬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不過他不以為意,周身像是結(jié)了一層疏離的屏障,眉弓下幾分藏起來的冷漠。 …… 他耳朵聽著不遠(yuǎn)處的洗手間,直到嘩啦水聲關(guān)掉,譚冥冥拿著兩個蘋果,甩了甩手上冰涼刺骨的水,走過來,他才用柔軟溫順的神情抬起頭來,喚了聲:“jiejie,冬天的水很冰吧?” 鄔念不說,譚冥冥還沒注意到,他一說,譚冥冥立刻“臥槽”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手指都冰得麻木了,尤其剛才在寒風(fēng)中拿著那張檢查單的手。 ……曲了曲手指,微微的刺痛傳來,譚冥冥簡直怨念叢生,她把蘋果遞給鄔念,“你先吃?!比缓笞约嚎粘鍪謥恚瑑芍皇钟昧Υ炅舜?。 鄔念拿著蘋果,睜大眼睛看著她。 “jiejie,你是不是低血糖,怕冷體質(zhì)?” 譚冥冥悻悻道:“對?!?/br> 鄔念突然抬起唇角笑了下,放下蘋果,將她手指抓過去,貼在他手心里,緊緊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