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眾人忍不住輕輕哀聲嘆氣。 很快,目的地便到了。 邢長老的訊堂已成了廢墟,斷柱之間,躺著那道竹竿似的蒼老身軀,渾血浴血,慘不忍睹。 報信弟子滿面愧疚:“有負邢長老教導,緊要關頭,我還是貪生怕死了……我詐死,把師弟的血抹在身上,逃過了一劫……” “無需自責?!蔽簺銎持鴱U墟中的邢長老,道,“若不是你及時報信,他便真要死了?!?/br> “什么?!” “什么?!” 聞言,眾人的心齊齊懸到了喉嚨口。 顧飛已奔了上去。 他急急用靈氣護住邢老頭的心脈,道:“師尊,邢老還有一線生機!” 眾人緊張得眼珠都不敢錯一錯,死死盯住顧飛那只手。 “嗯,”魏涼問顧飛,“方才你提到被魔族攻陷的城池,其中是否有碧波潭?” “有?!鳖欙w點點頭,眼神忽地一亮,“師尊是打算替邢老去取護心果?師尊請放心,我就算拼了這身修為,也定會護住邢老,待您歸來!” 林啾望著一息尚存的邢長老,心中長長地舒下了一口氣。 旋即,她意識到了一件事——柳清音的人性,尚未泯滅。其實如果設身處地想一想,她走到這一步其實是有原因的,并非因為她本性不好。雖然柳清音絕不是一個好人,但也暫時還算不上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若她有秦云奚一半的狠心,邢長老便不會留下這半條命了。 柳清音必定是故意手下留情的。若是站在她的角度來看,也算是有她的“逼不得已”。 林啾悄悄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但世間之事總是這樣,有人得到,便有人失去。有人好,便有人不好。 她抬起眼睛,望了望魏涼。 她不禁想道:‘如果魏涼是書中的那個人,我會不會落到林秋那般際遇?若我身陷九陽塔,得到力量之后,會不會也心懷怨恨,出來報復這些人?不,我不會。因為我不會像林秋一樣,被人挑唆兩句便往旁人的杯中下毒,我也不會為了一個對我沒有半點情義的人而暴露自己的業(yè)蓮秘技。若魏涼不是眼前之人,此刻我已遠走高飛,絕不會摻合這些事情?!?/br> 她又想:‘看似被逼無奈,其實每一個人最終踏上的那條路,都是自己一步步的選擇走出來的?!?/br> 這般想著,胸間仿佛有什么東西漸漸開闊了。 …… 魏涼讓眾弟子開啟了護宗大陣,然后回到后山,解開了王衛(wèi)之身上的桎梏。 王衛(wèi)之狼狽地跳起來,雙手捂住腿間那個劍洞,正要放上幾句少年負氣的狠話時,卻被魏涼一句話堵得雙眼發(fā)直—— “祭淵在碧波潭。” 王衛(wèi)之愣怔片刻,獰笑道:“我這便去找他!” 魏涼語氣涼?。骸澳愦虿贿^?!?/br> 王衛(wèi)之:“……” 荒川曾說過祭淵在撒謊——王衛(wèi)之的娘根本不在他的手上。 但王衛(wèi)之認為,祭淵既然說出這話,必定多少知道一些黃銀月的消息。 王衛(wèi)之自小便恨自己有個做魔的娘親,只可惜一個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因為黃銀月的緣故,他的父親王陽焰早早便被逐出了家族的權力中心,與黃銀月一道隱于山林間,每年到了王衛(wèi)之的生辰時,才會悄悄帶著黃銀月回來看他一眼。 王衛(wèi)之天賦異稟,自開始修行之日,就在同輩中絕對無敵。若不是他足夠強,就沖他這身世,必定要被欺負得抬不起頭——雖然那件事是絕密,只有權力中心那些人知道,但外面總是會有不少風言風語,有說他娘是魔的,有說他娘是娼的,總之絕無好話。 幸運的是他夠強,誰不服,就打到服。 久而久之,他的性子便越來越獨、越來越倔。他討厭黃銀月,連帶著也討厭起王陽焰來。 前年生辰,黃銀月沒有來。 王陽焰告訴他說,黃銀月被萬劍歸宗的柳清音傷了,所幸他及時覓得良藥,現今已無大礙,只是暫時還不方便走動。 直到這時,王衛(wèi)之才發(fā)現自己其實早已習慣了這兩個人的存在。 他忽然找到了最近三日有些坐臥不寧的原因。 原來,他竟有些期待生辰日的到來,因為這一天,他就可以看見那兩個討厭的人? 只不過他并不會讓王陽焰看出他的心思,他知道這個爹最會得寸進尺,若是自己表現出松動的意思,他定會找更多的機會把黃銀月帶過來! 王衛(wèi)之討厭這樣。 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好不容易才讓王氏眾人漸漸不再議論他的身世。若是黃銀月來得多了,被人撞見,豈不是又要讓那些碎嘴在背后嚼舌根? 黃銀月每次回來,待不到半個時辰,他就會非常暴躁地趕她走。 他曾無數在這二人面前放過許多狠話,斷絕關系的話說過不下八百遍。 然而,當王陽焰當真獨自一人前來的時候,王衛(wèi)之卻發(fā)現自己非但不開心,反倒心中像是憋了一把火似的,悶得慌。 于是他冷笑一聲,對王陽焰說道:“柳大劍仙是沒吃飽飯么?那樣一個小小的魔族,居然也能從她劍下逃生?” 這便是純粹的氣話了,黃銀月修為也是極高,當初與王陽焰不打不相識,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才漸漸發(fā)生了糾葛。 他原以為王陽焰會像從前那樣板起臉教訓他一頓,沒想到,那一次王陽焰居然心平氣和,只對他說道:“明年生辰,我會帶你娘來看你。” 這一年,王衛(wèi)之修行愈加刻苦了,他卯著勁兒,想要沖刺大劍仙,尋個機會,與萬劍歸宗的柳清音一較高下。 然而,去年生辰,一個人也沒有來。 不僅黃銀月沒來,就連王陽焰也沒來。 王衛(wèi)之獨自坐在自己漆黑的華麗大屋子里,坐了整整三日。 因為往年生辰之日王陽焰和黃銀月都要來,所以他從來不讓族中那些阿諛之輩替他慶生。 那一日,他第一次感覺到刻骨的孤獨。 到了今年生辰,他故意將族中同輩都召了過來,胡天胡地,熱鬧非凡。度間,他屢屢借口更衣,到漆黑的后院晃蕩一圈,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兩個人。 宴席鬧到一半時,他氣沖沖地掀了桌,將人全部趕走。 他又等了三日。 再后來,戰(zhàn)爭便開始了。 他魂不守舍,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殺到了魔族的疆域內,誤打誤撞就發(fā)現了荒川秘境。 他用這件事填滿了心頭的空洞,一心只想取得荒川傳承,其他的事……通通靠后。 沒想到無心插柳,在秘境中,倒是聽見祭淵說起了黃銀月的下落。當時王衛(wèi)之只覺得自己懸了兩三年那顆心“噗通”一下落到了實處。他很高興王陽焰沒有說謊——這兩年來,王衛(wèi)之覺得黃銀月可能已經死了,所以王陽焰沒臉再來見自己。 荒川說祭淵在撒謊的時候,王衛(wèi)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失望。就像是一根壞掉的弦一直繃著,繃啊繃啊,好像就沒什么感覺了。 少年就這般糾糾結結,不愿面對自己的高傲的內心。 離開秘境之后,救林啾,又被他當成了心頭首要的執(zhí)念——用來與那無邊的焦慮對抗。 今日林啾這邊的事情也算是了了,恰好聽到了祭淵的消息,如何叫他不激動——在他眼中,那便是黃銀月與王陽焰的消息。 “我得了荒川傳承,別太小看我!”王衛(wèi)之拂了下袖,“你等著,我這就去殺了祭淵給你看!” 剛轉了半個身,只見他屁顛顛又轉回來,臉上竟是掛了個別別扭扭的笑容。 語氣諂媚得怪異:“那個,劍君啊,你看這斬妖除魔的事,作為正道魁首,你也不能置身事外的對吧。” 于是三個人便一起出發(fā)了。 …… 林啾發(fā)現,斗龍大寶寶居然會飛! 它從半山腰往下蹦,四條粗短胖的腿齊齊張開,腿下有一層rou翼,呼地展開時,整只狗子就像一個狗形翼裝人。 王衛(wèi)之御著劍跟在旁邊,看得嘴角直抽搐。 “太慢了!”震驚過后,王衛(wèi)之開始嫌七嫌八,“等你這坐騎慢慢爬到碧波潭,祭淵早跑出八百里了!” 斗龍大寶寶偏過磨盤大的毛腦袋,鼻翼翕動,醞釀少時。 然后對著王衛(wèi)之,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只見那清亮的鼻水兜頭蓋臉撲向王衛(wèi)之,他猝不及防,呼一下澆了個透心涼。 一頭迎風肆意翻飛的黑發(fā)蔫蔫地貼著頭皮,紅白相間的華服干一塊濕一塊,他正要發(fā)怒,只見那rou胖子斗龍四腿一扇,居然“呼呼呼”地開始加速,幾下就躥沒影兒了。 王衛(wèi)之:“……”日了狗了。 趕了小半日,他終于追上那只趴在山頭上吐舌頭的大胖茸毛怪。 衣裳和頭發(fā)早就干了,滿肚子怒火倒是還在,沒被高空的罡風給吹熄了。 王衛(wèi)之開始沒事找事,沖著魏涼嚷道:“你就這么放著秦云奚和柳清音在外面?再有人出事的話,你拿命賠么?!?/br> 魏涼像看白癡一樣看了他一眼:“你認為秦云奚接下來會做什么?” 王衛(wèi)之大翻白眼:“我哪知道?!?/br> 林啾嘆息一聲:“原來修仙的人,真的經脈發(fā)達,頭腦簡單?!?/br> 王衛(wèi)之非常不服氣:“那你又能猜到他要做什么?” 林啾道:“他們以為飛升的是魏涼,肯定要像縮頭烏龜一般蟄伏起來避風頭。等到他們知道卓晉離開了萬劍歸宗回到凡界之后,定是悄悄去找他麻煩!” 她薅著斗龍的毛毛,滿臉幸災樂禍。秦云奚行事肯定十分謹慎,發(fā)現卓晉的行蹤之后,他定會花上許多時間仔細觀察他的周圍有沒有被魏涼設下陷阱。等到他確定無人跟著卓晉,準備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動手的時候……便是劍君卓晉清理門戶的時候了。 “算你說得有道理,”王衛(wèi)之果斷轉移話頭,“我倒是很期待那兩個人發(fā)現打不過卓晉的時候,將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魏涼淡淡一笑:“解決了碧波潭之事后,你若還有閑心,自去看戲就是了?!?/br> 王衛(wèi)之輕哼了一聲,道:“碧波潭是我王氏宗家的屬城,若不是秦云奚殺了我王氏那么多大劍仙,區(qū)區(qū)魔族,又哪里能攻得進來?!?/br> 說話間,碧波潭到了。 遠遠在高空向下一望,林啾不禁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 這座城之所以被命名為“碧波潭”,是因為城中心有一方巨大的水潭,說是湖也不為過。整座城環(huán)潭而建,數座極長的木橋在潭上相連,勾通四面八方。 既然是“碧波”,想來平日這潭水定是清澈碧綠的。 但如今,它已成了一池血潭。 潭中有無數物體浮浮沉沉,一望便知是泡脹的尸首。 木橋斷了好幾處,支楞在染成了赤色的潭水中,大老遠便能聞到腥味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