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城門外的車夫一見她,立刻上前,一言不發(fā)便躬身請她到車邊,靜靜掀開車簾。 車中赫然坐著一年輕男子,朦朧月色下隱約可見他五官靈秀,面容清俊,只是身形瘦弱,眼下烏青,像是許久不曾安心休整。 他正低頭望著懷中抱著的小小襁褓,紫色綢緞,金線繡文,露出個粉嫩的小腦袋,閉著眼酣睡,正是被人偷走的通兒! 宋之拂面上閃過一瞬激動與擔(dān)憂,緊接著便恢復(fù)平靜,沖那男子道:“將我兒還來?!?/br> 那男子只微笑著抬頭,恍若未聞,道:“上車吧。”見宋之拂不動,他遂自旁取出塊錦帕,一手捂在通兒口鼻,似要阻他呼吸。 睡夢中的通兒感到不適,緊閉著雙目便開始皺眉扭動,輕輕哭了兩聲,仍是未醒。 那哭聲擾得宋之差點落下淚來,一下便依言上車。 車簾放下,馬車朝南面漸行漸遠(yuǎn)。 “慕容允緒,你若將我兒還來,我尚能指你一條路,令你安然度過下半輩子。” 不錯,擄走通兒之人,正是原本該已經(jīng)逃往倭國的慕容允緒。宋之拂自見那信上熟悉的字跡時,便已知曉。今生她未伴慕容允緒一日,上輩子卻是整整三年,怎會不識他字跡? 慕容允緒仍是望著懷中已然又熟睡的孩子,挑眉道:“你見是我,竟無一絲驚訝?!彼焓謸徇^孩子細(xì)軟的腦袋,眼里閃過一絲妒恨,“我的兒女不知生死,我又怎能讓他的兒子好好活著?” 宋之拂心中一緊,正要不管不顧便將孩子搶回,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徹底僵住。 “阿拂,你本該是屬于我的,上輩子是,這輩子也該是?!?/br> 上輩子。 難道他也如她一般,帶著前世的記憶,重活了一世?可不對,若果真如此,他早該在慕容檀南下金陵請罪時,便毫不猶豫的取他性命,又為何還是放虎歸山,之后又猶豫再三,接連失手? 或許,他近日才想起那些前塵往事? “可為何,在我輸?shù)靡粩⊥康貢r,才讓我知曉?”他雙目漸漸泛紅,露出宋之拂熟悉的偏執(zhí)與癲狂,“阿拂,你隨我東渡吧,他搶了我的江山,我便搶他的妻兒,如此,也公平?!?/br> 他說罷,陰森可怖的笑了兩聲。愿追隨他的老臣皆勸他早些離去,他卻執(zhí)意要來此截燕賊妻兒,既為心中的癡念,更為爭一口氣。 宋之拂面無表情的盯著他,忽然低聲道:“好。” 慕容允緒一愣,沒料到她如此干脆便答應(yīng),不大確信道:“你說什么?” 宋之拂道:“我說好。上輩子,是你讓我看清舅父一家的真面目,我居宮中三年,亦得你百般眷顧,原也是欠你的,隨你走,便當(dāng)是還你恩情吧?!?/br> 慕容允緒不敢置信道:“你……也做了那夢?” “確然。生子后忽夢前塵往事?!彼Σ豢瘩唏僦械暮⒆?,低聲凄然道,“阿拂別無所求,往后余生便常伴君側(cè),以還恩情?!?/br> “阿拂……你果然……我沒白白疼愛你?!蹦饺菰示w激動不已,涕淚縱橫。 宋之拂點頭:“阿拂非草木,今世嫁人也是迫不得已?!彼抗馑燹D(zhuǎn)向通兒,邊掉淚邊哀求,“只求勿傷我兒,到底是我十月懷胎,吃盡痛苦才生下的孩子,實在不忍……” 慕容允緒一聽她為孩子求情,扭曲的面上閃過一絲懷疑,緊接著便冷笑道:“也好,我不傷孩子,帶著他去倭國,將他養(yǎng)大,慕容檀的兒子,從此認(rèn)我做父,哈哈哈哈哈哈……” 趁他正癲狂的笑著,宋之拂飛快的伸手,在通兒身上重重掐了一把。 睡夢中的孩子登時疼醒,拼命揮舞著胳膊哇哇大哭起來。 慕容允緒平素最不喜孩童哭鬧,頭疼而煩躁的揉著眉心。若在皇宮中,早已有宮人上前將孩子抱走輕哄。可此刻他已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一時只是狼狽而手忙腳亂。 宋之拂趁機(jī)做柔順體貼狀,將孩子抱入自己懷中:“孩子還小,愛哭鬧,望恕罪?!闭f罷,一面輕哼著歌,一面搖晃著,不一會兒通兒便又入睡。 慕容允緒方拂回到前世在宮中的日子,眼中閃過片刻恍惚。 一路前行的馬車漸漸停下,車外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聽來約有數(shù)百人。宋之拂掀開車簾向外望去,只見那些人個個身穿鎧甲,手持刀劍,一副御林軍模樣,應(yīng)當(dāng)是來護(hù)送慕容允緒東渡的。 她遂問:“不知航船??亢翁??”前世自嘉定走,可這一世再往嘉定須繞過金陵,十分危險,興許會自淮安出。 慕容允緒瞥她一眼,只道:“去了便知?!?/br> 宋之拂知他仍是不信任自己,便不再多言,只盼歸德的兵馬能找對地方。 …… 卻說慕容檀自知妻兒已由北平出發(fā),便日夜期盼,時不時追問其行程。聽聞已入山東境內(nèi)時,便已按捺不住,親自領(lǐng)了數(shù)千輕騎出金陵北上迎接。 豈料快至歸德時,卻驚聞幼子被擄,妻子更是不管不顧的追去! 他又驚又怒,連夜便帶著人快馬加鞭趕去。 報信者稱王妃令人守歸德往東南與西南兩處去之道路,又將賊人之親筆書寫遞上。 那熟悉的字跡,和妻子的囑咐,令他一下猜到,截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消失的慕容允緒,下一步,大約便是擄走他的妻兒東渡,離開大齊疆土! 探子先行數(shù)十里,其余人隨他一同星夜兼程,不多時便尋到了蹤跡。 原來是數(shù)百御林軍殘部,正護(hù)送慕容允緒自歸德往東南的淮安方向而去。 慕容檀冷笑一聲,隨即將所領(lǐng)千人分做兩隊,自東西兩面包抄而去,不多時,便形成合圍之勢,將慕容允緒的區(qū)區(qū)三五百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密不透風(fēng)。 慕容允緒的御林軍平日以護(hù)衛(wèi)皇帝安危為任,卻并無實戰(zhàn)經(jīng)驗,遠(yuǎn)遠(yuǎn)見到兵馬時,便謹(jǐn)慎的后撤,卻不知恰好落入了包圍圈,待醒悟時,已被周圍密密麻麻上弦,蓄勢待發(fā)的箭鏃逼得動彈不得。 馬車中,慕容允緒臉色青白,怒與恨交織,靜坐片刻,忽然恢復(fù)往日溫潤和煦的模樣,緩緩掀開車簾,拉著抱著嬰孩的宋之拂一同步出車外。 他牢牢握著宋之拂的手不肯放松,沖百丈外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慕容檀朗聲笑道:“皇叔,別來無恙?!闭f罷,得意的將宋之拂扯進(jìn)懷里,一手?jǐn)堉?,張目四顧,“這樣多人,若傷著婦孺便不好了。” 慕容檀臉色一沉,揮手示意眾人放下弓箭,冷聲道:“你若放我妻兒,我可留你一命,封你為王,從此衣食無憂?!?/br> 慕容允緒卻仰天大笑:“你休要辱我!什么封王,什么衣食無憂,不過是淪為大齊的笑柄罷了!”他忽然目光迷離的望著身側(cè)的女子,“況且,阿拂方才已答應(yīng)我,從此常伴我左右,我若同她死在一處,也值了。” 慕容檀握著韁繩的手一緊,目光不由望向宋之拂。 只見她雙目一眨不眨的望著他,隔著朦朧月色,二人遠(yuǎn)遠(yuǎn)對望時,她微不可見的搖搖頭,一雙晶瑩的眼眸眨了眨,滿溢著對他的信任。 慕容檀心松了松,遂命人點起火把,頓時將黑夜照得晃如白晝。 他取出一物,下馬置于地上,躬身揖了三禮,才道:“緒兒,此乃你父親,先太子之牌位,你父親在此,難道你還要一錯再錯嗎?” 這一聲“緒兒”,乃慕容允緒幼時乳名。他一見那牌位,便渾身一震,猙獰的面目也僵住,心里涌起千百種情緒,難以名狀。 先太子深得先帝與朝臣鐘愛,于兄弟姊妹中也頗有威望,奈何于慕容允緒十歲時,便英年早逝。臨終前,他曾對慕容允緒寄予厚望,諄諄教誨,令他做個孝悌仁愛的君子。 可他做了何事?他誅殺親叔,驅(qū)逐老臣,令大齊陷入紛亂。 若父親還在,怕對他失望透頂吧? 慕容允緒恍惚不安,后悔惶惑,一時怔在原地。 趁此之時,宋之拂忽而錯身,抱著孩子脫離他身側(cè),大步退出數(shù)丈距離,而慕容檀則猛一揮手,暗下指令。 只聽“咻”的一聲,一支箭自不遠(yuǎn)處的密林中破空而來,正中慕容允緒心口。 建弘帝終是死了,死在新帝手中。 第48章 結(jié)尾 宋之拂母子二人隨慕容檀至金陵時, 正值八月入秋, 再有數(shù)日,便是通兒百日。 那日宋之拂恐通兒受驚,便在他耳中塞了兩團(tuán)棉布,令他始終安睡不受驚擾,如今到了金陵,仍是咿咿呀呀的十分康健。 經(jīng)數(shù)日查問, 事情已然十分清晰。 原是慕容允緒一行人悄然跟著, 暗中與鄭瀟串通。 鄭瀟嫉恨宋之拂許久,見有人欲截走他們母子, 自然竊喜。尤其慕容允緒的人以日后的榮華富貴——以新帝對妻子的寵愛,若路上有失,日后定愧疚難當(dāng), 對鄭氏一脈會加倍補(bǔ)償,而她身為宋之拂親表姐, 興許也能代替meimei入宮侍奉, 奪回原該屬于自己的榮寵。 于是她趁夜偷偷將乳母迷暈,將孩子帶至驛館外, 交給慕容允緒的人, 又假意關(guān)心, 以言語激宋之拂獨往。 幸后自慕容允緒身邊的御林軍將她供出,方令真相大白。 慕容檀原想嚴(yán)懲殺之, 然想到妻兒死里逃生,仍心有余悸, 不愿在此時造殺孽,遂命鄭家秘密將鄭瀟送至尼姑庵,從此青燈古佛長伴,對外則稱其暴斃。 而原妄想得榮華,為國舅的鄭承義父子,則相繼被以各舊罪降職,如今只居閑職,從此再無仕途可言。倒是鄭家老夫人,被皇帝加封為誥命夫人,得文書,享俸祿,一時風(fēng)光無兩。 慕容檀趁著兒子百日前的時日,先是經(jīng)由禮部擬定,再與妻子仔細(xì)商議數(shù)日,方定下“煥”字,取意光明。 至八月十六,皇子百日,便行命名儀。 是日,王府正殿,帝升座,百官朝賀跪拜,待妃抱皇子出,由禮部宣文。 宋之拂尚未行冊封禮,此時只稱妃。她原該立在殿中聽宣,慕容檀卻忽然起身止住禮部的宣讀,親自下座抱過孩子,牽著妻子步上臺階同坐高位。 百官面面相覷,不想新帝對這唯一的一位妻子如此愛重,實屬罕見。 待宣讀后,眾人禮畢,皇帝又令大赦天下,典儀方畢。 王府雖比不上已燒毀的皇宮之大,到底只他們夫妻二人居此,仍顯得十分廣闊。 慕容檀待百官離去,便露出欣喜的笑容,逗弄一陣通兒,便遞給隨侍的乳母,自己則拉著妻子興沖沖的出殿,直奔匠造處。 宋之拂不知所以,懵然問:“怎想起來此處?” 慕容檀滿面興奮的笑容,并不答話,只待她徑直入內(nèi)。 只見宮室正中,竟高高懸著一副完整的冠服,自深青色翟衣,到玉色中單,自鳳冠額子,珠翠面花,到大帶蔽膝,玉佩玉圭,一應(yīng)俱全,其繡文之行云流水,雕工只精細(xì)入微,可見用心用時。 身側(cè)宮人俯身道:“娘娘不知,陛下自三月前入金陵,便已命我等開工趕制,隔三兩日便要來瞧一回,這冠服上的一分一毫,可都是陛下的心意。” 宋之拂伸手細(xì)細(xì)撫過柔軟的錦緞,鼻尖酸澀,一時說不出話來。 慕容檀在側(cè),獻(xiàn)寶似的道:“你再瞧瞧,有何不一樣的。” 她遂又從中單到翟衣,自羅襪到大帶仔仔細(xì)細(xì)看了看,最終目光停在鳳冠上。 此鳳冠以金為底,飾以珠翠,花團(tuán)錦簇,精美絕倫。然不同于大齊前兩代皇后所頂之九龍四鳳冠,此一頂乃九龍九鳳冠,龍鳳相纏輝映,格外別致。 “九龍九鳳,鳳與龍同。”慕容檀取下鳳冠,小心替她戴上。 …… 九月初八,大吉之日。 新皇帝終于行冊封皇后大禮。 是日,百官聚于殿外,大樂起,帝升座?;屎笾诜院蟛匠觯蚵爟晕?,卻又被皇帝引至身旁,同坐聽。百官自上次的皇子命名儀后,已不再驚訝,只眼觀鼻鼻觀心,任其動作。畢竟這位新皇帝曾克死了三任妻子,如今有了皇后,還生了嫡子,自有尊貴的道理。 冊文中,后仍為“鄭氏”而非“宋氏”。慕容檀曾有意替她正名,她思來想去,仍是不愿多生事端。父母皆早逝,如今只盼他們黃泉下能安,這些俗事,本也不該再驚擾他們。 慕容檀心有愧疚,便將鄭家故去的近親皆有了追封,連宋之拂的舉人父親,也得了同進(jìn)士出身,追贈了官爵,母親則有誥命之銜。 如此,百官未有懷疑,只當(dāng)陛下要給皇后無比尊榮,卻又恐史上那些外戚亂政之事,便只給鄭家體面,卻并無半分實權(quán)。 待禮官宣讀畢,宋之拂接過冊文與印鑒,眾人行拜禮時,慕容檀卻忽揮手示意百官暫緩。只見禮官自托盤上又取出一明黃寶冊,宣道:“朕起微時,后濟(jì)朕艱難,同勤開國,朕授天命,本與常人沖,唯后得福澤深厚,與常人異,堪為朕良配,普天之下,唯此一人爾。日后當(dāng)珍之重之,攜之伴之,方不負(fù)上天眷顧。” 此文一出,殿內(nèi)嘩然,陛下這是在說,從此舍后宮佳麗,只與皇后一人相伴嗎?這可是古往今來極為罕見的,百官有言要出,卻紛紛先觀趙廣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