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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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玦抹了一把他的臉,淚水血水和灰塵混在一起,他的臉看起來猙獰可怖。沈玦紅著眼道:“說好了有危險就回撤,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這樣!”
他沒回答,低頭看沈玦的手腳,“怎么樣,你受傷沒?”
“我沒事?!?/br>
沈玦疲憊地握緊他的腕子,兩個人都在顫抖,像兩片凄風(fēng)中的落葉,哀憐地攀附住彼此。
這一刻才仿佛一切都定了,夏侯瀲笑了一聲,卻比哭還難看,他前進(jìn)一步,把沈玦擁入懷里。周圍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人群的奔走、佛殿的坍塌……一切都仿佛在剎那間遠(yuǎn)離了他們。沈玦呆了一瞬,即使在最曖昧的時候,他也不敢擁抱夏侯瀲。可現(xiàn)在,夏侯瀲抱住了他,突如其來,很緊很緊,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要把他按進(jìn)骨血。
他的頸側(cè)有濕熱的觸感,沈玦忽然反應(yīng)過來,這家伙竟然哭了。這個生鐵一般堅強的男人,這輩子只為那個名動天下的刺客流過淚,這一刻,他哭了,沉默地流淚,無聲無息,是為了自己。
沈玦緩緩回抱住夏侯瀲,雙手貼在夏侯瀲顫抖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輕撫。
沈玦清楚地記得每次擁抱,第一次是在謝府小院,那時候他剛剛拜師,也剛剛得知謝秉風(fēng)根本不記得他的模樣。第二次是在斜陽窄巷,他們倆第一次分別,他目送夏侯瀲坐車牛車,消失在撒滿陽光的拐角。第三次是在乾西四所,他被太監(jiān)欺侮,夏侯瀲為他擦拭手臂和臉龐,他還記得空氣里的浮浮沉沉的桂花香,嘴里有淚水的苦味。
他忽然覺得時光倒轉(zhuǎn),自己不是東廠提督,夏侯瀲也不是什么伽藍(lán)刺客,他們依舊是多年前的兩個孤弱無助的少年,在黑暗里緊緊相擁。山風(fēng)吹著火焰,火光在他們身上躍動徘徊,廢墟瘡痍在他們腳下展開綿延,他們像荒蕪世界中的兩個渺小的影子,孤影相伴成雙,從此生死相依。
“沒事了。沒事了阿瀲,你找到我了,我也找到了你?!?/br>
他輕輕拍著夏侯瀲的后背,慢慢說出這句話,像是安慰,像是許諾。
第79章 月照夜明
他們剛回到東廠,屁股還沒坐熱,錦衣衛(wèi)就上門了。
錦衣衛(wèi)指揮使楊昭和親自來拿人,說沈玦炮轟廣靈寺,震驚宮闈,膽大包天,形同謀逆,皇上連夜從宮門遞出條子,要錦衣衛(wèi)將沈玦押入詔獄。之前的姚氏母子案也出結(jié)果了,刑部那邊兒傳來話兒,確是沈玦縱容下屬傷人無誤。數(shù)罪并處,皇上令三法司擇日升堂,會審沈玦。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也一同被逮了,司徒謹(jǐn)是幫兇,夏侯瀲是從犯。楊昭和還透露,有人舉報夏侯瀲是伽藍(lán)刺客無名鬼,這下沈玦頭上又多了頂勾結(jié)江湖逆黨,圖謀不軌的帽子。
萬伯海被沈問行秘密帶走了,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一同入了詔獄,關(guān)在一間牢房。沈玦待遇和他們不同,楊昭和在衛(wèi)所收拾了間廂房給沈玦住。
楊昭和是官場上的老人,混到如今,早知道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決不能妄下定論的道理。沈玦說不準(zhǔn)還能翻盤呢,畢竟是整垮了魏德的人,不能輕易小覷。況且他受了沈玦不少恩惠,平日里也已沈玦擁躉自居,明面上秉公執(zhí)法,私下里還是得留幾分顏面。
但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兩人坐在牢房里的草席上,頭頂是一扇天窗,在昏暗的牢房里漏下一束天光。身后是墻壁,極厚,手掌拍在上面啪啪響,有種拍崖壁山石的感覺。
夏侯瀲有點擔(dān)心沈玦,雖然那家伙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何況他們還有萬伯海握在手里。但是徐若愚是個大禍患,那家伙知道沈玦不少秘辛,不知道會惹出什么禍來。希望那家伙已經(jīng)死了。
剛剛分開的時候沈玦要他寬心,說還有點事兒要處理,要他安心睡覺。夏侯瀲想沈玦現(xiàn)在大概正坐在衛(wèi)所里,桌子上點起了蘇合香,手邊放一碗暖乎乎的人參湯,外頭成排的官員等著他的接見聽他的指令,明天大家一起把太后那個婆娘干翻?;蛟S第二天,夏侯瀲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家睡大覺,往后照舊上值抓小偷抄別人的家。
夏侯瀲慢慢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后,月光透過天窗照在他身上,淡淡的風(fēng)拂弄起他的發(fā)絲,有點繾綣纏綿的味道。他突然有點想念沈玦,想他現(xiàn)在在吃什么,在看什么,如果在睡覺,睡得是什么樣的床鋪。那小子身嬌體弱,比大小姐還金貴,睡得慣衛(wèi)所的床鋪么?夏侯瀲又想起之前在廣靈寺的時候,太丟臉了,莫名其妙就趴在沈玦肩膀上哭了,跟個娘們兒似的。幸虧沈玦那小子沒笑他,要不然他得鉆到地縫兒里去。
夏侯瀲想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奇怪,明明才分開不過一個時辰,他已經(jīng)開始想念他了。
司徒謹(jǐn)坐在他邊上,半張臉隱在黑暗里,陰影勾勒出他冷峻剛毅的輪廓,像巖石利落的鋒棱。他和司徒謹(jǐn)不怎么熟,一方面是因為他級別太低,平日里除了沈玦,見不到什么大人物,另一方面是因為司徒謹(jǐn)不愛說話,他和持厭一樣,是一個極端沉默的男人。只不過持厭不說話是因為他一個人在黑面佛頂待了太久,不知道怎么說話。而司徒謹(jǐn)?shù)某聊?,則是因為他不說廢話。
不過他在東廠也聽了不少閑話。有人說司徒謹(jǐn)是個妻管嚴(yán),媳婦兒說一他不敢說二。還是個女兒奴,有番子在他家看見他的女兒騎馬馬圍著天井轉(zhuǎn)圈,司徒謹(jǐn)就是那匹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兩個人還是沉默,夏侯瀲有些無聊了,伸出手,看月光從指縫間瀉下來。
過了會兒,司徒謹(jǐn)忽然說:“你在想督主么?”。
夏侯瀲愣了下,問道:“你怎么知……”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實話,忙吞下最后一個字,道,“為什么這么說?”
“我猜的。你認(rèn)識的,現(xiàn)在還活著的人里面,我只認(rèn)識督主?!彼就街?jǐn)說。
夏侯瀲坐起來,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人?”
“人在看月亮的時候,總是在想自己最掛念的人。以前督主經(jīng)??丛铝?,一看就看很久。”司徒謹(jǐn)?shù)?,“后來你回來了,他就不看了?!?/br>
夏侯瀲心里嘆了一口氣。沈玦那個家伙一根筋,念舊念成這樣天底下估計只有他這一份兒了。把沈府的院子布置成和秋梧院一個樣子,又把蓮香也接回來,又還要找他,堅持不懈那么多年。可夏侯瀲明白沈玦,走過迢迢歲月,往事消散如煙,他只是想把從前的時光找回來,僅此而已。
夏侯瀲沉默了一會兒,拍拍司徒謹(jǐn)?shù)募绨?,道:“其實你也在想著誰吧。我知道,是不是嫂子?嫂子一個人在家沒事兒吧,你有沒有派人回家跟她知會一聲,說你今晚不回家?!?/br>
司徒謹(jǐn)點點頭,道:“我出來之前說過了,平常查案很容易夜不歸宿,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低下頭揉了揉眉心,“但有的時候也會埋怨我不回家,自從生了玉姐兒,她總是懷疑我在外面養(yǎng)了外宅。”
“女人嘛,疑神疑鬼難免的。成天在家坐著沒事兒干就只有想東想西了,你得理解一下嫂子?!毕暮顬囌f,“其實有個人等你回家挺好的,你別看兄弟們總是說打光棍才好,逍遙自在,其實要能娶上媳婦兒,誰不愿意娶啊。有人家里才有人氣兒,有人氣兒才是家。”
“那你為什么不娶妻?”司徒謹(jǐn)問,“是因為喜歡督主么?”
夏侯瀲:“……”
不愛說話的人說起話來都這么嚇人么?夏侯瀲大窘,道:“說什么呢?我可是男人。”
“京里狎玩優(yōu)伶的人很多,我認(rèn)識好幾個?!彼就街?jǐn)?shù)卣f道。
“你這話兒可別跟督主說,”夏侯瀲頗有些頭痛地說道,“他小時候挨過這種人欺負(fù),很忌諱這個的?!?/br>
司徒謹(jǐn)愣了愣,道:“我以為他喜歡你?!?/br>
夏侯瀲:“……”
司徒謹(jǐn)皺了皺眉,又道:“確切地說,我以為你們互相喜歡。”
夏侯瀲五味雜陳地看了司徒謹(jǐn)很久,司徒謹(jǐn)沒什么表情,仍舊一臉淡淡的,仿佛他方才說的是“今天月亮很好”這樣的閑話家常。夏侯瀲終于開口道:“司徒老哥,你是不是跟著你家娘子看了不少話本子?”
司徒謹(jǐn)說沒有,“她不怎么看那些,她平日里都看醫(yī)書。”
那怎么腦子里想的都是這些玩意兒?夏侯瀲郁悶地摸摸自己的臉,他長得很像一個斷袖嗎?他嘆了口氣,道:“你想多了啦。我和督主就是交情好,小時候一起吃過不少苦,我娘還教他練過刀。患難兄弟,生死之交,你懂吧?”他抱著臂,笑得落拓,“好像活到我這個年紀(jì),總得喜歡過一個兩個女人才正常。就算沒喜歡過,也總得來段露水之緣才對,要不然還真的挺容易被誤會是斷袖的。但是我早年忙著報仇,壓根沒工夫想這些有的沒的,情啊愛的是什么感覺,我也不清楚?!?/br>
“或許,情愛就是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吧。”司徒謹(jǐn)仰起頭,道。
“溫暖?”夏侯瀲喃喃地重復(fù)。
司徒謹(jǐn)點點頭,“我是個孤兒,從我懂事起就一個人過。住過義莊,住過破廟,住過山洞,住過死過人的別人不敢住的鬼屋。我是朔北人,朔北冬天很冷,我住的那個小鎮(zhèn)很窮,有些人家甚至買不起炭火??芍辽偎麄冇屑胰?,可以抱在一起取暖??晌也恍?,我只能自己抱著自己。后來我來了京師,考武舉,有了官銜,還有了一個小宅院。可我還是一個孤兒,每天一個人上值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坐在屋檐底下看月亮。我沒有要惦念的人,也沒有人惦念我,到了冬天,依舊是一樣的冷?!?/br>
“可后來,你有嫂子了?!毕暮顬囌f。
“對,”司徒謹(jǐn)?shù)匚⑿?,“有了明月,一切都不一樣了。像你說的,宅子有了人氣兒,回家的時候有熱騰騰的米飯,熱騰騰的湯。冬天也不怕冷了,兩個人抱在一起,沒有炭火也很暖和??丛铝恋臅r候,我有人惦著,也有人惦著我。這個時候我才覺得,偌大的京師,偌大的塵世,有個地方是屬于我的,因為那里有一個屬于我的人,她等著我回家,等著我吃飯,她是我站在這里的理由?!?/br>
夏侯瀲默默看著他,這個剛毅的男人說到那個叫“明月”的女人的時候,神色一下子溫柔了起來,仿佛鋼鐵化為了繞指柔,連臉上的輪廓都柔和了。他笑了笑,把手枕在腦后,道:“司徒老哥,你弄錯了,這不是情愛的感覺,是親人的感覺。以前我娘我哥我?guī)煾冈诘臅r候我也體會過的,雖然他們不給我做飯。”
司徒謹(jǐn)搖頭,道:“你娘和你哥哥和你有血緣關(guān)系,你們有天然的親近。你師父看你長大,教你技藝,于你如父??晌液兔髟虏灰粯?,她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依然想要和她走下去,長長久久,永不分離。一個人不會想要和朋友一世相守的,想要相守的,一定是夫妻?!?/br>
夏侯瀲愣了很久,想要相守,便是喜歡么?
他其實沒想過這個,從小到大,他還沒有遇到過什么想一起過一輩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不可抑制地猜想,若是和沈玦呢?他想起司徒謹(jǐn)說的熱騰騰的米飯,熱騰騰的湯。他沒見過司徒娘子,可那一定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大約梳著墮馬髻,戴著明月珰,身上穿月白色的衫子,天青色的馬面裙,司徒謹(jǐn)冒著風(fēng)雪騎馬回到家,推開門,那個溫柔的女人笑盈盈地迎上來,溫聲問他冷不冷。恍惚間,回家的男人成了他自己,而迎上來的那個人成了沈玦。
不對,沈玦不會做飯!夏侯瀲用力咬了下舌頭,回過神來,搖頭道:“那我還真沒遇見過?!?/br>
司徒謹(jǐn)伸手碰了碰月光,又道:“而且,你喜歡的那個人,一定是你這輩子遇見的最好的人。明月,就是我遇見的最好的姑娘?!?/br>
夏侯瀲又想到自己,他沒有遇見過什么好姑娘。沈玦呢?那家伙大小姐脾氣,不會縫衣服不會做飯也不會掃地,要是娶回家,那就是娶回一尊大佛供著??墒呛孟窆┲餐玫?,反正縫衣服做飯掃地他都會,要是有錢還可以雇仆人。夏侯瀲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玦秾麗的眉眼,心忽然間就漏跳了一拍。
牢房外面?zhèn)鱽泶蚋穆曇簦V篤的,一聲一聲,按著緊湊的節(jié)拍,恰好把他驚醒。不對不對,沈玦也是男人,就算是太監(jiān),也一樣是男人,怎么能娶回家?他用力甩了甩腦袋,把這些不干不凈的念頭甩出腦子。扭頭看司徒謹(jǐn),他仰著頭望窗外的月亮,大約是在思念他的娘子。
夏侯瀲想了會兒,覺得還是不要跟司徒謹(jǐn)一塊兒睡的好。從地上抱了一堆稻草鋪在對面,躺下來,輾轉(zhuǎn)反側(cè)許久,也沒有睡著。
他扭過頭問:“你知道督主的打算么?”
“不能說,”司徒謹(jǐn)指指墻壁,意思是怕隔墻有耳,“別擔(dān)心,督主不會有事?!?/br>
“嗯?!毕暮顬嚮剡^頭,側(cè)過身面對長滿霉苔的墻壁。
他其實不是擔(dān)心,他就是突然很想……
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他突然很想見見沈玦。
——————
三日后,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被押到午門外。天涼了許多,周遭的葉子都落光了,瑟瑟秋風(fēng)牽著人的衣角,流連忘返。不知道沈玦穿夠衣服沒,不要又著涼了,夏侯瀲默默地想。
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已經(jīng)排好了陣仗,前頭已經(jīng)坐了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清一色的老頭子,大紅仙鶴補服,花白胡須,拉長一張老臉,端端正正坐在上頭。后頭支了一面明黃色步障,隱隱綽綽有個高髻大袍的女人影子。
“是太后?!毕暮顬嚨吐暤?。
司徒謹(jǐn)點點頭,“一會兒不要慌,若是問你是不是無名鬼,抵死不認(rèn)便可。”
正說著,沈玦來了,錦衣衛(wèi)擁在他身后,卻沒人敢押著他,仍是一襲織金妝花曳撒,描金烏紗帽。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都跪著,只能看見他流麗的下頜線條,垂著一束殷紅的組瓔。
夏侯瀲望著他,他的目光也掠過他,相接的那一瞬,仿佛交換了心神似的,兩個人都略定了定心。沈玦收回目光,負(fù)手站在當(dāng)中,眉眼間自有一股睥睨的傲氣。那樣挺直的脊背,高挑的身條兒,又是那般精致的眉眼,天生就是讓人來仰望的。只這么遠(yuǎn)遠(yuǎn)望著,夏侯瀲在某個一閃即逝的瞬間,忽然就領(lǐng)略到了,那名為戀慕的味道。
沈玦朝上首行禮,聲線清朗如玉石相擊,“罪臣沈玦,見過諸位大人?!彼戳搜酆竺娴牟秸希俅巫饕镜?,“見過太后娘娘?!?/br>
“不必多禮,我就是來湊個熱鬧,不用理會我。諸位大人還是快開始吧,莫要耽擱了時辰?!碧笤诓秸虾蟀l(fā)話了。
諸臣工朝太后拱了拱手,正中間的刑部尚書道:“傳徐若愚?!?/br>
夏侯瀲一驚,徐若愚還活著!
幾個錦衣衛(wèi)抬著一張擔(dān)架,將一個躺著的人抬了過來。那是徐若愚,他已經(jīng)失去了雙腿,被削去了一截,只剩下半截短短的身子和大腿,掙扎著從擔(dān)架上下來,朝諸臣工叩首。
“卑職東廠辰字顆徐若愚,狀告司禮監(jiān)掌印、東廠提督沈玦,勾結(jié)伽藍(lán)逆黨無名鬼,殺福王,逼瘋皇后,謀害先皇!”徐若愚字字咬入骨髓,“論其罪,當(dāng)五馬分尸,拋尸市井,曝尸百日,犬噬其rou!”
第80章 危樓可傾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堂下圍坐在旁的臣工皆目瞪口呆,四下里鴉雀無聲。
夏侯瀲心中一顫,緊握雙拳。
司徒謹(jǐn)察覺到他的異樣,低聲道:“怎么了?”
夏侯瀲搖搖頭,緊緊盯著堂上的徐若愚。
徐若愚腦門上都是汗,鬢發(fā)粘連在臉頰上,臉蒼白得像死人的rou。畢竟失去了雙腿,僅僅休養(yǎng)了三天,身子虛弱得緊。兩個太醫(yī)提著醫(yī)箱在外面侯著,就防著他突然昏倒。
刑部尚書勉強平復(fù)了驚訝的神色,朝徐若愚道:“你可知謀逆是何等大罪?沈廠臣分明是救駕功臣,怎的又成了謀害先皇?將你所知速速從實招來!”
徐若愚看了眼步障后的太后,深吸一口氣,道:“大人莫急,請容卑職細(xì)細(xì)分說。先皇早知魏德串通福王殿下逼宮謀反,曾密將遺詔和虎符托付與沈玦。然則沈玦不念先皇信托之恩,恩將仇報,妄想以虎符誆福王入京,再治福王一個無詔入京的罪名。誰知途中福王遭遇洪水,薨于半道。恰好沈玦尋得無名鬼,無名鬼精通奇yin巧技,尤擅易容變臉。沈玦令無名鬼給卑職易容,讓卑職假扮福王入京,跟隨魏德逼宮,再在宮變之時令卑職假死,這才能借由謀逆之名誅殺魏德。但沈玦并不滿足,為扶持皇上登基,他喪心病狂,逼死先帝,對外只說先帝是被魏德和福王氣死,甚至自居功臣之名!這樁樁件件,卑職若有虛言,情愿遭天打雷劈!”
徐若愚一口氣說完,堂上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誰能知沈玦竟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一個宦官,竟然可以逼死皇帝!座上三個老頭都大驚失色,看向沈玦,沈玦倒是面無表情,沒什么反應(yīng)。
刑部尚書冷汗涔涔,從腰間抽出巾帕擦了擦臉,顫聲道:“你所言不過一面之詞,誆殺先福王,逼死先帝,乃是大罪!其罪莫說五馬分尸,凌遲處死也不為過。你可有證據(jù)???”
“自然!堂下跪著的東廠辰字顆番子夏侯瀲就是伽藍(lán)無名鬼。眾所周知,無名鬼擅使?fàn)拷z人偶?xì)⑷耍騼哄\衣衛(wèi)已從他家查獲人偶照夜,諸位大人一看便知。”
他說完,兩個錦衣衛(wèi)扛著照夜上了堂。精致的傀儡漠然站在天光下,白瓷面具反射出清冷的光澤,一只刀臂已經(jīng)損毀,只剩下殘余的左臂,刀光在廣袖下若隱若現(xiàn),蘊藏著刻骨的殺機。
座中臣工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照夜,連錦衣衛(wèi)的眼里都流露出好奇之色。傀儡照夜久負(fù)盛名,除了那些死在照夜刀下的倒霉鬼,鮮少有人真正直面照夜。此番一見,皆嘖嘖稱奇。
刑部尚書目光掃向夏侯瀲,“夏侯瀲,你可認(rèn)罪?”
夏侯瀲上前道:“卑職不認(rèn)。大人明鑒,督主追殺伽藍(lán)亂黨多年,清查無數(shù)伽藍(lán)暗巢,這當(dāng)中也包括無名鬼的私巢,照夜就是從中所獲。卑職無能,略懂一點鍛造之術(shù),督主只是把照夜拿來給卑職看看而已,照夜實非卑職所有!”
司徒謹(jǐn)在后頭補充道:“大人若不信,可翻檢東廠案牘文書,每次清查繳獲皆有記載?!?/br>
刑部尚書沉吟片刻,開口道:“本官聽聞東廠有無名鬼畫像,不妨借來一觀?!?/br>
徐若愚想要說話,膝上疼痛襲來,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刑部尚書招了招手,錦衣衛(wèi)拿來一張矮凳,讓徐若愚坐著。徐若愚喘了一口氣,才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個無名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早已改頭換面,不是當(dāng)初的容貌。不過,他曾經(jīng)受了沈玦唆使,為卑職易容,讓卑職假扮成早已在洪水之中溺死的福王進(jìn)京逼宮,那人皮面具卑職還留著,請諸位大人過目。”
徐若愚從懷里拿出福王面具,呈給錦衣衛(wèi),錦衣衛(wèi)呈給座上三位大人。三人湊在一起細(xì)細(xì)觀看,面具軟若人皮,果真是福王的模樣,三人面面相覷,將面具傳下去,底下眾卿挨個看過,紛紛低聲細(xì)語。
他沒回答,低頭看沈玦的手腳,“怎么樣,你受傷沒?”
“我沒事?!?/br>
沈玦疲憊地握緊他的腕子,兩個人都在顫抖,像兩片凄風(fēng)中的落葉,哀憐地攀附住彼此。
這一刻才仿佛一切都定了,夏侯瀲笑了一聲,卻比哭還難看,他前進(jìn)一步,把沈玦擁入懷里。周圍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人群的奔走、佛殿的坍塌……一切都仿佛在剎那間遠(yuǎn)離了他們。沈玦呆了一瞬,即使在最曖昧的時候,他也不敢擁抱夏侯瀲。可現(xiàn)在,夏侯瀲抱住了他,突如其來,很緊很緊,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要把他按進(jìn)骨血。
他的頸側(cè)有濕熱的觸感,沈玦忽然反應(yīng)過來,這家伙竟然哭了。這個生鐵一般堅強的男人,這輩子只為那個名動天下的刺客流過淚,這一刻,他哭了,沉默地流淚,無聲無息,是為了自己。
沈玦緩緩回抱住夏侯瀲,雙手貼在夏侯瀲顫抖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輕撫。
沈玦清楚地記得每次擁抱,第一次是在謝府小院,那時候他剛剛拜師,也剛剛得知謝秉風(fēng)根本不記得他的模樣。第二次是在斜陽窄巷,他們倆第一次分別,他目送夏侯瀲坐車牛車,消失在撒滿陽光的拐角。第三次是在乾西四所,他被太監(jiān)欺侮,夏侯瀲為他擦拭手臂和臉龐,他還記得空氣里的浮浮沉沉的桂花香,嘴里有淚水的苦味。
他忽然覺得時光倒轉(zhuǎn),自己不是東廠提督,夏侯瀲也不是什么伽藍(lán)刺客,他們依舊是多年前的兩個孤弱無助的少年,在黑暗里緊緊相擁。山風(fēng)吹著火焰,火光在他們身上躍動徘徊,廢墟瘡痍在他們腳下展開綿延,他們像荒蕪世界中的兩個渺小的影子,孤影相伴成雙,從此生死相依。
“沒事了。沒事了阿瀲,你找到我了,我也找到了你?!?/br>
他輕輕拍著夏侯瀲的后背,慢慢說出這句話,像是安慰,像是許諾。
第79章 月照夜明
他們剛回到東廠,屁股還沒坐熱,錦衣衛(wèi)就上門了。
錦衣衛(wèi)指揮使楊昭和親自來拿人,說沈玦炮轟廣靈寺,震驚宮闈,膽大包天,形同謀逆,皇上連夜從宮門遞出條子,要錦衣衛(wèi)將沈玦押入詔獄。之前的姚氏母子案也出結(jié)果了,刑部那邊兒傳來話兒,確是沈玦縱容下屬傷人無誤。數(shù)罪并處,皇上令三法司擇日升堂,會審沈玦。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也一同被逮了,司徒謹(jǐn)是幫兇,夏侯瀲是從犯。楊昭和還透露,有人舉報夏侯瀲是伽藍(lán)刺客無名鬼,這下沈玦頭上又多了頂勾結(jié)江湖逆黨,圖謀不軌的帽子。
萬伯海被沈問行秘密帶走了,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一同入了詔獄,關(guān)在一間牢房。沈玦待遇和他們不同,楊昭和在衛(wèi)所收拾了間廂房給沈玦住。
楊昭和是官場上的老人,混到如今,早知道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決不能妄下定論的道理。沈玦說不準(zhǔn)還能翻盤呢,畢竟是整垮了魏德的人,不能輕易小覷。況且他受了沈玦不少恩惠,平日里也已沈玦擁躉自居,明面上秉公執(zhí)法,私下里還是得留幾分顏面。
但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兩人坐在牢房里的草席上,頭頂是一扇天窗,在昏暗的牢房里漏下一束天光。身后是墻壁,極厚,手掌拍在上面啪啪響,有種拍崖壁山石的感覺。
夏侯瀲有點擔(dān)心沈玦,雖然那家伙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何況他們還有萬伯海握在手里。但是徐若愚是個大禍患,那家伙知道沈玦不少秘辛,不知道會惹出什么禍來。希望那家伙已經(jīng)死了。
剛剛分開的時候沈玦要他寬心,說還有點事兒要處理,要他安心睡覺。夏侯瀲想沈玦現(xiàn)在大概正坐在衛(wèi)所里,桌子上點起了蘇合香,手邊放一碗暖乎乎的人參湯,外頭成排的官員等著他的接見聽他的指令,明天大家一起把太后那個婆娘干翻?;蛟S第二天,夏侯瀲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家睡大覺,往后照舊上值抓小偷抄別人的家。
夏侯瀲慢慢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后,月光透過天窗照在他身上,淡淡的風(fēng)拂弄起他的發(fā)絲,有點繾綣纏綿的味道。他突然有點想念沈玦,想他現(xiàn)在在吃什么,在看什么,如果在睡覺,睡得是什么樣的床鋪。那小子身嬌體弱,比大小姐還金貴,睡得慣衛(wèi)所的床鋪么?夏侯瀲又想起之前在廣靈寺的時候,太丟臉了,莫名其妙就趴在沈玦肩膀上哭了,跟個娘們兒似的。幸虧沈玦那小子沒笑他,要不然他得鉆到地縫兒里去。
夏侯瀲想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奇怪,明明才分開不過一個時辰,他已經(jīng)開始想念他了。
司徒謹(jǐn)坐在他邊上,半張臉隱在黑暗里,陰影勾勒出他冷峻剛毅的輪廓,像巖石利落的鋒棱。他和司徒謹(jǐn)不怎么熟,一方面是因為他級別太低,平日里除了沈玦,見不到什么大人物,另一方面是因為司徒謹(jǐn)不愛說話,他和持厭一樣,是一個極端沉默的男人。只不過持厭不說話是因為他一個人在黑面佛頂待了太久,不知道怎么說話。而司徒謹(jǐn)?shù)某聊?,則是因為他不說廢話。
不過他在東廠也聽了不少閑話。有人說司徒謹(jǐn)是個妻管嚴(yán),媳婦兒說一他不敢說二。還是個女兒奴,有番子在他家看見他的女兒騎馬馬圍著天井轉(zhuǎn)圈,司徒謹(jǐn)就是那匹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兩個人還是沉默,夏侯瀲有些無聊了,伸出手,看月光從指縫間瀉下來。
過了會兒,司徒謹(jǐn)忽然說:“你在想督主么?”。
夏侯瀲愣了下,問道:“你怎么知……”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實話,忙吞下最后一個字,道,“為什么這么說?”
“我猜的。你認(rèn)識的,現(xiàn)在還活著的人里面,我只認(rèn)識督主?!彼就街?jǐn)說。
夏侯瀲坐起來,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人?”
“人在看月亮的時候,總是在想自己最掛念的人。以前督主經(jīng)??丛铝?,一看就看很久。”司徒謹(jǐn)?shù)?,“后來你回來了,他就不看了?!?/br>
夏侯瀲心里嘆了一口氣。沈玦那個家伙一根筋,念舊念成這樣天底下估計只有他這一份兒了。把沈府的院子布置成和秋梧院一個樣子,又把蓮香也接回來,又還要找他,堅持不懈那么多年。可夏侯瀲明白沈玦,走過迢迢歲月,往事消散如煙,他只是想把從前的時光找回來,僅此而已。
夏侯瀲沉默了一會兒,拍拍司徒謹(jǐn)?shù)募绨?,道:“其實你也在想著誰吧。我知道,是不是嫂子?嫂子一個人在家沒事兒吧,你有沒有派人回家跟她知會一聲,說你今晚不回家?!?/br>
司徒謹(jǐn)點點頭,道:“我出來之前說過了,平常查案很容易夜不歸宿,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低下頭揉了揉眉心,“但有的時候也會埋怨我不回家,自從生了玉姐兒,她總是懷疑我在外面養(yǎng)了外宅。”
“女人嘛,疑神疑鬼難免的。成天在家坐著沒事兒干就只有想東想西了,你得理解一下嫂子?!毕暮顬囌f,“其實有個人等你回家挺好的,你別看兄弟們總是說打光棍才好,逍遙自在,其實要能娶上媳婦兒,誰不愿意娶啊。有人家里才有人氣兒,有人氣兒才是家。”
“那你為什么不娶妻?”司徒謹(jǐn)問,“是因為喜歡督主么?”
夏侯瀲:“……”
不愛說話的人說起話來都這么嚇人么?夏侯瀲大窘,道:“說什么呢?我可是男人。”
“京里狎玩優(yōu)伶的人很多,我認(rèn)識好幾個?!彼就街?jǐn)?shù)卣f道。
“你這話兒可別跟督主說,”夏侯瀲頗有些頭痛地說道,“他小時候挨過這種人欺負(fù),很忌諱這個的?!?/br>
司徒謹(jǐn)愣了愣,道:“我以為他喜歡你?!?/br>
夏侯瀲:“……”
司徒謹(jǐn)皺了皺眉,又道:“確切地說,我以為你們互相喜歡。”
夏侯瀲五味雜陳地看了司徒謹(jǐn)很久,司徒謹(jǐn)沒什么表情,仍舊一臉淡淡的,仿佛他方才說的是“今天月亮很好”這樣的閑話家常。夏侯瀲終于開口道:“司徒老哥,你是不是跟著你家娘子看了不少話本子?”
司徒謹(jǐn)說沒有,“她不怎么看那些,她平日里都看醫(yī)書。”
那怎么腦子里想的都是這些玩意兒?夏侯瀲郁悶地摸摸自己的臉,他長得很像一個斷袖嗎?他嘆了口氣,道:“你想多了啦。我和督主就是交情好,小時候一起吃過不少苦,我娘還教他練過刀。患難兄弟,生死之交,你懂吧?”他抱著臂,笑得落拓,“好像活到我這個年紀(jì),總得喜歡過一個兩個女人才正常。就算沒喜歡過,也總得來段露水之緣才對,要不然還真的挺容易被誤會是斷袖的。但是我早年忙著報仇,壓根沒工夫想這些有的沒的,情啊愛的是什么感覺,我也不清楚?!?/br>
“或許,情愛就是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吧。”司徒謹(jǐn)仰起頭,道。
“溫暖?”夏侯瀲喃喃地重復(fù)。
司徒謹(jǐn)點點頭,“我是個孤兒,從我懂事起就一個人過。住過義莊,住過破廟,住過山洞,住過死過人的別人不敢住的鬼屋。我是朔北人,朔北冬天很冷,我住的那個小鎮(zhèn)很窮,有些人家甚至買不起炭火??芍辽偎麄冇屑胰?,可以抱在一起取暖??晌也恍?,我只能自己抱著自己。后來我來了京師,考武舉,有了官銜,還有了一個小宅院。可我還是一個孤兒,每天一個人上值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坐在屋檐底下看月亮。我沒有要惦念的人,也沒有人惦念我,到了冬天,依舊是一樣的冷?!?/br>
“可后來,你有嫂子了?!毕暮顬囌f。
“對,”司徒謹(jǐn)?shù)匚⑿?,“有了明月,一切都不一樣了。像你說的,宅子有了人氣兒,回家的時候有熱騰騰的米飯,熱騰騰的湯。冬天也不怕冷了,兩個人抱在一起,沒有炭火也很暖和??丛铝恋臅r候,我有人惦著,也有人惦著我。這個時候我才覺得,偌大的京師,偌大的塵世,有個地方是屬于我的,因為那里有一個屬于我的人,她等著我回家,等著我吃飯,她是我站在這里的理由?!?/br>
夏侯瀲默默看著他,這個剛毅的男人說到那個叫“明月”的女人的時候,神色一下子溫柔了起來,仿佛鋼鐵化為了繞指柔,連臉上的輪廓都柔和了。他笑了笑,把手枕在腦后,道:“司徒老哥,你弄錯了,這不是情愛的感覺,是親人的感覺。以前我娘我哥我?guī)煾冈诘臅r候我也體會過的,雖然他們不給我做飯。”
司徒謹(jǐn)搖頭,道:“你娘和你哥哥和你有血緣關(guān)系,你們有天然的親近。你師父看你長大,教你技藝,于你如父??晌液兔髟虏灰粯?,她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依然想要和她走下去,長長久久,永不分離。一個人不會想要和朋友一世相守的,想要相守的,一定是夫妻?!?/br>
夏侯瀲愣了很久,想要相守,便是喜歡么?
他其實沒想過這個,從小到大,他還沒有遇到過什么想一起過一輩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不可抑制地猜想,若是和沈玦呢?他想起司徒謹(jǐn)說的熱騰騰的米飯,熱騰騰的湯。他沒見過司徒娘子,可那一定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大約梳著墮馬髻,戴著明月珰,身上穿月白色的衫子,天青色的馬面裙,司徒謹(jǐn)冒著風(fēng)雪騎馬回到家,推開門,那個溫柔的女人笑盈盈地迎上來,溫聲問他冷不冷。恍惚間,回家的男人成了他自己,而迎上來的那個人成了沈玦。
不對,沈玦不會做飯!夏侯瀲用力咬了下舌頭,回過神來,搖頭道:“那我還真沒遇見過?!?/br>
司徒謹(jǐn)伸手碰了碰月光,又道:“而且,你喜歡的那個人,一定是你這輩子遇見的最好的人。明月,就是我遇見的最好的姑娘?!?/br>
夏侯瀲又想到自己,他沒有遇見過什么好姑娘。沈玦呢?那家伙大小姐脾氣,不會縫衣服不會做飯也不會掃地,要是娶回家,那就是娶回一尊大佛供著??墒呛孟窆┲餐玫?,反正縫衣服做飯掃地他都會,要是有錢還可以雇仆人。夏侯瀲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玦秾麗的眉眼,心忽然間就漏跳了一拍。
牢房外面?zhèn)鱽泶蚋穆曇簦V篤的,一聲一聲,按著緊湊的節(jié)拍,恰好把他驚醒。不對不對,沈玦也是男人,就算是太監(jiān),也一樣是男人,怎么能娶回家?他用力甩了甩腦袋,把這些不干不凈的念頭甩出腦子。扭頭看司徒謹(jǐn),他仰著頭望窗外的月亮,大約是在思念他的娘子。
夏侯瀲想了會兒,覺得還是不要跟司徒謹(jǐn)一塊兒睡的好。從地上抱了一堆稻草鋪在對面,躺下來,輾轉(zhuǎn)反側(cè)許久,也沒有睡著。
他扭過頭問:“你知道督主的打算么?”
“不能說,”司徒謹(jǐn)指指墻壁,意思是怕隔墻有耳,“別擔(dān)心,督主不會有事?!?/br>
“嗯?!毕暮顬嚮剡^頭,側(cè)過身面對長滿霉苔的墻壁。
他其實不是擔(dān)心,他就是突然很想……
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他突然很想見見沈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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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被押到午門外。天涼了許多,周遭的葉子都落光了,瑟瑟秋風(fēng)牽著人的衣角,流連忘返。不知道沈玦穿夠衣服沒,不要又著涼了,夏侯瀲默默地想。
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已經(jīng)排好了陣仗,前頭已經(jīng)坐了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清一色的老頭子,大紅仙鶴補服,花白胡須,拉長一張老臉,端端正正坐在上頭。后頭支了一面明黃色步障,隱隱綽綽有個高髻大袍的女人影子。
“是太后?!毕暮顬嚨吐暤?。
司徒謹(jǐn)點點頭,“一會兒不要慌,若是問你是不是無名鬼,抵死不認(rèn)便可。”
正說著,沈玦來了,錦衣衛(wèi)擁在他身后,卻沒人敢押著他,仍是一襲織金妝花曳撒,描金烏紗帽。夏侯瀲和司徒謹(jǐn)都跪著,只能看見他流麗的下頜線條,垂著一束殷紅的組瓔。
夏侯瀲望著他,他的目光也掠過他,相接的那一瞬,仿佛交換了心神似的,兩個人都略定了定心。沈玦收回目光,負(fù)手站在當(dāng)中,眉眼間自有一股睥睨的傲氣。那樣挺直的脊背,高挑的身條兒,又是那般精致的眉眼,天生就是讓人來仰望的。只這么遠(yuǎn)遠(yuǎn)望著,夏侯瀲在某個一閃即逝的瞬間,忽然就領(lǐng)略到了,那名為戀慕的味道。
沈玦朝上首行禮,聲線清朗如玉石相擊,“罪臣沈玦,見過諸位大人?!彼戳搜酆竺娴牟秸希俅巫饕镜?,“見過太后娘娘?!?/br>
“不必多禮,我就是來湊個熱鬧,不用理會我。諸位大人還是快開始吧,莫要耽擱了時辰?!碧笤诓秸虾蟀l(fā)話了。
諸臣工朝太后拱了拱手,正中間的刑部尚書道:“傳徐若愚?!?/br>
夏侯瀲一驚,徐若愚還活著!
幾個錦衣衛(wèi)抬著一張擔(dān)架,將一個躺著的人抬了過來。那是徐若愚,他已經(jīng)失去了雙腿,被削去了一截,只剩下半截短短的身子和大腿,掙扎著從擔(dān)架上下來,朝諸臣工叩首。
“卑職東廠辰字顆徐若愚,狀告司禮監(jiān)掌印、東廠提督沈玦,勾結(jié)伽藍(lán)逆黨無名鬼,殺福王,逼瘋皇后,謀害先皇!”徐若愚字字咬入骨髓,“論其罪,當(dāng)五馬分尸,拋尸市井,曝尸百日,犬噬其rou!”
第80章 危樓可傾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堂下圍坐在旁的臣工皆目瞪口呆,四下里鴉雀無聲。
夏侯瀲心中一顫,緊握雙拳。
司徒謹(jǐn)察覺到他的異樣,低聲道:“怎么了?”
夏侯瀲搖搖頭,緊緊盯著堂上的徐若愚。
徐若愚腦門上都是汗,鬢發(fā)粘連在臉頰上,臉蒼白得像死人的rou。畢竟失去了雙腿,僅僅休養(yǎng)了三天,身子虛弱得緊。兩個太醫(yī)提著醫(yī)箱在外面侯著,就防著他突然昏倒。
刑部尚書勉強平復(fù)了驚訝的神色,朝徐若愚道:“你可知謀逆是何等大罪?沈廠臣分明是救駕功臣,怎的又成了謀害先皇?將你所知速速從實招來!”
徐若愚看了眼步障后的太后,深吸一口氣,道:“大人莫急,請容卑職細(xì)細(xì)分說。先皇早知魏德串通福王殿下逼宮謀反,曾密將遺詔和虎符托付與沈玦。然則沈玦不念先皇信托之恩,恩將仇報,妄想以虎符誆福王入京,再治福王一個無詔入京的罪名。誰知途中福王遭遇洪水,薨于半道。恰好沈玦尋得無名鬼,無名鬼精通奇yin巧技,尤擅易容變臉。沈玦令無名鬼給卑職易容,讓卑職假扮福王入京,跟隨魏德逼宮,再在宮變之時令卑職假死,這才能借由謀逆之名誅殺魏德。但沈玦并不滿足,為扶持皇上登基,他喪心病狂,逼死先帝,對外只說先帝是被魏德和福王氣死,甚至自居功臣之名!這樁樁件件,卑職若有虛言,情愿遭天打雷劈!”
徐若愚一口氣說完,堂上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誰能知沈玦竟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一個宦官,竟然可以逼死皇帝!座上三個老頭都大驚失色,看向沈玦,沈玦倒是面無表情,沒什么反應(yīng)。
刑部尚書冷汗涔涔,從腰間抽出巾帕擦了擦臉,顫聲道:“你所言不過一面之詞,誆殺先福王,逼死先帝,乃是大罪!其罪莫說五馬分尸,凌遲處死也不為過。你可有證據(jù)???”
“自然!堂下跪著的東廠辰字顆番子夏侯瀲就是伽藍(lán)無名鬼。眾所周知,無名鬼擅使?fàn)拷z人偶?xì)⑷耍騼哄\衣衛(wèi)已從他家查獲人偶照夜,諸位大人一看便知。”
他說完,兩個錦衣衛(wèi)扛著照夜上了堂。精致的傀儡漠然站在天光下,白瓷面具反射出清冷的光澤,一只刀臂已經(jīng)損毀,只剩下殘余的左臂,刀光在廣袖下若隱若現(xiàn),蘊藏著刻骨的殺機。
座中臣工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照夜,連錦衣衛(wèi)的眼里都流露出好奇之色。傀儡照夜久負(fù)盛名,除了那些死在照夜刀下的倒霉鬼,鮮少有人真正直面照夜。此番一見,皆嘖嘖稱奇。
刑部尚書目光掃向夏侯瀲,“夏侯瀲,你可認(rèn)罪?”
夏侯瀲上前道:“卑職不認(rèn)。大人明鑒,督主追殺伽藍(lán)亂黨多年,清查無數(shù)伽藍(lán)暗巢,這當(dāng)中也包括無名鬼的私巢,照夜就是從中所獲。卑職無能,略懂一點鍛造之術(shù),督主只是把照夜拿來給卑職看看而已,照夜實非卑職所有!”
司徒謹(jǐn)在后頭補充道:“大人若不信,可翻檢東廠案牘文書,每次清查繳獲皆有記載?!?/br>
刑部尚書沉吟片刻,開口道:“本官聽聞東廠有無名鬼畫像,不妨借來一觀?!?/br>
徐若愚想要說話,膝上疼痛襲來,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刑部尚書招了招手,錦衣衛(wèi)拿來一張矮凳,讓徐若愚坐著。徐若愚喘了一口氣,才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個無名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早已改頭換面,不是當(dāng)初的容貌。不過,他曾經(jīng)受了沈玦唆使,為卑職易容,讓卑職假扮成早已在洪水之中溺死的福王進(jìn)京逼宮,那人皮面具卑職還留著,請諸位大人過目。”
徐若愚從懷里拿出福王面具,呈給錦衣衛(wèi),錦衣衛(wèi)呈給座上三位大人。三人湊在一起細(xì)細(xì)觀看,面具軟若人皮,果真是福王的模樣,三人面面相覷,將面具傳下去,底下眾卿挨個看過,紛紛低聲細(x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