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朝堂上,有膽小如鼠者,已不顧上功名利祿,有的舉家南逃,有的揚帆東渡。都道慕容檀性剛毅冷酷,他們生恐一時晚了,便淪為他刀下亡魂。 時值二月末,正是春日回暖之際,金陵城里卻人心惶惶。 燕王要渡江了,連戰(zhàn)船都備好了,皇宮中那個金鑾殿才坐了不足三年的年輕皇帝,終于要被自己的親叔父篡位奪權(quán)了! 此時不論朝臣百姓,逃的逃,躲的躲,城中空了大半。僅剩的數(shù)十肱骨老臣,一心忠于皇帝,危急存亡之時不肯自去,日日跪在皇宮痛苦,只盼皇帝隨他們一同東渡,免遭燕賊毒手。 連皇后,也領(lǐng)著數(shù)名宮妃,攜年幼的皇子公主們,隨朝臣一同跪求,一時宮中凄惶悲慘之聲充盈,宮人聽者傷心,聞?wù)呗錅I。 慕容允緒閉門殿中數(shù)日,終是在眾人苦勸中出來。只見他發(fā)絲披散,雙目通紅,手中握著一物,于黑暗中閃著慘淡的寒光,竟是一柄出鞘長劍! 眾人未察他情狀,只道他想明了,要隨眾人同去。卻不料皇后方欣慰起身要上前攙扶,只聽“撲哧”一聲,長劍竟是沒入她左胸口! 鮮血滴滴答答順著劍滴落,月光映著皇后年輕而驚愕的面孔,令人不寒而栗。 空氣頓時靜了,眾人驚恐的望著慕容允緒猙獰可怖的模樣,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沉默不語,只踏著緩慢的步子,一個一個上前,一劍一劍穿刺,將瑟瑟發(fā)抖,大氣也不敢出的年輕嬪妃們屠盡。 “此去艱險,爾等跟著我,只有吃苦受累,不若便死在這宮殿里,還能留個體面全尸。” 一時無說話,個個額頭點地,無人敢窺視皇帝。 這大約是他二十多年來,最果決的一次了。 然而不過片刻,他握著長劍,鮮血淋漓的手,便微微顫抖,仿佛克制不住般,越抖越劇烈,直至長劍落地,發(fā)出脆響,他亦頹然跌坐在漢白玉石階上,抱頭痛哭。 原本眼睜睜望著父親殺死母親的皇子公主們,也終是驚恐的大哭出聲。 齊澄費力的自地上爬起,令僅剩的太監(jiān)們將皇子公主抱走:“抱遠(yuǎn)些,往南面去吧,送入尋常人家,總比留在這里等死好。”他與皇帝并肩而坐,“陛下,該走了。” 慕容允緒哭聲漸止,由齊澄攙扶著,跌跌撞撞乘車駕離去。 …… 皇帝出逃了。 傳言在兵荒馬亂的金陵甚囂塵上。建弘帝氣數(shù)已盡,接下來,大齊該是燕王的天下。 四月,春暖花開,慕容檀率軍橫跨天險長江,直撲金陵。千百年的風(fēng)流富貴地,一夕之間為戰(zhàn)火吞噬。 城門處早無人抵抗,一見黑壓壓燕軍,徑直大開城門,令其長驅(qū)直入。 皇帝都逃了,哪里還有忠誠的將士守衛(wèi)都城?況燕王不殺降,日后的大齊在他治下,他自當(dāng)愛護(hù)百姓。 慕容檀入皇宮遍尋慕容允緒不得,大怒不已,當(dāng)即召尚留城中的數(shù)十大臣,一一逼問皇帝下落。 他須得尋到慕容允緒,若慕容允緒已死,他可順理成章繼位;若未死,則可逼其寫退位詔書。然如今皇帝生死未卜,皇位便無法易主。 可那數(shù)個實在老邁,又一心忠于慕容允緒的額,不但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分毫,更是直接一頭碰死在金鑾殿上,血濺當(dāng)場! 余下數(shù)十個墻頭草,兩面派,各個瑟瑟發(fā)抖,唯唯諾諾,不敢出言。 劉善等大怒,請慕容檀殺其宗族,以儆效尤。 若換做尋常,慕容檀不必旁人勸說,早已當(dāng)場大發(fā)雷霆,殺雞儆猴,可今日,他卻猶豫了,只沉默思忖片刻,便揮手令眾人退下。 眾武將不懂他何以才入金陵,便現(xiàn)優(yōu)柔寡斷之相,卻終不敢多言,遂憤憤不平而去。 只趙廣源一人,徘徊于殿前,待眾人離去,方拜道:“王爺寬仁,實乃朝堂之幸?!?/br> 慕容檀苦笑:“先生也要勸我殺雞儆猴嗎?” 趙廣源搖頭:“四月,王妃產(chǎn)期將近,王爺此舉,微臣自是贊同?!?/br> 他哪里不知慕容檀的心思?王妃產(chǎn)期便是四月末至五月初,近半月來,他常見其魂不守舍,獨處時,更常捧王妃信出神,那目中的擔(dān)憂與緊張,怎么也掩飾不掉。旁的臣子們尚未發(fā)現(xiàn),他卻早已洞悉—— 燕王此刻,定是不愿再造殺孽,只求王妃順利生產(chǎn)。 “依臣之見,建弘帝應(yīng)當(dāng)是南下或是東渡,不如暗中派人去尋,若遍尋不到,則火燒皇宮,造其自焚而死之相,王爺自可順理登位?!?/br> 慕容檀聞言,臉色一緩,點頭道:“此舉甚好?!彼鹕肀蓖瑵M心擔(dān)憂,“咱們好不容易進(jìn)了金陵,我原該立即派人將阿拂接來……” 只可惜,她如今的情況,不宜長途奔波。 趙廣源深知他心,忍不住道:“王爺不若趁這兩月時日,好生修整金陵,這好好的城池,原也是王妃出閣前的居處。” 慕容檀想起當(dāng)日于金陵燕王府新婚時的情形,眼底不由閃過笑意,卻轉(zhuǎn)瞬即逝,忽然收斂神色問道:“鄭承義如何了?” 他入城不過三兩日,尚有諸多無法顧及,這鄭承義一門,無論如何也是阿拂的血親,他須得留心。 趙廣源道:“朝中御史已盡走,鄭大人卻自上月起便閉門不出,直至王爺入城,方稍開門戶,想是愿留在金陵的?!?/br> 他如此說,尚給鄭家留了體面,明眼人一看便知,鄭承義從前在建弘帝面前一味討好,如今燕王來了卻敢不走,還不是倚仗有燕王妃在?早有傳聞燕王妃頗受燕王信任寵愛,如今更懷有身孕,鄭承義怕是還等著當(dāng)國舅呢! 慕容檀冷笑一聲:“他算盤倒是打得快。也罷,先不必理會,將金陵的王府收拾出來吧,慕容允緒那小子八成溜得快,皇宮,總還是得燒一燒?!?/br> 作者有話要說: 好喜歡金陵啊>.<我就住在南京嘻嘻 第45章 鄭瀟北上 卻說燕王入金陵的消息傳至北平時,宋之拂只覺不敢相信。 盡管慕容檀曾向她許諾,半年之內(nèi)必成事,她雖應(yīng)了,心中卻始終記得,上輩子,慕容檀到八月十五方得入金陵,比這一世整整晚了四個月。 她暗嘆,慕容檀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真龍?zhí)熳?,區(qū)區(qū)一年時間,便突破重重阻礙,顛覆了整個大齊。怪道當(dāng)年的先帝,會如此提防他! 孫嬤嬤領(lǐng)著三個穩(wěn)婆在旁亦步亦趨的跟著,臉上滿是喜色:“咱們姑娘自嫁來,竟是一路的好運,不但姑娘好,連王爺也越發(fā)圓滿了!” 兩個穩(wěn)婆也笑道:“婢替不少貴人接生過,卻獨沒見過王妃這般面相好的,一瞧便是旺夫的好命!” 這二人如此嘴甜,卻令宋之拂不由失笑。 想當(dāng)日,她可是因命硬克夫,才被舅母嫌棄,淪落到替表姐出嫁的境地。而慕容檀,也是先后克死三位妻子,才將她這個命格一樣“硬”的小戶女娶進(jìn)了門。 只不知,如今的鄭瀟等人,該作何想法,說不定,正捶胸頓足,悔不當(dāng)初呢。 …… 卻說金陵鄭家,鄭承義閉門不出多日,與夫人林氏二人正面面相對,恍惚不敢相信事實。 鄭承義早先見燕王勢力日盛時,便開始埋怨林氏:“都是你想出的餿主意,如今可好,燕王成事了!若當(dāng)初將瀟兒嫁過去,還將阿拂配了子文,咱們家何至于落入如此尷尬境地?” 如今的鄭家,表面有個女兒嫁為燕王正妃,實則卻只是個外甥女,上回鄭子文已經(jīng)在燕王面前露了餡,齊澄更是嫁了女兒給鄭子文,如今的鄭家,簡直里外不是人! 林氏滿面通紅,卻仍忍不住反唇相譏:“這是何話?當(dāng)日老爺也不愿將瀟兒嫁過去,出此下策,老爺也是同意的。況且,子文娶齊大人之女,更是老爺親去同齊大人定下的,怎如今事發(fā),卻都怨我?” 鄭承義被夫人戳著痛處,只得氣急敗壞的顧左右而言他:“什么齊大人!你這婦人,休再胡言,那是亂臣賊子!” 幸好,不久前齊澄離開時,他當(dāng)機(jī)立斷,讓子文將那倒霉兒媳婦也一同送回齊家,如今才算和齊家撇清了些關(guān)系,不至受牽連。 林氏怒瞪他:“老爺既如此悔不當(dāng)初,何不那日隨齊大人一起離開,跟著陛下東渡?” 鄭承義冷笑:“婦人之見!東渡,那不過是海上浮木罷了。亡國之君,即便去倭國,也是寄人籬下,有什么好日子過?可若留在金陵……有阿拂在,都說燕王待她若珍寶,咱們鄭家不見得會遭殃……” “可——咱們從前那樣待她……”林氏將信將疑,總覺不妥。 鄭承義搖頭:“阿拂是什么樣的,你還不知嗎?她最是個心軟聽話的孩子,我這做舅父的好歹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況且,還有母親在?!?/br> 林氏恍然大悟,是了,鄭家再如何,他們這外甥女,定也舍不得將嫡親的外祖母棄之不顧。 “你這幾月,好生照料著母親,教她好好的等阿拂回來。至于旁的,”他捋著胡須想了想,“你讓瀟兒收拾著北上,務(wù)必要她好生給阿拂賠罪,姊妹兩個有從小的情意,她獨自生產(chǎn)時有瀟兒伴著,如此雪中送炭之事,不信她不回心轉(zhuǎn)意!” …… 轉(zhuǎn)眼四月將盡,五月將至,宋之拂產(chǎn)期臨近,日日挺著孕肚,忍著浮腫在府里散步,只盼著孩子快些出世。 只這時,卻自金陵來了不速之客。 “阿拂,你近來可好?”長春宮外,立著個熟悉的身影,正笑吟吟望著這邊,竟是許久不見,正該遠(yuǎn)在金陵的鄭瀟。 此刻她神采奕奕,除因連日奔波的疲累外,竟是一點也無從前在湖廣與金陵時的蒼白病態(tài),顯見這一兩年,修養(yǎng)得十分好。 宋之拂尚未答話,孫嬤嬤卻已橫眉怒目責(zé)罵起引她入內(nèi)的婢子:“怎如此不知分寸,不請示便能將人放進(jìn)來!此處為燕王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進(jìn)來的!” 那小婢子面嫩得很,一聽孫嬤嬤呵斥,忙低頭認(rèn)錯:“嬤嬤勿怪,這位姑娘說是王妃娘家jiejie,奉長輩之命前來探望,婢未及通報,她便入內(nèi)了……” 王妃娘家親戚,誰敢阻攔? “王妃恕罪,婢這便將她趕出去!”說著,她竟伸手便要驅(qū)趕。 鄭瀟一時面子掛不住,錯愕道:“你——怎敢?”她轉(zhuǎn)頭沖宋之拂道,“阿拂,你快快讓她們退下!” 宋之拂方才一直未言,此刻才沖孫嬤嬤使個眼色,示意她適可而止。 孫嬤嬤早恨透了鄭家人,才稍稍解氣,又只得上前道:“罷了,不過是要你們長記心罷了,這位卻是表姑娘?!?/br> 鄭瀟這才得解脫,一面狼狽整理衣衫,一面憤憤道:“王府中的下人竟如此不分尊卑,表妹實該好好教訓(xùn)他們才是!” 宋之拂只溫吞笑道:“這王府里的下人,皆比我入府早,王爺都未嫌棄,我為王妃,如何能多言?更遑論教訓(xùn)。此處乃燕王府,不比咱們在家,規(guī)矩甚多,我也從不敢逾越,表姐在外,還請喚我一聲‘王妃’?!?/br> 她語調(diào)輕柔溫和,話卻客氣中帶疏離,委婉又清晰的提醒鄭瀟身份尊卑之分。 鄭瀟原本自詡燕王妃,甚至是未來皇后的表姐,正十分自傲,此刻卻如當(dāng)頭棒喝般,令她頓時清醒。 是了,她這個表妹,從前也是被她與父母親一同設(shè)計的。 她臉色漸冷,不情不愿的倉促行禮,心中卻漸涌起不滿,當(dāng)初若非自己不愿嫁,如今的燕王妃,哪里還輪的上這小孤女? 宋之拂只當(dāng)未發(fā)現(xiàn)她的不滿,只笑著緩步入長春宮,命人賜座上茶,方問道:“表姐怎會來北平?” 鄭瀟想起父母的囑咐,忙道:“是父親與母親,知曉表妹——王妃生產(chǎn)在即,實在放心不下,方命我來的。王妃孤身在此,身邊總要有個貼心人才好?!?/br> 宋之拂并不接話,只喝兩口熱茶,撫了撫小腹。鄭家人哪里會這樣好心?分明是看如今慕容檀得勢,才這般舔著臉來討好她。過去那一兩年里,怎從不見他們派什么人來問候? 鄭瀟見無人應(yīng)她,心中也知自己曾犯了錯,遂又加了句:“祖母她老人家也十分想念王妃,只盼著早日南下才好。” 一聽“祖母”二字,宋之拂才抬眼:“外祖母如何?金陵城中想必亂得很,她老人家可還安康?” 鄭瀟忙不迭點頭:“祖母十分康健,母親日日伺候得十分周到,去歲偶感風(fēng)寒,更是請了宮里的御醫(yī)去診脈,這才恢復(fù)過來?!?/br> 宋之拂心暫安,她這舅父素來重名聲,定會好好孝順母親,更何況,鄭家如今忙著討好她,自然更要好生照料外祖母。她遂笑道:“如此甚好。表姐如今氣色也甚佳,身子也健朗了?!?/br> 鄭瀟羞澀的撫了撫比從前更鮮艷的面龐:“去歲兄長高中時,蒙陛下|體恤,特賜了宮中的養(yǎng)生秘方,吃了大半年,果然便好了。”她眸中是掩不住的喜悅,可剛說完,又像想起了什么的,收斂神色,小心翼翼望過去。 她口中的“陛下”,如今生死未卜,早已不是大齊江山的主人。 宋之拂只當(dāng)未注意,江山尚未易主,明面上,皇帝仍是慕容允緒。只是,鄭瀟此話著實令她心生厭惡。 鄭家從前絞盡腦汁的不想把女兒嫁給慕容檀,將她一人丟在北平不聞不問時,卻深受皇恩,如今從前皇帝照拂的忠臣們,多追隨慕容允緒離開,余下的也寧死不屈,只鄭家,竟借著她的關(guān)系討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