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他這臭記性! 葉勉抱著手臂站在門口,眼睛往里尋著, 因是快敲鐘的關(guān)系,學(xué)屋里幾乎坐滿了人, 他們啟謙院又是七八十人一個屋子讀書, 葉勉只覺著滿屋子的人頭,都眼睛瞪得比他還大在望著他。 就在葉勉耐心快告罄之時,學(xué)屋的最角落里慢慢地站起一個人,葉勉眼睛一亮, 就是他! 他雖忘了這人的名字,卻對他極俊秀的容貌印象十分深刻。 葉勉笑著朝他勾了勾手。 那人出來后,葉勉把他拉去院子里一處僻靜的地方。 “葉四少爺,”那人臉上一層不自然的薄紅, 滿眼不可置信,“您是來尋祁昱的?” 葉勉也未在意, 心里料想是他們那邊的人很少來這邊的教苑,一個個都大驚小怪的。 “是是是,我找你,”葉勉臉上擺出了求人該有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上次你仿我的字幫我抄書,我還沒好好謝謝你,這回我一是和你道個謝,二是還想再求你一回?!?/br> 祁昱眼里一絲掩蓋不住的驚喜,點頭道:“葉四少爺請講,只要祁昱能做,一定竭力而為!” 葉勉搓了搓手道,不太好意思地說道:“就是我一好兄弟因著我被罰了抄書,我就想起你那手仿字寫得極好......” “我來給他抄!”葉勉還沒說完,祁昱就打斷他說道。 太上路子了! 葉勉欣喜地攬了攬祁昱的肩膀,高興道:“這回不急,你慢慢來,等會兒我讓人送紙筆和他的字過來,上回你給我抄書是因著我下湖去救你,這回卻是我來求你,等你寫好了,我定來謝你!” 葉勉與祁昱商議好,便高高興興地帶著墨拾出了啟謙院,祁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盯著葉勉的背影,過了好久才微微抖著手在袖子里摸索著什么。 夜心堂是國子學(xué)設(shè)在每處宿苑院子里的一座房舍,專為苦學(xué)的學(xué)子們秉燭夜讀而用。 祁昱拿著細挑子撥了撥燭芯,豆大的燭花重新竄起一截兒,光暈四散開來,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剛要執(zhí)筆再抄,就看見和他一個院子的邱容安披著衣裳走了進來。 邱容安把帶來的一碟子豆糕擺在案上,語露關(guān)心道:“就知道你在夜心堂,給你送點吃的,這都已經(jīng)四更了,今晚不睡了不成?” 祁昱笑了笑拱手道謝,拈起一塊點心就著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吃了起來。 祁昱沒回答他,邱容安也不介意,又問道:“你用什么功呢?這么晚了也不歇息?!?/br> “無事,隨便寫點文章?!?/br> 祁昱敷衍的明顯,邱容安也不好再問,只眼睛往他桌案上瞧。 已經(jīng)寫了字的一疊紙,早在祁昱看見他進來時倒扣而置,不過案上擺著的紙筆等用具卻一看就不是凡品,至少像他們這種人是絕用不起的,紙張細膩柔韌,墨汁不但不臭反而有股古樸淡雅的馨香之氣。 這些俱都是葉勉平日里用的,午后就讓墨拾送來與祁昱,既是作弊,這等細節(jié)自然不敢忘了。 邱容安盯著桌上那大半塊價值不菲的戡春墨有些失神,鬼使神差地伸了手過去,還沒碰到墨就被祁昱的咳聲打斷。 邱容安醒神一般忙把手收了回去,而后不禁有些面熱。 祁昱清了清喉嚨道:“多謝容安兄的茶點,太晚了,你快去歇息吧?!?/br> 邱容安沒有走,盯著祁昱的臉看了好久,吶吶問道:“你不是和丁淮那些人鬧掰了嗎,他竟還肯給你這么好的東西?” 祁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一時氣氛有些僵硬,邱容安想起來此來的目的,硬著頭皮坐了下來問道:“今兒白日啟瑞院的葉四少爺竟來我們院子尋你,可是因上次落水的事倒與他有了交情?” 祁昱依舊沒有說話。 邱容安似想起來什么突然站起身來看了一眼桌上擺的紙墨,結(jié)巴道:“這......這些不會是葉四少爺贈與你的吧?”邱容安瞪大眼睛審視地看著祁昱道:“他才多大,你......你難不成......” 邱容安雖話沒說完,意思卻表達的十分清楚,祁昱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才冷靜道:“這話你可別亂說,若傳了出去,我活不成,你這國子學(xué)怕是也讀到頭了?!?/br> 邱容安咽了咽口水死盯著他:“那你是......” “不過是之前與葉四少爺?shù)乐x之時閑聊,他提起我生地瀟州那邊的一本失傳的民間話本,恰巧我幼時在街上聽過說書相公講過,便應(yīng)承他默一份給他?!?/br> 邱容安看了看祁昱又看了眼桌上倒扣的紙張,“所以你連夜為他趕超這個話本?” 祁昱點了點頭。 邱容安看了看他,這說法倒是對的上,祁昱這人愛巴附權(quán)貴,好容易搭上了葉勉,定是要不分晝夜默完的。 祁昱在天亮之前收了紙筆,輕手輕腳地回了屋子,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卻半點睡意都無,隔壁床的鼾聲透過帳子傳了進來,祁昱伸手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布袋。 帳子里漆黑一團,他也不在意,熟門熟路地拆開口袋,拿出里面的東西細細地用手摸索著。 他手里的是一只鎏金球形手爐,祁昱夜夜入睡前都要拿出來把玩一番,用手指仔細地描繪感受,以至手爐上哪一處鏤空,哪一處花瓣紋路他都了如指掌。 手爐作的十分精巧,球體分兩層,外層銷了一層薄金,通體鏤空紋花鳥,這種金貴玩意兒自然不會是他的,而是去歲冬日在學(xué)里西南角那處死梅林里,葉勉隨手塞給他的。 葉四公子怕是早就忘記這么個東西了吧,應(yīng)該也忘了他這么個人,祁昱指尖細細摩挲著手爐上那只鵲兒的形狀,可他卻忘不了他啊。 每晚宿前,同屋的同窗們都會老生常談地提起學(xué)里那些個權(quán)貴之子,說起這些自然又要講一遭端華公子的胞弟,葉家那個長得仿若仙童一般的四公子,說他今日又如何驕縱,如何囂張跋扈,如何不將師長司正放在眼里,學(xué)里又奈何不得他,仿佛事發(fā)生之時,他們就在一邊看著一樣。 祁昱不是一個口舌爽利之人,可他還是想與他們辯上一番,他想說,這人并非你們口中那樣不堪,我見過他,他還與我說過話,我開罪了他,他不但沒懲治我,也沒與他身邊那些人一起嘲笑我的落魄狼狽,反而見我凍得厲害了,還將他自己的手爐給了我,他和我說起話來,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 可是話到嘴邊幾次,終是沒有開口。 祁昱就這樣每日夜里聽著他的同窗們在黑夜的掩蓋下,十分可笑地用著艷羨又嫉妒地口氣,肆無忌憚地謾評著這個他們白日里根本不敢提及的人。 每當(dāng)這時他都會把手爐擁在懷里,心里回想著那日葉勉將它塞到他手里時眼里微漾的笑意。 祁昱日日都會將這只手爐塞在袖子里,日子久了,竟好似被這東西下了蠱,每日魂牽夢縈,著了魔一般總是想著去見它的主人。 生平第一回 ,祁昱恨足了自己生出貧賤,若他也出生高門,他是不是也能笑著走去他面前,好好與他說話結(jié)交,就像那日林子里與他勾肩而行的幾位公子一般,而不是如今這樣,站在啟瑞院門口久了些,都會被守在那里的侍童瞪視,只能每日午息之時,離著萃華樓好遠,連他的面孔都看不清。 可就算如此,他也是要每日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祁昱之前并沒有多大志向,他這樣的出身,想出仕極難,可讀完國子學(xué)回鄉(xiāng)去官學(xué)做個人人敬重的教書先生卻是極好的。 可現(xiàn)下他每每一想到回鄉(xiāng)之后,就不能如現(xiàn)在這般,每日都能去瞧上他一眼,他就如蠱毒發(fā)作了一般,寢食不安,心亂如麻。 他自是知道他這樣出身的人想要穩(wěn)穩(wěn)地出仕該如何去做,好在老天給了他一副不錯的姿容,借著一些知道門道的人,他終于搭上了幾個坤字的高門之子。 只是他知道這些人會輕賤他,卻沒想到他們會不把他當(dāng)成人來待,終于那日在湖里的游船上,他不堪受辱自行跳下湖,游往岸邊之時腿卻抽了筋。 他在湖中心最絕望之時,心里想的最多的竟也是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 只是萬萬沒想到,會有人跳下湖來救他,待看清這個人是誰時,祁昱腦子一片空白后,心里竟一時瘋魔了,忍不住雙手去抱緊了他。 若是一起沉淪湖底,便再也不會受此相思之苦了。 第57章 中元節(jié) 過了七夕沒幾日便是中元節(jié), 國子學(xué)按例放了學(xué)生們半日的假。 一大早,葉勉就早早起來跟著葉侍郎還有他哥開祠堂祭祖, 今年因著大房也在, 又定了他五弟葉喬過繼,雖還沒正式過繼立嗣,他爹和他大伯還是在祠堂里和葉家的列祖列宗們絮絮叨叨了好久, 葉勉跟在后面膝蓋都給跪麻了。 午后踩著二遍鐘的鐘聲進了啟瑞院的學(xué)屋,好在今兒個先生因著祭祖也來遲了。 葉勉還沒坐下就被墨拾使了個眼色引進一旁的暖閣,用白釉紋瓣盞泡了些梅子茶與他消食,又遞給他厚厚一沓紙封。 葉勉放下茶盞,拆開紙封, 隨即笑了笑,是祁昱抄好的文章。 墨拾卻皺起了眉頭, 小聲道:“那人也不知道避諱著些, 這要讓人發(fā)現(xiàn)了可怎么好?” “嗯?怎么?” “他來了竟也不知先來尋我,倒直直說要見您,守在門口的墨青墨初問他是您什么人,可是您請他過來的, 他俱說不出,只說是送東西給您,墨初說讓他把那沓紙封給他,待您來了學(xué)里就交給您, 他也不許,只說要親自給四少爺您?!?/br> 葉勉愣了愣。 “墨初他們幾個可是好相與的?損起人來嘴巴淬了毒一樣, 圍過去看熱鬧的人就越來越多,后來我去了,外頭又敲了頭遍鐘,他終是把這東西給了我,便自行回去了?!?/br> 葉勉皺了皺眉,又看了看剛被他撕裂的紙封上,封的死死的火漆封緘,才笑了笑道:“無礙,怕是他不放心經(jīng)別人的手,倒也是有心了?!?/br> 這時外面的侍童出聲提醒先生進了院子,葉勉趕緊起身,又吩咐了墨拾一句,“你與墨初幾個說,下回這人再來尋我,讓他進來便是,不必攔著?!?/br> 墨拾低頭應(yīng)是。 今日是七月半,民間說法是鬼門大開的日子,按理說葉勉是絕不會在這天晚上出去亂晃的。 他第一回 在這大文睜眼,就是去歲這一日,時間巧合得讓人發(fā)毛,因而平日里葉勉每每聽人談起什么鬼神軼事,心里都會抖上三抖。 可是兵武監(jiān)的秦敖卻偏偏選了這一日,邀他和齊野還有姜北勤出去吃酒。 葉勉嘆了口氣,之前是他開口求的秦敖,待他們兵武監(jiān)那三個挨了揍的武學(xué)生傷好了之后,幾人聚上一聚,化干戈為玉帛,現(xiàn)下既那邊先開了口定了日子,他倒不好叫人改日子,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邀。 國子學(xué)散學(xué)要比兵武監(jiān)要早上一些,葉勉、齊野還有姜北勤三人到了酒樓,茶都喝了兩壺,兵武監(jiān)那群人也沒到。 因著上回醉月樓那場鬧劇,秦敖倒是沒敢再約在那煙花地,只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在熱鬧地方尋了一處不錯的酒樓。 葉勉托著腮杵在窗邊,看著遠處天上星星點點飄著的天燈發(fā)呆,姜北勤捏著杯子過來,見他看得出神,也伸頭往外頭看了一眼,道:“要么一會兒散了,哥帶你放燈去?” 葉勉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給陰人引魂的東西,我不玩兒?!?/br> 別再給自己引沒了...... 姜北勤“呸呸”兩聲,皺眉斥道:“胡說什么呢,這是給先人引路早登極樂!你這張嘴再沒個把門兒的,我就告訴姐夫去。” 葉勉翻了他一眼,撇嘴道:“告狀精?!?/br> 姜北勤“嘶”了一聲,放下杯子就要收拾他,葉勉趕緊繞去如意桌那頭躲著,齊野在一邊看熱鬧樂得直拍大腿。 幾人這邊正鬧著,外邊忽然一陣喧鬧的動靜,不一會兒,秦敖就帶著幾個人吵吵鬧鬧地走了進來。 秦敖進來看見這陣仗,哈哈笑了一陣兒,隨后帶著人坐下問姜北勤:“又在欺負你弟?” 姜北勤氣道:“我欺負他什么!自打他大了,他什么時候聽過我的話?我說他一句,他八十句在那里等著我!” 葉勉回嘴道:“那你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與我說,偏偏每次先去找我嫂子和我大哥,這不是告狀精是什么?” 姜北勤見他還敢頂嘴,擼起袖子就要去抓他,好揍上一頓解氣,卻被秦敖一把給攔住了,好生地給他順毛順氣。 幾人終于安安生生地落了座之后,葉勉本以為今兒個又得是他先腆著面皮兒給這兩邊話合,看著秦敖身側(cè)被抽了一鞭子那兄弟臉上現(xiàn)在還一條淺色的疤,葉勉咽了咽口水,也覺得為難。 哪想還沒等他說話,秦敖卻先提著酒杯站了起來,幾句話就把這事兒給掀了篇兒,葉勉怔愣了一瞬,又看了看那疤痕兄,那人臉上竟也沒什么異樣,顯然是提前就安撫好的。 葉勉和齊野二人對視了一眼,紛紛不解其意,葉勉又去看姜北勤,姜北勤也朝他搖了搖頭。 葉勉挑了挑眉,這是有事兒? 果然席到一半,秦敖就將葉勉帶到一邊的角落,好聲好氣地笑著,遞給他一封信。 “這什么?”葉勉問他。 秦敖揉了揉鼻子,小聲道:“勉哥兒,你能把這信交給你大哥嗎?” 葉勉看著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也沒有接過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