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燕無恤。” 云未晏神情微變,片刻之后,也是凝了一絲笑意在唇角,抬起酒碗:“我才要說久仰?!?/br> 燕無恤微微一笑,抬碗與他一碰。 二人各懷心思,云未晏緘口不言,燕無恤也徑自不問。悶頭對坐喝酒。 初時,燕無恤只當(dāng)他和偃家父女一樣,是受人之命,專程來尋他的。一直等待他出招。 卻不料兩三盞酒以后,云未晏喝得昏花爛醉,昏話直冒。 醉眼暈暈的問他:“燕大俠,你修習(xí)內(nèi)功用的什么法門?” 燕無恤道:“不記得了,那會兒我還小,出門玩一趟泥巴,就順帶撿了內(nèi)功回來?!?/br> “……” 一陣良久的沉默后。 云未晏嘆道:“自從十年前天子被青陽子惹怒,閹割江湖,盡殺各派高手,焚毀典籍,收入白玉京的已只余下庸碌之徒?!?/br> 他語中不平之意,叫燕無恤感到略略驚訝。 燕無恤真心的說:“云公子已是白玉京中的佼佼者。” 云未晏一笑:“窮極我一生,能到個什么境界,我心中有數(shù)。 “我只是不明白,武之一道,為何要和權(quán)勢交纏在一起?江湖就是江湖,廟堂就是廟堂,江湖本該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為何要生出白玉京這么個怪物?!彼痤^,清醒時疏疏懶懶的眼睛,此時亮得賽過今夜的蒼白月色?!把啻髠b,你說呢?” 一樣清冷的月光下,燕無恤面上醉意盡褪,唇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靜靜盯著云未晏,一言不發(fā)。 云未晏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低聲嘆息道:“燕大俠,你是最后一個滄海遺珠的大俠。在你之后,恐怕再沒有江湖了?!?/br> 燕無恤笑道:“世有大道,因循往復(fù),陰陽互愆,此消彼長,世人熙熙攘攘,皆為過客,你我不過是大江大湖之中的一顆沙礫,隨波逐流而已,為何要為這一片天生天養(yǎng)的水擔(dān)憂呢?” 云未晏嘆息:“我不過可惜,匹夫一怒仗劍而起,再無這樣的時日了?!?/br> 燕無恤道:“云公子多慮了,江湖上人多得是,連陳巴都不擔(dān)心沒有人來住他這黑店,你又何必作杞人之憂。” 陳巴這時剛剛端了一盤熱氣騰騰的牛rou出來,只聽見最后一句話,便應(yīng)和道:“是啊,是啊,我這家店一直生意不錯。這牛rou都是新鮮的,公子您嘗嘗?”又狠狠剜了燕無恤一眼:“公子別聽他瞎說,我這里小本經(jīng)營,絕不是黑店?!?/br> 云未晏擊著笑嘆:“今日能與大俠攀談,實我之幸,三言兩語,令我茅舍頓開。大俠終非塵網(wǎng)中人,看得比我們明白些。” 燕無恤:“此言差矣,知易行難,我才是塵網(wǎng)一縛三十年,才去一重,又增一重?!?/br> 陳巴:“誰,你叫誰大俠?” 云未晏道:“我要好心提醒大俠,你可要看好身邊人?!?/br> 燕無恤氣定神閑,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真心的笑容:“這個不勞掛心,我已經(jīng)解決好了。此刻天下之大,任誰也再傷不著我的……身邊人?!?/br> 陳巴急了:“你倆切莫攀談,到底叫誰大俠?” 二人都未再理他,任他站在中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互相碰了一碰酒碗,一飲而盡。 燕無恤起身道:“酒意已盡,我動身了,你就這么看著?” 云未晏醉眼朦朧,又扳著酒壇子,給自己滿上了一整碗:“還……再敬你?” 燕無恤哈哈大笑,離了酒桌,從追風(fēng)背上將陌刀取了下來。 他摩挲追風(fēng)的脖頸、脊背,對陳巴說:“追風(fēng)寄放在你這處。好好待它?!?/br> 陳巴扒著指頭算:“一日草料費20文錢?!?/br> 燕無恤扔出一物,是一直伴著他的鳥嘴銅壺:“上頭鍍了點銀,你拿去煉了罷?!?/br> 燕無恤出門之時,云未晏的三個師兄妹找到了他。 其中兩個少女,一個少年,均胯下駿馬,身穿勁裝,打扮精致又精神。 其中一個少女看到云未晏伏桌痛醉,嬌嗔道:“大師兄,我還說你的馬太慢了,原來是躲懶在這里吃酒,也不告訴我們,叫我們在前面好等,還以為你遇到危險了?!?/br> 另一個取笑她:“大師兄什么本事,也能遇到危險,你可先擔(dān)心你自己罷?!?/br> 少年道:“惡戰(zhàn)在即,大師兄怎么還喝酒,我們還抓不抓那魔頭燕無恤了?” 燕無恤一腳踏出門去,聽聞這句話,真真是虎軀一震。 云未晏醉醺醺,睨那少年一言:“你自己去,我困了,要歇息。” 少年大吃一驚:“這怎么行,大師兄不去,誰打得過他呀?偃家都折戟沉沙了,聽說偃師師最愛的傀儡粉身碎骨埋骨莫川,她守在莫川旁哭咧。”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她家老爺子死了,甚么哭傀儡?!?/br> “他家老爺子被打得粉身碎骨?這魔頭太兇殘。” 燕無恤腳下險些踩空——真是以訛傳訛,偏離太甚。 “哎,大師兄,你這碗里的酒真好喝,是甚么酒?” “你羞不羞,大師兄喝過的碗,你就這么喝,要給人取笑的?!?/br> “……” 燕無恤逐漸走遠(yuǎn),他似有所感,遙遙往西陵方向看了一眼。 夜色深邃,茫然無際。 他便又看看陳巴的野店,暖黃燈光,屢屢酒香,隱隱喧囂。 云未晏佳人在側(cè),浪跡江湖,想必平時吵吵鬧鬧,嬉笑一場,就作平生。 他忽然有些羨慕,羨慕得心口微微發(fā)燙。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 《太初有真意,大道為我賦》完。 第二卷 《西登軒轅臺,拂不去,月如素》明天正式開啟白玉京副本。 加粗標(biāo)紅!希望大家不要誤會,劇透一下,燕爺傳劍意給纓纓并不是要去犧牲,而是主動反擊的第一步。 我一直崇尚的是慷慨悲歌,哀而不傷,格調(diào)必須是激昂向上的,男主并不是死腦筋的悲命英雄。 第38章 開勝景白玉樓閣 第二卷 《西登軒轅臺, 拂不去,月如素》 天下之大, 四海之廣, 山脈、川澤、湖泊、草原、大漠,盡以微象之形, 凝聚在一座沙盤內(nèi)。 其中,終南之下,穎川之畔, 毗鄰西京的一片飛甍鱗次,連衢縱橫,崢嶸樓閣,瑞草芳華,如將天上的宮闕原原本本的挪到了人世之間。 光是沙盤, 便讓人生出神仙樓閣, 瓊樓玉宇的想象。 不消說, 若面目姣好的歌姬輕歌曼舞,高入云霄的樓臺水袖繚繞,絲竹管弦在無窮無盡的列坊里輕攏慢捻, 英姿勃發(fā)的少年郎在諸市中呼鷹嗾犬,轟飲酒壚, 交結(jié)五都豪雄。 該是怎樣一副列市敞闊、群賢畢至、俠氣貫天、氣蓋山河的氣象! 這幅沙盤的不遠(yuǎn)處, 是在位的靖國第九代天子。 他身著十二章紋玄端袍服,頂戴玄玉十二旒,座下一方紫檀玉雕椅, 鋪陳錦繡黼黻。 帝王已近古稀之年,面上干癟,發(fā)髻干疏,幾乎簪掛不住頭頂代表著無上尊貴的冕旒。然而帝王暮年,縱然年紀(jì)枯槁,垂垂老矣,依舊背脊挺直,儀態(tài)端方,遍布淺褶的眼皮下,雙眸雪亮如鷹隼,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的杰作——這一方代表著白玉京的沙盤。 年老的帝王喉頭滾動,口中發(fā)出低啞,沉吟的聲音。 “好啊。如今太玄宮也開始修筑,愈發(fā)像詩文中所言的‘天上白玉京’了。” 底下人應(yīng)道:“回稟陛下,太玄宮建成,司造臺按照陛下的意思,還建了一座太清臺,落成之后,陛下可往觀俠客們斗武。很是精彩呢?!?/br> 天子眼底的情緒,疏忽萬變:“扶朕起來,朕要走近了看。” 內(nèi)監(jiān)扶著皇帝。他顫顫巍巍,慢慢靠近。眼里迸發(fā)出更加熾烈的光芒,令他臉上罩了一層宛如稚子一樣歡欣滿足的深情,長滿了皺紋的手,一點一點,滿含愛惜的撫摸著其中的亭臺樓閣、花鳥瑞獸、象生小人。 像是得到了此生最渴望的玩具的孩童。 內(nèi)監(jiān)奉承道:“古人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大抵就是這個氣象了。只有陛下這等賢明之君,只有我大靖這等萬邦來朝之大國,方有國力,成此人間無處可媲美的仙境啊?!?/br> 皇帝眉開眼笑:“好,賞!賞!” 門外有人來稟:“司造臺上卿求見陛下?!?/br> 司造臺主管白玉京太玄宮的建造,皇帝極為上心,在內(nèi)監(jiān)的攙扶下,重新落座:“傳?!?/br> 宮娥打起重重帷幕和珠簾,司造臺上卿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宮殿一頭。 靖國朝服以玄、朱、青三色為主,天子用朱玄兩色,三公服純玄色,九卿服玄、青兩色,其下用青色。司造臺上卿位列九卿,袍服是清亮的玄色和青色,身掛玉帶,腳踏玄靴,踩在柔軟細(xì)密的地壁上輕若無聲。 他腳步停在沙盤之后,弓背彎腰,行了一個大禮,道:“啟奏陛下,太玄宮修筑恐怕要緩些時日,特來請陛下的恩旨。” 皇帝面上變色,愣怔片刻,一掌重重拍在身側(cè)扶椅上。 天子發(fā)怒,滿殿內(nèi)宮娥內(nèi)監(jiān),齊刷刷跪拜在地。殿內(nèi)一時落針可聞,氣氛緊繃至極,司造臺上卿叩拜噤聲,深深埋下頭,不發(fā)一言。 皇帝緩緩站起身來,負(fù)手于座椅前來回踱步,道:“今年元夕之夜,朕必要見太玄宮建成。朕要在太玄宮設(shè)宴邀請四海賓朋,與民同樂,不可推遲一日?!?/br> 司造臺上卿慢慢直起身來,道:“陛下,非臣有意拖延愆期,實乃國庫今年列支修繕宮宇之費已盡,臣縱有萬千妙心,巧手工匠,也不能憑空結(jié)樓臺。還請陛下恕罪,請陛下明鑒!” 皇帝蹙眉道:“此事朕知道,前些日子不是在朝會上議過?朕已著丞相、御史大夫、大司農(nóng)拿出對策,另撥二十萬兩銀子供太玄宮建造之費。你此刻來急個甚么?” 司造臺上卿伏在地上:“陛下有所不知,臣聽聞今年國庫……大司農(nóng)說,若要另撥銀子,只能削減軍費了。如今北方不平,上個月還有幽州刺史叛國之事,正是胡兒蠢蠢欲動之際,決不減少軍需,故臣冒死覲見,懇請陛下延期,待明年春賦上來,再起高樓?!?/br> 皇帝怒斥:“這話豈容你來說,你住口!宣丞相,御史大夫,大司農(nóng)來見朕,讓他們馬上進(jìn)宮?!?/br> 約一盞茶的時間,丞相岳明夷急趨而至。 丞相剛過半百之年,形容卻比天子要顯得衰老得多,他身形傴僂,發(fā)須皆白,臉上丘壑縱橫,趕到殿門口,還是賴著兩個內(nèi)監(jiān)的攙扶,才喘勻了氣。大司農(nóng)與御史緊隨其后。 丞相擦拭額上細(xì)密的汗珠,端整衣裳,恐沖撞君前。 方恭恭謹(jǐn)謹(jǐn)上前,還未站穩(wěn),天子劈頭蓋臉而罵:“丞相,輔佐君王,統(tǒng)御百官,你……你一個司造臺上卿都管不住,做出越權(quán)上奏之事,你如何當(dāng)?shù)呢┫???/br> 天子措辭嚴(yán)厲,丞相只得顫巍巍的,跪倒在地,仰起頭來仰視君容,布滿褶皺的眼窩里,隱隱濕潤。 “陛下,臣死罪。只是司造臺上卿之言,也是臣想上陛下的奏疏……去歲嶺南、河?xùn)|有旱,江北多地遇澇,賦稅酌情減免,府庫無余,太玄宮之事,還請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