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靜，靜到甚至聽見兩人的心跳，乃至董碩加快了的、陳法醫(yī)屏住了的呼吸。

    董碩后知后覺地順著陳法醫(yī)的目光看向了停尸臺：

    解剖使用的刀具是極易磨損的，因此，一場完整的尸檢后，停尸臺旁的尖銳物品回收桶里總是會被沾血的刀片裝上個半滿。然而，此時此刻，透過淡黃色的筒壁，董碩看見，盡管刀還是有著磨損缺口，但刀片上的污漬卻在慢慢消失。

    臺子上，先是女尸腹側(cè)淡色的縫合線，按照與cao針恰好相反的順序一點點消失。緊接著，一旁器皿里，正打算送去做進(jìn)一步檢驗的內(nèi)臟取樣，也開始連帶著血水從有變無，最終只剩下一個個裝有混著血水的培養(yǎng)液的容器。

    之后，是那早已被脫去的淡藍(lán)色運(yùn)動服，帶著破洞、沾著血雨水，憑空出現(xiàn)，緩緩穿回到了女尸上。穿好后，衣服的污漬與磨損隨之復(fù)原，而女尸那被撞得碾得稀爛的面部與四肢，也在驚悚地恢復(fù)原狀。一切就像是倒播著的恐怖電影，皮膚、骨架、內(nèi)臟、四肢、衣物、手表等等“屬于”女尸的一切，都在逆著時間順序逐一變化，在不到一分鐘內(nèi)，變成了案發(fā)前的模樣。

    也是從這時起，死寂的房間里多了一種聲音，一種強(qiáng)有力的，心跳聲。在這裝著兩個活人兩具尸體的解剖室里，除了董碩與陳法醫(yī)的，第三個心跳。

    怦怦，怦怦，怦怦。

    這心跳聲，似乎與另外兩人的相同，一分鐘八.九十次，明顯是加快了的。如果，董碩與陳法醫(yī)的心率加快是因為恐慌，那么，這個心跳呢？

    第三個心跳后，是第三個呼吸。與加快的心跳不同，這新出現(xiàn)的呼吸聲，很平，很靜。

    董碩以為，視覺驚悚效果應(yīng)該在女尸復(fù)原后就已結(jié)束，接下來應(yīng)該是女尸突然開口說話之類的心理驚悚部分。畢竟，無論是五毛錢特效劣質(zhì)恐怖片，還是好萊塢特效大電影，都是這種套路。但是，老天爺總喜歡出乎你意料的，開些讓人毛骨悚然的玩笑。

    停尸臺上的……人，還在變化著。

    先是四肢、軀干乃至面龐，抽搐著做起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表情與動作，像是快進(jìn)五百倍后又倒播了的喜怒哀樂吃喝拉撒跑；后是衣物乃至所有貼身物品，以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方式在人的四周改變，淡藍(lán)色短袖長褲運(yùn)動服、紅色緊身田徑服、休閑襯衫牛仔褲，最后通通變成了一套淡黃色睡衣。

    至始至終，從出現(xiàn)開始就沒再發(fā)生大變化的，只有她左手腕的白色電子手表與右手腕的黑色護(hù)腕，但仔細(xì)看去，董碩卻發(fā)現(xiàn)，手表上的三根指針在飛速轉(zhuǎn)動著，從比真實時間快了一小時的時間點，倒著，轉(zhuǎn)著，一直到轉(zhuǎn)了將近兩圈。

    變化從頭到尾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可于在場的董碩與陳法醫(yī)來說，卻像是幾個世紀(jì)那么長。等所以變化終于停止，兩人已經(jīng)將臉蛋憋得通紅了。

    本想猛地吸一口氣來滿足干渴的肺，可那突然沖向鼓膜的聲音，卻又將二人嗆了個半死。

    “今天是幾月幾號，現(xiàn)在幾點了？”那是一個年輕的女聲，而聲音的來源，便是面前這具將二人嚇破了膽卻還生怕沒嚇夠的，名叫盧苓韻的“女尸”。

    女尸，盧苓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了起來。眼睛，是在坐起、出聲后，才慢慢睜開的。那是一雙很黑很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鳳形的眼角，它在睜開的剎那便已松下頂上的眉頭，斂去了所有的情緒，它正在波瀾不驚地看著望著二人。

    董碩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停在自己身上的這種目光，它像是空無一物的無情黑洞，卻又像是匯集百感情仇于一處的閃爍星光；它很遠(yuǎn)，卻又很近；它看著的是自己，看著的，卻又像是透過自己、透過房間的，并不存在于這個時空的某個地方。

    “今天是幾月幾號，現(xiàn)在幾點了？”盧苓韻，她是叫盧苓韻吧？盧苓韻剛才是問了這個問題嗎？董碩有些恍惚。

    但陳法醫(yī)卻回答了這個提問，只是……他的回答，是兩眼一翻撲通倒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董碩看錯了，在陳法醫(yī)即將后腦勺著地的剎那，有一雙手，似乎將他撈了一下，又或者說，那雙手是在陳法醫(yī)還沒兩眼一黑前就做好了準(zhǔn)備撈人的。當(dāng)然，對此，董碩無法確定，因為同伴的暈倒就像是打開了什么應(yīng)激閥門，使得剛才還能“冷靜觀察”的他，也手腳發(fā)軟眼前泛黑了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狂咽唾沫，揉了額頭揉眼睛，掐了人中掐手指，捏了眉心捏耳朵，差點將一套眼保健cao做齊了。最后，也不知是這“眼保健cao”起了效果，還是突然走來的盧苓韻，將他的神經(jīng)嚇過了昏迷線，他像實驗室里被電擊了的小白鼠一樣，炸著毛踉蹌兩步，撲通一下坐在了空出來的停尸臺上，硬是保持著……至少眼睛還是睜著的。

    看著盧苓韻一手捏著睡衣衣領(lǐng)，慢慢從身邊走過，平時電影小說看多了的董碩，自動自覺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了一幅“復(fù)活女尸血盆大口生吞人rou”的十八禁畫面。

    她靠近了，近了，帶著周身那似乎rou眼可見的陰寒之氣，來到了董碩面前。她彎下了腰，她伸出了手……

    董碩縮著脖子向后縮著，差點半個人直接躺在停尸臺上。

    可盧苓韻卻只是彎腰伸手……撿起了掉在陳法醫(yī)腳邊的平板。

    ……

    好險，她剛剛應(yīng)該沒看見自己的慫動作。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董碩坐直身子，竟還優(yōu)哉游哉地理了理領(lǐng)子。

    一道幾近犀利的目光。

    董碩一個哆嗦。看等到再看去時，卻發(fā)現(xiàn)，盧苓韻已經(jīng)認(rèn)真地翻起了平板，仿佛剛才的目光只是董碩自己臆想出來的一樣。

    東八區(qū)，2019年7月20日，16時58分58秒

    不知為何，董碩覺得，她是在看時間。

    董碩的猜測或許沒錯，因為接下來，盧苓韻又旁若無人地摘下了左手手表，認(rèn)真地看向了手腕背部那陽光與表盤留下的淺色圓形皮膚上的什么。

    警察的本能讓董碩挪了挪脖子，從一側(cè)找到了盧苓韻的目光停留的地方。他看見了她手腕背部那行用黑色細(xì)頭馬克筆寫下的數(shù)字：

    2019.7.18.11:55:23.64

    “四十個小時，二十小時，昨晚八點五十五分左右意外死亡嗎？”董碩好似聽見了盧苓韻的自言自語，可她那平淡到冷淡的聲音，卻讓董碩這剛豎起還沒來得及縮回的寒毛，再一次排排站吃果果。

    精確到分鐘，甚至能精確到秒的案發(fā)時間？

    董碩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他看向了另一側(cè)停尸臺上的黑色袋子。

    只可惜，那兒，金屬制的半人高臺子上，袋子還是袋子，尸體還是尸體，袋子口的拉鏈緊緊合著，袋子里的尸體也沒有半點動靜。

    做夢嗎？做夢吧。

    排在失落后的，是滑稽的自嘲。

    如果是夢，既然是夢……

    董碩想開口說些什么，可盧苓韻卻先他一步，再次自言自語了起來：“雨夜，山林，黃色小轎車，兩個受害者。挫傷，擦傷，裂傷，骨折，血腫……還有成因不明的刮傷？”這聲音是極其平靜的，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法醫(yī)在匯報尸檢結(jié)果似的。

    有那么一剎那，董碩甚至覺得，眼前站著的淡黃睡衣女孩，只是個早上睡過頭忘換衣服的實習(xí)生，并不是這些恐怖用詞所描述的對象――一具死而復(fù)生的女尸。

    “兩具尸體？那另一個是誰？”這是董碩第一次在盧苓韻臉上看到明顯的表情波動，雖然這個表情是對他本人的淡淡不滿。

    她剛剛是在問自己嗎？問另一個……的報告？

    董碩的目光再一次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個擺有尸袋的臺子，那一瞬間，一種強(qiáng)烈的情感涌上心頭，在這種情感與某些目的的驅(qū)使下，他沒有回答。

    最初的震驚與驚恐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沖上四肢用于干架、逃跑又或制造就地栽倒的血液，已經(jīng)回到了那算不上寬敞的大腦，董碩恢復(fù)了冷靜思考的能力。他站起身，氣定神閑地走到了盧苓韻面前，他張開嘴，打算開始他的……

    可盧苓韻并沒給他施展的機(jī)會，甚至，就連剛才的問題，都有可能并不是在問他。

    盧苓韻作為一個擅長制造驚訝、驚愕乃至恐慌的主兒，很成功地再一次將董碩的心臟擠到了嗓子眼。因為，下一刻，將手表帶回后，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了把解剖刀，眼睛都不帶眨地，深深劃破了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指尖。只見她一手準(zhǔn)確地將解剖刀扔進(jìn)回收桶，一手用大拇指捏住傷口，好像那rou不是自己的似的，硬生生擠出了一連串黃豆大的血滴。

    啪嗒，啪嗒，血滴接連落地。

    董碩再一次，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最后一次，聽見了盧苓韻那疑惑中帶著些疲倦，疲倦中帶著些厭煩，厭煩中帶著些冷漠的聲音。

    “歸識，二十四小時整?！?/br>
    啪嗒，落地的血滴化作血霧，世界隨之翻天覆地。

    作者有話要說：　　嗯，信我，這并不是一個恐怖故事。雖然女主第一章死第二章復(fù)活……

    第3章

    “就吃海底撈吧，”走在八人隊伍前頭，背著個白色運(yùn)動帆布包，身穿與另外七人相同的印有“一大田徑隊”字樣的淡藍(lán)色運(yùn)動衫的方莜，在火鍋店門口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頭看向同伴，“咋樣？”

    “我行啊。”

    “可以啊?！?/br>
    “好呀好呀！”

    “唔?！?/br>
    “我倆也ok?！?/br>
    ……

    于是乎，七人的目光落在了統(tǒng)一落在了唯一沒表態(tài)的盧苓韻身上。

    “啊……”盧苓韻張開嘴正要回答，卻突然像靈魂脫殼了一般，兩腿一軟身子一晃，剛才還是黑亮黑亮的雙眼，忽的蒙上一層迷霧，瞳孔固定、散大，在某一瞬間就像是那些被判定了死亡的人的眼睛一樣。

    “學(xué)姐你……”一旁的董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眼看著就要栽倒在地盧苓韻，可沒等她將話說完，盧苓韻就已經(jīng)雙腿一緊離開她的攙扶，恢復(fù)了正常。

    “我……”盧苓韻一手扶著額頭，閉上雙眼搖了搖頭，可很快便又睜開了眼睛，用已經(jīng)看不出半點端倪的目光對上了眾人的擔(dān)憂，“嗯，就在這兒吧，你們先進(jìn)去坐，我去趟洗手間。”聲音正常到那剛才好像差點猝死的人不是她一樣。

    “苓韻……”方莜還沒從這一驚一乍中回過神來，滿腦子里回蕩著盧苓韻一頭栽倒在地后再也醒不過來的恐怖畫面，“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她提議著，可建議一出口，又覺得有些怪怪的。

    “沒事的，”盧苓韻笑了，她毫不客氣地解下背包，塞進(jìn)了方莜的手中，“應(yīng)該只是今天教練的加訓(xùn)太狠，剛才犯了下暈乎而已，已經(jīng)好了。你們進(jìn)去排位，我去去就來?！?/br>
    “哦……”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不知在交流著些什么，只知道，等她們回過神來時，盧苓韻已經(jīng)不見了。

    繞過屏風(fēng)，點頭謝過熱心指路的店員，在徹底離開隊友們的視線后，盧苓韻猛地加快腳步，幾乎是以跑的速度沖了洗手間。進(jìn)入單獨(dú)隔間，盧苓韻連門都沒來得及鎖嚴(yán)實，就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掀開坐馬桶蓋，一通狂嘔。

    撕心裂肺的干嘔聲，似乎要將內(nèi)臟從口中擠出來一樣，可視覺上，盧苓韻卻沒能嘔出些什么。出于某種原因，心理上的果腹與生理上的饑腸轆轆正在盧苓韻身體內(nèi)做著激烈斗爭，而這斗爭的結(jié)果，就是那從胃反流而出的淡黃色液體。

    盧苓韻的余光看見了左手腕上的手表：七月十九日，十七點零三分。她猛地晃了幾下手，那熟悉的黑色馬克杯字跡伴著偏白的皮膚，從表盤下露出了半截：2019.7.18.11:55:23.64。

    “四十個小時，二十小時，昨晚八點五十五分左右意外身亡?！彼?jīng)說過的。

    翻腔倒腹的惡心感還在繼續(xù)，可胃里卻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可吐了。嘔吐時反流的胃液將食道燒得生疼，也不知是通過了什么途徑，這種灼燒竟一路燒到了腦袋里。盧苓韻整個人都在因此痙攣著，連帶著那些記憶碎片一起。

    解剖室，解剖刀，被掏出來的內(nèi)臟，被縫上的軀體空殼……

    無聲無息一.絲.不.掛地躺在冰冷的鐵板上，伴著福爾馬林與消毒水的氣味，任由已經(jīng)稀爛到腐爛的身體被一刀刀切開……

    還有身體被撞飛、被碾碎的痛感……

    記不得為什么死、因何而死，可喪命的場景卻會深刻入腦海，成為陰魂不散的夢魘。從兜里掏出紙巾擦凈嘴，盧苓韻自嘲地笑了。

    逆天的能力，必定對應(yīng)著逆天的代價，不是嗎？

    按下沖水鍵，忍住腦袋右側(cè)的隱隱作痛，望著斷片了似的渾濁淡黃酸味水漩渦，盧苓韻揉起了眉心。她深吸一口氣，走出隔間，壓低著腦袋來到洗手池旁，將水龍頭開到了最大。嘩啦啦的水聲在耳邊響著，響進(jìn)心里，慢慢洗去了心中的那些煩亂與恐懼。她用雙手感受著清水的冰涼，閉上雙眼，想象著那離自己很遠(yuǎn)的清水的流淌。

    流動的水，推動了思緒。

    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尸檢報告、證據(jù)列表，兩具尸體、自己身上成因不明的刮傷。

    “奔跑途中被一輛黃色小轎車撞下山坡后刻意碾致死的嗎？”盧苓韻做著口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

    所有的線索在盧苓韻的腦海中卷成了亂麻，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無奈地用清水漱了漱口，關(guān)上水龍頭，拿張紙巾擦干手后走出洗手間。

    嘩啦啦――

    不知從什么時候響起的雨聲。有什么東西在盧苓韻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在走廊邊的小小窗戶旁，停下了腳步。

    “成因不明的刮傷?！蓖?xì)小雨滴，計算著雨落的速度與密度，盧苓韻皺起了眉頭?！笆恰s去’山林，不是‘逃離’?！笨戳嗽S久后，她又自言自語了一句。

    為什么要趕去山林？

    “學(xué)姐？”身側(cè)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盧苓韻應(yīng)激性地嚇得一愣，一直等到眼中畫面轉(zhuǎn)換，看見了來人只是董霜后，這才放下了剛提到嗓子眼的心。

    “嗯？”藏住心中的情緒，微微一笑，盧苓韻隨便應(yīng)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