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奔俱龇笱艿貞?yīng)了聲。

    采薇送了任貴出門，任貴低聲道：“伺候著少夫人趕緊給大公子回信，若是回遲了，惹了大公子不高興，遭殃的還是我們?！?/br>
    采薇點點頭，卻也沒多放在心上，回信多小的事兒。她卻不知道，季泠睡著時，楚寔一旬就來一封信，問季泠何時醒，問采薇將她照顧得可好，問莊子上有沒有人伺候得不盡心。

    這幾個月里，北原來了兩次，南安也來了兩次，任貴知道那是楚寔不放心，所以把身邊最信任的人派來，就是為了確保這位大少夫人沒有任何事兒。

    所以這回季泠一醒，若是回信回晚了，楚寔能不認為是他們伺候得不好么？

    采薇一直伺候季泠到晚上，也沒見這位美得天仙似的主子說起那封信的事兒。她心下犯嘀咕，自己許久不見的夫婿來信，竟然看都不看一眼，情況顯然不對。她不禁又想起季泠對著二公子楚宿喊夫婿的事兒，嚇得低呼一聲，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采薇覺得自己可能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事兒，但她卻一點兒要跟任貴稟報的意思都沒有。她很清楚這種事兒說出去了，季泠會出什么事兒她不知道，可她身為貼身丫頭，卻是第一個就要被杖殺的。

    接下來的幾天，采薇都提心吊膽的，尤其是楚宿又來了，她更是嚇得魂不守舍。不待自家主子吩咐，她就自動地出了屋子，然后守在門口，不許別人張望。

    季泠朝他歉意地笑了笑，“對不住啊，二弟，我前幾天是腦子睡糊涂了?！?/br>
    楚宿點了點頭，他知道那個夢對季泠而言太不堪了，他曾經(jīng)那么對她，害她受了許多磨難和委屈，所以她想當做夢糊涂了，那他也就只當做了個匪夷所思的夢。

    季泠仔細打量著楚宿，才發(fā)現(xiàn)好像一直以來，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眉頭都總是皺著的。如今眉心已經(jīng)形成了一道褶子，整個人顯得有種無言的憂傷。

    季泠輕輕咳嗽了一聲，“不過……”

    楚宿抬眼看著她。

    季泠道：“你曾跟我說過，對不住，還記得嗎？”

    楚宿點點頭。

    季泠笑了笑，“我夢里夢見了，你不必覺得對不住，她一直都覺得你很好，真的。”

    楚宿苦笑。他當然看得出曾經(jīng)的季泠沒怪過他，她的心一直那么柔軟。

    “先犯錯的是她，不是你。”季泠很想代夢里那個她跟楚宿說聲對不住，如果不是當初的她，他和周容會是世上最圓滿的一對的，“對不住啊。”

    可惜今生陰差陽錯地還是沒能幫到他。

    “你不要總把錯誤攬在自己身上?！背掭p聲道。

    季泠搖了搖頭，做出吐了口氣的模樣，“感覺說出來就好受多了?！?/br>
    楚宿點點頭。

    “那你和容jiejie她……”季泠想起楚宿和季樂的關(guān)系，那么冷淡，一如當初的自己和他。所以楚宿還在等周容？可是也不能啊，在夢里他此時當已經(jīng)贏得了周容的心了。

    楚宿搖搖頭，“阿樂，是我的妻子?！蓖瑯拥腻e，楚宿不想再犯第二次。哪怕季樂完全不符合他的心中所想，可既然成了他的妻子，那就是他唯一的妻子。

    季泠笑了笑，她知道自己這樣問就已經(jīng)是問得太多了，因此也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氣氛頓時尷尬起來。楚宿起身道：“大嫂，那我就告辭了，你多多保重身體，若是有人，只管叫任貴派人來尋我就是?！?/br>
    季泠起身送楚宿出門，走到門口時，還是忍不住沖動地道：“別再叫我大嫂了?！?/br>
    楚宿回頭疑惑地看向季泠。

    季泠趕緊道：“你應(yīng)該會有別的大嫂了?！?/br>
    楚宿沒說話。

    這幾日季泠又想起了很多事兒，比如成康的事兒。雖然沒有任何人告訴她，可她知道楚寔是要娶成康的，為了她爹的支持。

    然則季泠心里一絲妒忌也沒有，多出的反而是憐憫。

    她想如果楚寔也做過那個夢的話，他應(yīng)該會比她看到更多更多的東西，因為她死得早，而他活得長。

    成康的價值想必楚寔是看得很清楚的。如果真的無意，以楚寔的脾氣，當初在西安的時候，哪怕成康貴為縣主，也不可能隨意就在楚府的后花園里進出。是他一直在放縱，或者說鼓勵成康。

    那天，他下場射箭跟他人前不出風(fēng)頭的性子也大相違背，季泠當時沒有懷疑過，可現(xiàn)在想起來，那也是為了在成康面前表現(xiàn)吧。

    從小被定西侯養(yǎng)大的縣主，喜歡的自然應(yīng)當是文武雙全的男人。而要贏得一個女人心的最好的策略是什么？

    季泠想到了，楚寔拿起來又放下去的那三箭，哪里是為了她，根本就是做給成康看的。端的是好手段啊。結(jié)果自己還被愚弄得沾沾自喜。

    可是季泠知道，楚寔做那么多事兒，并不是因為他心儀成康，像他那樣的人，心是不會在女人身上的。

    但愿楚寔愿意騙成康一輩子吧，季泠如是想。

    過得些日子，任貴再來請安，卻帶來個對季泠而言晴天霹靂的消息。

    老太太去世了。

    雖然比夢里已經(jīng)晚了幾年，可她的身子到底還是沒拖過去。但想必知道楚寔另娶的消息后，她走也走得能安心了。

    季泠沒哭出聲，只是眼淚就那么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莊子里的紅色已經(jīng)全部撤下?lián)Q成了白色。

    “夫人，二公子又來了?！辈赊陛p聲對季泠道。

    楚宿是知道消息后，連夜趕到莊子上的，他得回京奔喪，所以轉(zhuǎn)道來接季泠。

    都說要得俏，一身孝，當一襲白裙的季泠轉(zhuǎn)到楚宿眼前時，他像是看到了桂宮仙娥從天而降一般。

    衣袂翻飛處，展之如霜華映月，斂之似流光瀉玉。

    正如曹子建所云，“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夜色籠罩在季泠身后，像一枚黑玉筑成的蠶繭，包裹著里面瑩瑩發(fā)光的她。

    曹子云，美人之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山袢粘薜故怯X得，美人垂淚，才當真是傾國傾城。

    楚宿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痛徹心扉。因為在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的人生里曾經(jīng)錯過了怎樣瑰麗的風(fēng)景。

    好一陣子之后，楚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清了清嗓子道：“大……祖母過世，我今夜就啟程，若是你方便，可以同我一道?！?/br>
    “多謝?！奔俱鲚p聲道，她轉(zhuǎn)身面向北方，仰望著看不見的楚府，“可是在世人眼里，季泠已經(jīng)死了?！?/br>
    楚寔做壞人做得要比楚宿徹底得多。或者楚宿的經(jīng)歷也算是給了他教訓(xùn)吧。一山不容二虎，何況還是兩位平妻。

    讓成康心無芥蒂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季泠不在人世了。恰逢西安府大亂，連理由都是現(xiàn)成的。

    老太太養(yǎng)育她一場，她連回京為她披麻戴孝都不在有資格。季泠閉了閉眼睛，“你走吧，我已經(jīng)讓任總管在附近的伏虎寺安排了法事，為老太太盡孝?！?/br>
    楚宿有些沖動地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他可以將季泠帶回去。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種痛苦，看著自己珍而重之的人或者物，卻被別人棄若敝履，那種無力和痛苦的程度，并不會輸給生離死別。

    季泠搖了搖頭，真誠地道：“你一路保重。”

    莊子又大有空，沒有一絲溫度，芊眠不在，水晶不在，核桃也不在了。如今連老太太也不在了，季泠惦念的也就唯有江家人了。

    如今江二文有了出息，她姨余芳的日子過得也舒坦了，娶的兒媳婦也稱心如意，想來是不需要她擔憂了。

    季泠虔誠地跪在佛前，將自己今日抄的一卷經(jīng)書供奉到佛前，待七七四十九卷都抄寫完之后，再燒去給老太太。

    晚上，采薇替季泠剔了剔燈花，“夫人，你還是歇著吧，這每日都要抄一卷，也著實太辛苦了，你這身子才剛好沒多久，可千萬別再累出病來。”

    “哪就有那么矜貴了?！奔俱鲈谀乩镎毫它c兒墨汁，繼續(xù)埋頭抄經(jīng)書。趁著這次給老太太辦法事，她也想給芊眠抄幾卷。

    雖然不知道芊眠是生是死，只當是為她祈福了。

    楚寔的第二封家書是北原親自帶來的，同時還帶來了一封王廚娘的信。

    季泠沒有拆開楚寔的信，倒是迫不及待地看了王廚娘的，隨信寄來的是她這些年整理的所有菜譜，信里說她要帶著春韭回老家養(yǎng)老去了，又讓季泠不要辜負了她的天分。

    天分么？季泠看了眼墻角被她將鳳首摔斷了的鳳首箜篌“歸去來”，她也已經(jīng)許久沒有踏足過廚房了。

    北原在確認過季泠一切都安好之后，有些為難地請求道：“夫人，小的明日就回京了，若是你有給大公子的回信，小的也可一并帶回去。”說得雖然委婉，卻已經(jīng)是在催促了。

    季泠沉默了片刻，不想楚寔以為她在鬧脾氣，沒完沒了地派人來。轉(zhuǎn)身去了書房。

    采薇忙道：“夫人，我給你磨墨?！?/br>
    季泠道：“不用，早晨用的還剩下些，足夠了?！?/br>
    采薇看了看那幾乎已經(jīng)干涸的墨池，只能眨巴眼睛，然后看到季泠在一眨眼之后就寫好了。采薇雖然不識字，卻還是會數(shù)數(shù)的，那信紙上，就三個字而已。

    “等墨干了裝到信封里就行了?！奔俱龅溃坪鹾芷＞氲夭幌朐倮磉@檔子事兒。

    老太太的法事做完了，天氣也難得的晴好了，久雨不停之后終于露出了一片湛藍的天空，季泠走進莊子的廚房，才發(fā)現(xiàn)居然和她在成都府住時畫的那個廚房一模一樣。

    楚寔果然是用心了的。

    可是他的用心她不需要，他的內(nèi)疚、他的補償，她統(tǒng)統(tǒng)都不需要。楚宿的“對不住”她也不需要。而她這個人呢，楚宿不需要她，楚寔也不需要她。

    所以如此拖泥帶水的，還要偽裝彼此都很掛念對方，實在叫季泠有些心煩。

    季泠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空中一群鳥兒“啾啾”地叫著，掩藏在林子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麻雀。

    麻雀飛上枝頭也做不成鳳凰，而麻雀也未必想做鳳凰呢。

    季泠看著那些自由自在地藏在林子里鳥，心里忍不住升起一個大膽的念頭，她可不可以像那些鳥一樣，遁入山里，為自己活一次呢？

    這也是一片山呢，和她兒時住的那座大山雖然不同，但她真的太想念那段日子了。她娘會為她梳辮子，她爹會將她頂在肩膀上，讓她裝作騎馬回家。

    有些荒誕的念頭一經(jīng)升起就再也壓制不下去，心底那個聲音一直在催促著季泠，快去山里吧，山里才是她的歸宿。

    這一日季泠站在山腰上，回望山下的那個籠子一樣的莊子，她真的還要回去么？可她為什么還要回去呢？

    若是加上夢境，她已經(jīng)活了兩世，可沒有一世是為她自己所活，是真正的依從她的心而活。即便是嫁給楚寔，最初她也是不愿意的，她只是，也只能是被動地接受著。

    季泠將雙手圈在嘴邊，朝著對面的大山，使勁兒地，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啊——”然后聽著“啊”在山間回蕩，不由大笑出聲，她想起小時候沒得玩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回音玩兒了。

    峨眉在蜀地西南邊緣，是邛崍山的南脈，一旦深入山中，那就好比是一滴水匯入了汪洋大海里，以莊子上那么點兒人手，便是再加上楚宿派來的官兵，也沒辦法找到一個故意藏起來的人。

    季泠就那么成功地消失了。

    季泠走的時候，非常自然，只說是晚上爬山消食，采薇也沒發(fā)現(xiàn)季泠的異常，只是被季泠忽悠得去找了樣?xùn)|西，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她的人影，滿地兒地找了一個時辰，這才意識到恐怕是找不到季泠了。

    采薇嚇得面無人色，低頭看著手中的匣子，心里一動，趕緊掀開來看。先才她急著找季泠，都忘記了這匣子。

    匣子打開之后，里面是一些金錁子，還有些碎銀子，同時還有兩枚指甲蓋大小的珍珠和一枚鮮紅欲滴的寶石。

    采薇這才意識到，先才季泠玩笑說給藏了個匣子讓她去找，這匣子分明就是給自己跑路準備的。

    可采薇哪有那個膽子逃跑啊，她一家子都捏在大公子手里呢。只能回去老老實實地跟任貴交代了，把匣子也送了上去。

    任貴聽見采薇的話之后，嚇得臉色瞬間灰白，“采薇啊，采薇，你可是把我們所有人都害死了?！?/br>
    采薇哭道：“總管，我也不知道夫人為什么會走啊，她每日晚飯后都去爬山消食的，我，我哪里知道啊……”

    時光過得很快，六年的時間似乎一晃就過去了。

    峨眉山下那個莊子成了遠近聞名的鬼莊，因為沒有人住，所以有好幾處地方都塌了。有人說，那里曾經(jīng)死過很多人，都嚇得不敢靠近，到現(xiàn)在只有那些叫花子才敢去它的外圍歇一宿。

    可這日卻突然來了一隊人馬，從正門兒直驅(qū)而入，睡在墻外的一群叫花子都好奇地站在門邊往里瞅。

    結(jié)果一人回來，重重地關(guān)上門，將那些叫花子嚇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