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劉叔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干笑兩聲,道:“我也是看你看這小姑娘畫像看了許久了,給你出個主意,讓你得償所愿?!?/br> 燕老二拿起酒壺慢慢喝了一口:“劉叔,你不認(rèn)得這紙了?這是我從你柜子里拿出來的?!?/br> “我可沒看上這小姑娘…”劉叔下意識的辯解一句,忽然,面色一改,大怒拍桌:“燕老二,你竟然敢偷看老子的煙信???” 所謂“煙信”,乃是下九流的江湖人士之間交流情報的一種方式,寓意有煙火升起造飯的地方,就有這種煙信。負(fù)責(zé)中轉(zhuǎn)言信的必須是在江湖中非常有威望的人,比如劉叔。 西陵縣西城的煙信都會匯集到梨花巷來,交給劉叔。 乞兒、變戲法的、說書的、唱野戲的、暗娼……等等凡是行走江湖討生活的人,都是煙信的送信者。 劉叔必須拿到以后,再派發(fā)給需要這些訊息的人。 他一直把這些煙信視為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這是大伙兒對他的信任。 煙信里面的信息加起來,貴比千金——江湖上有句俗話,寧給一錠金,不傳一煙信。 所以此刻,一直笑呵呵人畜無害的劉叔,面色漲紅,額上青筋泛起,氣的鼻孔長大,手忙腳亂,迅速一把搶走那副畫?!澳氵@該短命的,若不是看在你平時安分守己的份上,我要剜出你一雙眼睛?!?/br> 燕老二忙解釋道:“劉叔莫?dú)猓也⒎怯幸狻V皇鞘植唤狻显趺磿腥顺鑫灏賰牲S金,找這么一個小姑娘。” 劉叔皺起眉頭,重新又把那一卷畫打開,上面寫滿了黑話——江湖人稱之為“春話”,一般人看不懂。 他匆匆一掃,震驚的睜大了眼睛:“前些年,朝廷找一個殺過幾十個人的悍匪大盜,也才十金。這、這五百金……這小姑娘犯什么事了?究竟是誰開了這么大的價錢?” 燕老二眼睛里閃過晦暗之色:“她那日和我在一起,廢了周天情一只眼睛?!?/br> “周天情一只眼睛值這么多錢?怎么可能!周天情是王八鱉仙托生的也不值這個錢?。 ?/br> 劉叔心里驚顫不止,這是他把收煙信以來,看到的最多的人頭賞金。而且買家注明,一定要活口。如果找到蘇纓,送到這其中的指定地點(diǎn)就能拿到五百金。 金燦燦的五百兩黃金! 劉叔眼睛冒澄澄,都是光,這下看著燕老二也像看一尊金佛:“燕老二,燕兄弟,燕大哥。快,我們?nèi)フ疫@小姑娘,送過去咱倆平分,你就能娶上十門八門的媳婦了!” 燕老二微微一笑,眉宇之間,掠過沉郁的刀鋒:“劉叔,你看清楚,換人的地點(diǎn)在白玉京。” 白玉京,大名如雷貫耳,所謂“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其在西陵以北一百里,是京城西側(cè)一座新修起來的城池,筑城至今不過十載,里面住著無數(shù)尚武的世家,朝廷用之作輔助拱衛(wèi)京城之用。據(jù)說城里奢華萬分,珍珠為泥,鋪玉為地,由朝中撫順?biāo)镜拟惭揽词?,掌管城中庶?wù)的是天子直接指派的朝中大員,三載一換。 沒人到過白玉京,在窮人的幻想之中,那里是朱閣玉樓,瓊枝仙草,如夢華胥,只非人間。白玉京里沒有窮人,不需要下九流的職業(yè),是唯一劉叔這種江湖人的勢力覆蓋不到的地方。除了朝中大員,和居住在其中威名赫赫的武家,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模樣。 劉叔聞言也沉默了良久,他踟躕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朝廷在找她?” 燕老二深深皺眉,一言不發(fā)。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簾被一只手卷開,下面出現(xiàn)了阿曼跑得紅通通的臉。她神情焦急萬分。 “老板,燕二爺。我實(shí)在沒有辦法了,你們可曾見過我家小姐?她已經(jīng)失蹤好幾天了,處處都找不見她。” 第13章 收高徒為人師表 西陵縣城東,墨府。 重重亭臺樓闕,院落花木扶疏,桃花開得正好,花瓣片片飛落,落在草地上、飛到廊下花梨木躺椅上沉睡的蘇纓發(fā)間、也黏著在墨予堯被汗水濕透的衣上。 眼下春景正盛,陽光灼人。墨予堯站在院中扎著馬步,汗水順?biāo)念~頭流下,一滴一滴,刺在眼皮上,讓他視線有些模糊。然而即便如此,那兩道視線依然如刀尖一樣的鋒利,直欲將蘇纓身上剜出一個大洞來。 爺爺非但沒有因?yàn)檫@個俠士的奢靡作為將她掃地出門,反而將她待為上賓,成天山珍海味流水似的換,七八個婢女圍著她轉(zhuǎn),來了個帝姬也不過如此了。 一天前,蘇纓終于松口,答應(yīng)墨信芳可以選一個墨氏子弟傳授功夫,當(dāng)時對話是這樣的—— “女俠現(xiàn)在可有高足了?” “現(xiàn)下還沒有?!?/br> “我家中有幾個子侄,都是資質(zhì)奇佳之輩,女俠看看,看的中誰,挑中盡可收徒。” “……” “老夫深知,女俠師門一脈單傳,傳徒宜早。我?guī)讉€孫兒都根骨甚好,特別是孫兒墨予堯,前些年還有白玉京的武家要收他入門,我都不舍得?!?/br> 墨予堯清晰的記得,聽到這里,蘇纓看了他一眼。那眼珠子黑如墨丸,透亮見底,然而墨予堯本人分明從中讀到了一絲幽微的狡黠之意。好像記憶里也有這樣一雙眼睛,狀似純善,實(shí)則惡劣透頂,令他頻頻遭殃,墨予堯反射性感到脊背微涼。 果然,只聽她很干脆就答應(yīng)了:“那就墨予堯吧。” 爺爺大手一揮,允了。 墨予堯不是沒有抵死反抗過,要他拜這個看著還小他一兩歲的女娃娃為師,比打死他還叫他難過些。然而墨信芳實(shí)在太過強(qiáng)勢,非促成此事不可。在爺爺?shù)母鞣N威脅之下,墨予堯只得服軟,硬著頭皮扭扭捏捏的奉了茶,對著蘇纓叫了一聲“師父”,就鬧了個大紅臉。 蘇纓驟然收到年紀(jì)這般大的徒兒,不僅不覺得折煞了,反倒是興致盎然 ,第二天就拉著她來扎馬步,美其名曰打基礎(chǔ)。 “這樣的基礎(chǔ)我小時候就打過了?!蹦鑸蛐÷暦纯惯^,對著這個個頭比自己矮小的少女,“師父”二字是萬萬叫不出口。 那時,蘇纓坐在鋪錦設(shè)緞的椅子上,靠著引枕,端得一派雍容,款款而談:“我掐指而算,你幼年身量不高,長到七歲了身量還不過這里……”那只細(xì)白柔嫩的手比在茶幾上方,隨著她的動作,袖中藏的金銀盤絲筒香迎面拂來氤氳馥郁的香氣:“你體弱多病,連女娃娃都打不過,可中了?“ 在這縹縹緲緲,似有似無的香氣中,墨予堯神情震驚萬分,他自從九歲抽條以來,蹭蹭上竄,現(xiàn)在不過十七歲已近八尺,誰看見他都要贊一句“小郎君翩然體長,豐神俊朗”,決計看不出來他曾經(jīng)幼時身弱矮小,這江湖俠士竟一眼識破,不由得讓人對她生出三兩分心服來。 說不定真的有什么潑天的本事深藏不露。 然而很快,墨予堯一點(diǎn)美好的憧憬就被無情粉碎了。 起先,蘇纓沒有給他演示一招半式,只令他扎馬步,便兀自靠在躺椅上休息。 墨予堯以為她在暗中觀察自己的動靜。他一本正經(jīng),挺直脊梁,穩(wěn)當(dāng)下盤,做的一絲不茍。 直到…… 直到廊下傳來悠長,均勻的呼吸聲。 一婢女對著他以手按唇,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此時,墨予堯尚還能維持心中尊師重道的基本準(zhǔn)則,為蘇纓開脫:大抵這些奇人異士,都有些怪癖,喜歡考驗(yàn)徒弟。因此他并未掉以輕心,而是專注以對,任由汗水從額頭上滲出,逐漸滑落。 半個時辰。 一個時辰。 一個半時辰。 日光越來越烈,縱然是春日,這般在院子里曬著也叫人禁受不住。 兩個時辰以后,墨予堯終于忍不住,滿身大汗的,黑著臉站起來,走到蘇纓的躺椅邊。廊下很清涼,冰鑒里備著香薷飲,其上各色果子堆成的奶酥山呲呲冒著冷氣,有侍兒緩緩打著扇子送來陣陣香風(fēng),蘇纓睡得很香。 院落中桃李繽紛,東風(fēng)一卷,四處吹散。蘇纓睡得臉頰泛紅,不知做著什么美夢,又長又濃密的睫毛投下淡淡的一圈顫抖的陰影,絲絨一樣的花瓣兒和潔白柳絮落在她的發(fā)間、額上、衣襟…… 墨予堯承認(rèn),如果這人是他的meimei,抑或只是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少女,那么這一幅動人至極的春睡圖一定會讓他心間柔軟,不叫任何人打擾。 然而,若這個人是一個觍居師位,拿著極高的束脩,卻尸位素餐,毫不知羞的不負(fù)責(zé)任之輩,他就毫無憐惜贊美之心了。 墨予堯狠狠地,用手晃了晃搖椅。 椅上芳菲的花瓣簌簌如雪落下,蘇纓被搖醒,先是蹙了蹙眉,緩緩睜開眼睛,便看到了墨予堯那張曬得發(fā)紅,滿是汗珠的臉。 眼看那飽含了咸臭之味的汗珠就要落下,十分喜凈的蘇纓下意識的,舉起手中的扇子,“啪”的一聲正面拍在了墨予堯的鼻子上。 紈扇濕出了一個人面的形狀。 即將滴下的汗水是擋住了。 而扇面后的墨予堯,也被拍的心間崩裂。 他捂著鼻子直起身來,再不顧此人也是他奉過茶的正經(jīng)師父,惱怒道:“你讓我扎馬步,我扎了兩個時辰,你卻在此呼呼大睡?這是為人師表應(yīng)該做的事嗎?” 蘇纓疑惑問:“那為人師表應(yīng)當(dāng)做什么?” “你還問我?”墨予堯氣急:“我又沒給人當(dāng)過師父,我怎么知道?!?/br> 蘇纓眨眨眼,很是無辜的模樣:“我也頭一遭給人當(dāng)師父啊……” 墨予堯瞬間感覺渾身灌滿了無奈:“那你師父是怎么教你的?” 蘇纓抬起手邊的一盞香薷茶,抿了半口,緩緩道:“我?guī)煾溉胛覊糁袀魇诘奈遥乙膊恢涝趺春鋈痪蜁φ辛恕R?,你和我再去燭情樓,我們再打那幾個惡霸一次,或許我就想的起來了。” 墨予堯臉上微微一紅:“不,我絕不可踏足那地的,爺爺會打死我?!?/br> 蘇纓頷首,起身說:“那就等下次我們有機(jī)會打惡霸吧。我餓了,要先去用飧食,阿堯要一起嗎?” 被她用自然而然的語氣,喚了一聲阿堯,墨予堯面上更紅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搖手婉拒道:“不……不了,你去吃吧。你用餐太過奢靡,多rou重油,習(xí)武之人不可多碰的。” 蘇纓便點(diǎn)點(diǎn)頭,把手中被他汗水污了扇子順手遞給他,囑他也要早些用餐,便在侍女的簇?fù)硐码x去了。 墨予堯自己扇了扇風(fēng),對著空蕩蕩的躺椅,看著空落落的院落,想了半日自己究竟在此做什么。 第14章 落塵網(wǎng)獠牙乍現(xiàn) 在蘇纓心中,浪跡江湖,原先是一個浪漫至極的詞。 更不用說,如今春景正盛。 這個時節(jié),當(dāng)泛舟江上,聽一夜春雨,看白猿清嘯。 當(dāng)折一枝梅花,贈給萍水相逢的天涯羈旅人。 當(dāng)青旗沽酒,醉臥煙霞之中,不知?dú)w處。 而不是毫無意義的消磨在金馬玉堂的杯盞珍饈、錦繡裙裾之間,揮霍于工巧庭院的桃紅柳綠、草長鶯飛之中,當(dāng)江湖變成了另一個家一樣的籠子,滋味就不那么不舒服了。 蘇纓已經(jīng)十分想走了。 然而不管她如何奢靡浪費(fèi),墨家無不傾力滿足,叫她一點(diǎn)把柄也抓不著。 回回請辭,墨信芳總要留她再留三日,多指點(diǎn)指點(diǎn)墨予堯。 三日,又三日。 蘇纓逐漸焦灼,她惦記著外面的阿曼,也惦記著燕老二——燕老二一定騙了她,他一定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這秘密叫他偽裝成一個渾身布滿了泥點(diǎn)和汗水的駝夫,用經(jīng)年不換的黑衣隱藏行跡,然后在驅(qū)花傷人的時候暴露了這龐大秘密的一角。 是的,蘇纓現(xiàn)在無比確定那天傷了周天情的就是燕老二。 如果此時此刻,還不能證明她的劍只是一塊廢鐵,那么腦子長來將毫無意義。 此刻,蘇纓的劍,與墨予堯手中的桃花枝架在一起。 她的手在抖。 被一枝桃花枝逼到手抖其實(shí)不是什么丟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