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蘇纓想要招,然而她五內(nèi)怒意熾烈,劍意散漫,只得再用明月潮汐決調(diào)息。 一念起,經(jīng)絡(luò)微燙,氣海漸聚。 心如明月,清湛若水。 箭簇束于手,忽從她手間飛出,登時,箭飛如雨。 兵荒馬亂之間,那道袍老人的灰影,像是受到甚么感召一般的,從那頭疾迫而近,飛速穿過箭雨,干枯蠟黃的手,探來拿她的肩頭,一邊如沉浸夢幻一般的囈語:“來了,來了,潮水聲來了!” 說話之間,抓著蘇纓,不知近了哪一扇門,石門轟然合上,砰的一聲,驚天動地。 蘇纓回過神來只時,耳邊已只剩下一片寂靜,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唯有那道袍的怪人,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的凝視著她。 又低又沉的聲音,不復(fù)方才的癡癡傻傻。 “燕家混小兒在哪?他死了?” 蘇纓方才激動和憤怒之下,激斗連連,耗費(fèi)了大量體力,此時只得背靠石門,微微喘息。 她著實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老人所說的“燕家混小兒”是誰。 蘇纓滿臉戒備,搖搖頭:“我不知道?!?/br> 又問:“你究竟是誰?” 此人能從自己用的潮汐明月決和湛盧劍意里知道背后的燕無恤,與他一定有很深的聯(lián)系。蘇纓滿腦袋疑云,心里忽然有了一個十分大膽的聯(lián)想,待想到那個人,不由得渾身一凜。 難道他……竟是青陽子?! 蘇纓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非常之大。 這人看起來歲數(shù)并不十分老,與青陽子的年紀(jì)也吻合得上,而且他對湛盧劍意了解得如此之深,單憑自己一招一式就能聽出來,必是對湛盧劍意知之甚深的人。 可,青陽子不是早就死了么?為何為出現(xiàn)在白玉京的地底下,像一個活死人一樣。 蘇纓又看了他一眼,實在無法將這個瘦的骷髏一樣,神情困頓,滿臉塵土的老者,和李攬洲口中那個“令天下人聞之色變”“匹夫一怒,亦可拔劍安天下”武功蓋世,初入皇宮亦可來去自如的瀟灑豪俠之客聯(lián)系在一起。 道袍老人神情十分晦暗,忽然皺眉頭,像是陷入了沉思,又忽然醒過神來一般的,哈哈大笑。 他才正經(jīng)了不過一瞬,說出“燕家小兒”之后,又滿口昏話直冒,喃喃著“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鬧事?!闭f話之間,腳步踉蹌,嘟嘟噥噥,歪歪扭扭,朝洞中去了。 蘇纓獨(dú)自在黑暗之中,喘勻了氣。 看著他的身影被洞xue另一頭,微微的亮光拉長在石壁上,干瘦而清矍。 她左右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沒有旁的路,身后的石壁已經(jīng)封死,背后官兵堵道。再往前看,那滿口瘋話的道袍老人已經(jīng)走出了許多,漸漸看不見他的身影。 蘇纓站起身來,跟了上去。 第67章 墜迷夢真假蘇纓 蘇纓不記得, 究竟在黑暗的甬道之中走了多久。 道袍老人腳步蹣跚,一開始仗著身法走得快, 然后就越來越慢, 越來越慢。 蘇纓初時走得不快,時間長后, 她內(nèi)力充沛,腳步輕快,反倒將道袍老人拋下了一大截。 走幾步, 還要停下來等等他。 若換作從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白玉京的地底藏著如此龐大的地下宮闕,數(shù)不清的回廊勾回蔓結(jié),彎彎繞繞,不知要通往哪里。 道袍老人形容枯槁, 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四射, 太陽xue微微凸出, 額上褶皺里藏著深深的青筋。 他忽而清醒,忽而昏聵,所幸似乎在地下處的時日久了, 對地xue脈絡(luò)了如指掌。 眼前的路原來越小,越來越窄, 直至后來, 連蘇纓都需要彎腰行走。 前方有光,蘇纓加快了腳步走往洞口,繼而, 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驚了—— 這不是她料想的地面。 而是一處巨大的地下宮殿。 比天澤武會所用的宮殿還要奢華不少,說不盡的雕欄畫棟,數(shù)不盡的金玉瑯玕。 最吸人注意的是——宮殿當(dāng)中的巨大水精盤,黃金托盤上、用玉石、琉璃、銅銀鏤錯,描漆灑金的筑了一個氣勢恢宏的微型宮殿,還原了天子的宮闕。 殿中一個人也沒有,蘇纓和道袍老人正蹲在小小的一個磚石砌就的通風(fēng)口上。 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唯恐給人發(fā)現(xiàn)。道袍老人倒隨意,一個縱躍,直接落在了巨大的水精盤前,朝蘇纓招手:“來,你來?!?/br> 蘇纓不會輕功,望著約莫還有幾十尺的地面發(fā)愁。 道袍老人露出了非常疑惑納悶的神情,看她試探著想往下跳,“咦”了一聲,又輕身而上,一手拎著她的領(lǐng)子,從頂上拎了下來。 蘇纓剛剛落地,驚魂甫定,就聽見他又驚又喜的聲音接連不斷的響起來。 “看啊,長樂宮。這里是西極門,這里是天極門,這里還有個神仙捧露的雕像,叫仙宮苑。御道有九九八十一階,最頂上就是定安殿?!蓖娺@個微型的宮闕,道袍老人就像一個得了玩具的歡欣孩童,無限歡喜鼓舞,對蘇纓指著長樂宮如數(shù)家珍。 他面上忽然露出了非常神秘的神情,對蘇纓說:“我會飛?!?/br> 蘇纓見他非常熱情,很渴望得到認(rèn)同一般,便也聽得仔仔細(xì)細(xì),聽到這一句,十分捧場的露出驚奇的神色:“你難道是天上的神仙?” 道袍老人嘿然一笑。果斷搖頭:“我不是神仙。” 他又說:“我曾經(jīng)從這座鳥兒都不敢去的宮殿上飛過去,誰也奈何不了我,我想殺誰就殺誰,我想要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不然我就要?dú)⒘怂?。?/br> 這一句話,讓蘇纓對他身份的猜疑又篤信了幾分。 這古怪的道袍老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從前在長樂宮仗劍刺殺天子的青陽子。 世人如何能想到?當(dāng)年一怒刺天子,以一己之身掀起江湖驚濤駭浪,褒貶參半的傳奇人物并沒有死,他竟然狀若瘋癲,形若鬼魅的生活在白玉京的地底下。 蘇纓雖然確定了他的身份,卻沒有開口揭穿。隨著他的指指點點,目光在長樂宮上方停留,真的找到了那個神仙捧露的雕像,就在距定安殿不遠(yuǎn)的位置。 皇帝起居,批閱奏章日常議政的定安殿,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整個永樂宮最高的地方。 然而今上篤信道教,尋仙求長生,設(shè)了高入云霄的神仙捧露雕像,每日承接天上的“無根之水”,送服丹藥。 所以在長樂宮竟然出現(xiàn)了定安殿不如捧露像高的奇觀。 蘇纓心中嘀咕:白玉京門口也有一個集天下神兵所鑄的天女散花像,當(dāng)今天子真是喜愛雕像。 青陽子又拉著蘇纓,絮絮叨叨的說了許許多多長樂宮的詳細(xì)信息:哪里有崗哨、哪里衛(wèi)兵最多、哪里視野最好、哪里可以俯瞰天子之座。 蘇纓雖然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但是不忍拂一個頭發(fā)白發(fā)老人的意,拿出在家中哄老父親的耐心,不但聽進(jìn)去了,還與他指著這小小一盤,你來我往,議論起來。 青陽子在地底已久,神智已然昏聵,口齒不甚清晰,難得一個少女,竟肯聽他言語,還與他議論,喜不自勝,越說越起勁。撫掌笑道:“你好,你很好,燕小兒沒有你好?!?/br> 蘇纓笑吟吟問他:“為什么燕小兒沒有我好?” 青陽子想起燕無恤,登時表情變幻莫測,如強(qiáng)塞了一口悶?zāi)嗳肟?,他面色青白,忽又黑沉,即便是早已失智,仍對此名號殘留反感:“混小兒一個,王八嘴里撒尿的淘氣玩意兒,不提也罷。” “……” 他說得粗鄙,嫌惡之情溢于言表。 仿佛燕無恤不是他傳承劍意的半個徒兒,竟是仇家一般。 在加上燕無恤曾經(jīng)叫他“老匹夫”,蘇纓感到,這對門面師徒的關(guān)系實在是非常差。 似乎想要將“燕小兒”的名字晦氣散去,青陽子擺了擺手,又拉起蘇纓興致勃勃的說起來。 良久,終于等到他倦了,蘇纓問他:“前輩,您知道怎么出去嗎?” 問罷,看見青陽子一臉的茫然,怔了一怔。 “您知不知道,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青陽子依舊茫然。 他指指“長樂宮”:“這不皇帝老兒的宮殿嗎?” “……” 是了,如果青陽子知道怎么出去,他怎么會困在地底打轉(zhuǎn)兒? 可是外面還有一群不知道受誰指示的人以她為誘餌,給燕無恤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她必須要盡快與燕無恤取得聯(lián)系。 蘇纓抬頭四顧,發(fā)現(xiàn)除了通風(fēng)口,這間宮殿沒有別的缺口。走到墻壁邊,摸到門都是雕畫出來的假門。探過四壁,竟然都是實心的。 她心里狠狠一沉。 青陽子見她不再搭理自己,反倒是四面八方尋起出口來,指指頂上,對她說:“不打緊,你有潮聲,我會飛,我教你怎么飛,你用潮聲撞破幾個石頭,不就出去了?!?/br> …… 燕無恤循著線索,找到太玄宮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幕合攏時分。 太玄宮是皇家御苑,即便還未落成,尋常人依舊進(jìn)不去。燕無恤被他們用刀槍攔在了殿外,他第三次交涉未果,司造臺上卿徐明義聽他身份,親自來攔。 徐明義道:“燕統(tǒng)領(lǐng),你才走馬上任,就要擅闖御苑,犯下欺君之罪不成?” 徐明義雖面僵色冷,腰硬如鐵,心里卻突突打鼓。 對面的青年人看起來實不像是會被他言語唬退之人,莫看他生的溫和干凈,人模狗樣。身上不知怎的,散發(fā)著殺人越貨的狂徒悍匪一樣令人心驚膽寒的氣息,黢黑一雙深目,令人如囫圇吞冰,后背生寒。 徐明義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退到衛(wèi)士的刀戟門后。 對燕無恤身后跟來的太初樓諸人說:“你們統(tǒng)領(lǐng)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你們也不懂?還不勸他回去,這可是殺頭的罪過?!?/br> 就在他后退的當(dāng)頭,燕無恤朝前走了一步。 徐明義察覺不詳,心頭猛跳,忽覺眼前一昏,只聽得耳邊刀劍亂響,自己天旋地轉(zhuǎn),喉嚨間一陣窒緊,竟已被燕無恤將脖子拿在掌中。 他的手白凈修長得像是提筆的讀書人,然而稍握的瞬間,徐明義脖子根后一陣骨響。他心頭大駭,雙腿打戰(zhàn),用盡全力才勉勵維持住上卿的威嚴(yán),提著一口氣呵斥道:“燕……燕賊,你竟敢堂而皇之,要挾朝廷命官!你這是死罪!” 燕無恤嘿然而笑,他額上帶著汗,喘息微微粗重。這一日被各種線索牽著鼻子走,事事投鼠忌器,早已磨光了耐性。 他本生于草莽,混跡江湖,沾染匪氣,恃才傲物,全然不講徐明義滿口的“欺君,死罪”放在耳里。 他再度收攏掌心,只見徐明義滿臉紅脹,毫不減力,似乎就要這樣將他脖子扭下來。 “現(xiàn)在放路,死活由我。若不然,我留你黃泉路上打個伴?!?/br> 話音剛落,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燕無恤!” 轉(zhuǎn)過頭去,見是李攬洲。竟不知何時帶兵已至,玉面映火,一臉陰沉:“擅闖御苑,劫朝廷命官,你竟然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 燕無恤瞥他一眼,摜開手底的徐明義,邁步往前,旁人竟也不敢攔。 徐明義咳嗽順氣,低垂眼角,掩去目中暗流涌動的陰騭之色,一言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