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他指著桌上一碗添了春蔥、薇葉、苦荼,熬的稀爛的糊狀物,一臉獻(xiàn)寶對蘇纓道:“小妹子,過來喝粥?!?/br> 蘇纓才喝了一口,就感到一股復(fù)雜而沉郁的味道充斥著整個腦袋,便是她一天一夜沒吃飯,對著這碗粥,依然有些猶豫。 拿著勺子的手緊了緊。 “這……這是什么粥?” “這叫仙人粥,都是浮游山上的山珍熬成的,有延年益壽,返老還童之功效?!彼钢约海骸澳憧次?,看著年輕俊朗,實則我快八十了,山下人都叫我老神仙?!?/br> 蘇纓埋下頭。 沉默的喝著粥。 用態(tài)度表明她是一個字都不會信他的話了。 李攬洲遞給她一把劍:“這是你的劍?燕無恤一起帶回來的,好像是再那八八十個尸首中間找到的。” “他叫燕無恤?百八十個尸首?”蘇纓震驚了。 李攬洲忙不迭點頭:“你不知道?你竟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悄悄的靠近蘇纓耳邊說:“燕無恤,行年二六,武功精絕,青陽子傳人,從不鋤強(qiáng)扶弱,從來都在茶館嗑瓜子看戲,從前還算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吃瓜大俠,如今,他、入魔了?!?/br> 蘇纓沉默了一會兒,一本正經(jīng)道:“你騙我。這些我看得多了,入魔哪有這么容易的?” 李攬洲微微一怔:“看得多了?你竟還是個老江湖?”頓了一頓,又道:“這話你就說錯了,所謂一念成佛,一念入魔,不信待會兒你自己看,他的一舉一動,都充斥著入魔的氣息?!?/br> “……” 蘇纓嫌他神叨叨太過,放棄了與他的交談。 吃過飯后休息了片刻,恢復(fù)些精神,走出院子,看到了呆愣愣坐在草地上的顏知昌。她想向顏知昌打聽她昨日嚇暈過去后,究竟都發(fā)生了什么。 卻發(fā)現(xiàn)顏知昌一看到她就打了個冷戰(zhàn),在她發(fā)問之前,便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顏知昌一邊說,一邊起身后退,仿佛她是一個食人的修羅一樣。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br> 急匆匆扔下一句,顏知昌摸爬滾打著走了,留蘇纓獨自站在草地上,望著這里唯一還算正常的追風(fēng),滿腹疑惑,不知當(dāng)從何抒起。 燕無恤是在日落時分歸來的。 蘇纓坐在平時李攬洲坐在那里望他的大石上往下看。 浮游山下山石草木豐美葳蕤,皆披上了一層薄薄的暮色,山下開始有一條小徑,蜿蜒盤旋,曲折而上。燕無恤的身影先是極小的一個黑灰色的點,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直上山嶺如閑庭信步一般,一時隱入茂林之中,一時又出現(xiàn)在白石之上。 她一手撐著臉,雙眸一動也不動的,緊緊跟著那一小點。 直到它越來越大,可以看清楚他手中提了一壺酒。 再近了一些,便能看見經(jīng)夕陽勾勒的,輪廓幽深,沉穩(wěn)俊逸的面容,一角鋒芒突出的下頜,半影在斗笠和微微晦暗的暮色中。 蘇纓歪著腦袋,只覺自出家門以來,此時此景,方滿足了她看見江湖的一角想象。 山海之間,悠悠而來,竹籬、木扉、小徑、夜歸人。 她眼里逐漸盛滿笑意。 燕無恤抬頭時,便看到了她的笑容,與暮色混在一處,如一泓溫暖的泉水,柔柔的沖過心田。 那里往往是李攬洲在等候他,天地之大,也幾乎只有李攬洲會在每年雪落時,在這里等他。 而此時蘇纓像是一抹強(qiáng)烈而鮮亮的顏色,將那塊冬日里時常覆雪,嶙峋而突兀的怪石,竟也覆蓋得光華蘊藉。 燕無恤也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他一笑,腳步就止住了。 蘇纓等得有些著急,她站起身來,腳步蹣跚的扶著斜斜的老松,對他說了一句甚么。 山間風(fēng)聲呼嘯,她底氣不足,燕無恤沒有聽清。 于是見她神情有些著急,又說了一遍,還是消散在風(fēng)里。 燕無恤下意識朝前走了幾步,旋即腳步一頓,一足點在石頭上,施展輕身功夫,三五下掠過剩下的一段山路,朝她站定的大石躍來。 站定在她身前:“你方才說什么? 蘇纓:“……說你走慢點,前面路險?!?/br> 燕無恤:“……” 他沉默了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個葦葉和麻繩裹得四四方方的小包,被他貼身而放,像是甚么貴重東西,遞到蘇纓手里時,猶存熱度。 “這是什么?” 燕無恤就地坐在石頭上,將臉偏轉(zhuǎn)到一邊,吐出兩個沒有感情的字:“飴糖?!?/br> “哦。” 蘇纓拿在手中,卻不打開,回答也似他一般,沒有什么波瀾。 燕無恤不看她,拍開酒壺的泥封,暢飲一大口。 二人無話并坐。 山間云起忽起,酒意散漫,風(fēng)纏松隱,黃昏微醺。 良久。 蘇纓問的小心翼翼的:“燕老二?” 她似想問什么,又沒有問出口。燕無恤不看她,喉結(jié)滾動,兀自咽著壺中烈酒,語氣卻含了一絲催促意味。 “說?!?/br> “你……你從前買過飴糖么?” 燕無恤終于轉(zhuǎn)過頭去,見蘇纓掌中碧青的葉間,攤著一灘黏糊糊的黃色物事,沾著葉片碎屑,他眉頭一皺,脫口而出:“這是什么?” “這是你買的飴糖啊?!?/br> 蘇纓低垂著眼,望著攤開的掌心,表情極是落寞:“糖都化了……” “……” 燕無恤輕聲道:“對不住,我從沒有買過糖,也不曾吃過,不知道不應(yīng)該放在懷里?!?/br> 蘇纓聞言一怔,抬起頭來。 見燕無恤神情自然,些微歉疚仍在眉宇之間,目光柔和萬分。 蘇纓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張葦葉,吹去上面的碎屑,舔了一口,笑得眉眼彎彎:“好甜,我從未吃過這樣甜的糖?!?/br> 燕無恤微微一笑,藉著一點薄薄的醉意,他問蘇纓:“那日你落在沈丁掌中,吃了這樣大的苦頭。你當(dāng)知道沈丁是在找我,為什么不將我招出來?” 蘇纓專心致志的剝著飴糖吃,半點猶豫也沒有的答:“我不想招給他,我不喜歡他?!?/br> 燕無恤下意識問:“可你不是也最不喜歡我么?” 蘇纓遲疑了一下,驚訝于他竟還耿耿于懷于這種數(shù)天之前極怒之下的口角之爭。 神情微微一肅,正色道:“說不喜歡你,與不喜歡他,是兩種不喜歡。我不喜歡他說別人藐視法紀(jì),自己卻視法紀(jì)于無物,又喜歡出爾反爾,心腸歹毒,是瞧不起的不喜歡?!?/br> “我阿娘說,人要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情,我不想招出你,和你想去殺孫止水,皆是一樣的。” 她說得大義凜然,燕無恤聽在耳里,一時覺得極為熨帖,一時又覺得微微怪異:“你方才說什么,兩種不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求走過路過的小天使,加個收藏………… 第27章 曉來歷湛盧出鞘 蘇纓聽他追問,反應(yīng)過來,解釋道:“此事說到底是因我在花柳街前逞能引出的,你的本事原本不用我出頭,也能悄悄的解決了惡霸。后來我雖袒護(hù)了你,你也來救我了,你很義氣,我……并沒有不喜歡你?!?/br> 燕無恤見她神情誠摯,忍不住伸手覆她發(fā)頂,溫聲道:“若不是劉叔跟你說燭情樓,我也不會去做那事,再往前說,若不是我領(lǐng)你去了梨花巷,你應(yīng)當(dāng)平平安安,豈會經(jīng)歷牢獄之災(zāi),棍棒之苦,還險些……險些……” 他眼眸如蘊著巨大陰云,溫暖的暮陽逐漸退去,冷色迫近,神情嚴(yán)肅:“世間萬事萬物,早有預(yù)兆,環(huán)環(huán)相扣,因果更替,自有天定,人力難擋。你切莫將此事起因歸咎于你?!?/br> “好!好個因果更替,人力難擋。” 這一壁剛說完,那邊就響起一個撫掌而笑的聲音,卻是李攬洲緩步而來。他白衣曳地,相貌干凈清爽,嫻雅萬分,與暮嵐一襯,倒真有些飄飄欲仙的風(fēng)致。此刻他一臉的嬉笑玩味,也不知方才的話被聽去了多少。 他取笑一句,見蘇纓燕無恤皆站起身來,不再似方才親密同坐談話的情狀,嘖嘖兩聲,可惜道;“我來得不是時候?!?/br> 燕無恤將酒壺拋給他:“正是時候,我眛了幾口,算是跑腿錢?!?/br> 李攬洲接在手里,晃了晃,憤怒難當(dāng):“這盡了半壺,你竟有臉說是眛幾口?你如今一貧如洗,舉家來投,不知仰人鼻息,還敢喝主人家的酒?!?/br> 燕無恤道:“你既如此算得清,我把那醫(yī)官抵給你如何?” 李攬洲呵呵一笑;“要他做什么,驚弓之鳥一個,你不如一起一刀殺了,如今留著也是個禍患。你下山一趟探得怎么樣了?朝廷可張出榜文捉你了?” 燕無恤道:“懸村偏遠(yuǎn),還無動靜,我走了煙信,讓人找劉叔打聽打聽消息?!彼D(zhuǎn)過頭對蘇纓說:“過些時日,待劉叔煙信回來,你就下山回家去罷。” 蘇纓遲疑了一下,道:“我不想回家連累爹娘?!?/br> 燕無恤果決道:“不會,我去救你前已打探清楚,沈丁是撫順?biāo)镜谝粋€找到你的人,還沒來得及將你的情況上報,昨夜的人除了那醫(yī)官,其他人都是死人,也認(rèn)不出你來。你先喬裝,跟著山下懸村趕集的戲班子走,悄悄回家,過個兩三年再出來,到時候青陽子傳人是誰自然真相大白,沒有任何人再會找你的麻煩?!?/br> 李攬洲神色陡然一變:“真相大白?燕兄,你要做什么?” 燕無恤道:“塵歸塵,土歸土,我自然做我該做的事情?!彼f這話時,目光向蘇纓掃了一眼,終是狠了一狠心,道:“煙信三日之后就到,你就下山去?!?/br> 說罷,一點足自石上下來,與李攬洲擦身而過,道:“你不肯要醫(yī)官,我就賠給你百只鳥雀去賣,償你收留之恩。” 他身形飄忽,很快就消失在月光下。 蘇纓留在大石頭上,她還捧著飴糖,緩緩坐下,適才才覺得隔江湖那樣近,此時又覺得那樣遠(yuǎn)。 她沒有下來,而是慢慢的,吃著漸漸被夜風(fēng)冷凝的飴糖,咯嘣咯嘣的,一口一口,邊吃邊看著。 李攬洲站在原地發(fā)呆,半晌,霜露漸起,一輪淡淡的弦月掛在山頭,燕無恤的身影像是一粒小小的墨丸,凝在雪白如紙的月光下。他輕身如燕,在一片山林之間登臨樹梢,采擷了大把松針。 李攬洲坐到蘇纓身側(cè)不遠(yuǎn)處,發(fā)問:“小丫頭,你知道燕無恤練的是什么功夫么?” 不待蘇纓回答,他又道:“那是青陽子傳下的一脈內(nèi)功,名湛盧劍意?!?/br> “湛盧劍意?” “湛者,明亮剔透,盧者、人之瞳仁。湛盧劍是這天地之間,一雙明亮的眼睛?!?/br> 山林如一脈又一脈安靜延伏的長龍,雪亮的月光下,燕無恤手中攜松,身體如被長風(fēng)托舉,輕得直欲和月光一起去了。他施展著輕身功夫,身影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最后一借力,自樹梢上躍起,飄飄然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