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季楠之正坐在身旁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 他今天穿了半高領深藍色毛衣,好像是第一次脫掉西裝。猶如驟然卸下鎧甲的超人,你發(fā)現(xiàn)他原來不過是個氣質(zhì)干凈的青年,面部輪廓清晰,下頜角線條分明。 這個人呀,眉目冷峻而靜默,脊背永遠筆直,仿佛身后有無形的直尺在時刻提點。 林晚悄無聲息地收回余光,抱著膝蓋靜靜眺望著夕陽。 “季助理。” 她率先打破這持續(xù)了大半小時的安靜,“或許……你有喜歡的人嗎?” 被、被說出來了。 季楠之眼神閃了兩下,冷聲應道:“嗯?!?/br> “為什么?” “美國資深心理學家認為,‘心理可見性’原則是人持久愛上另一個人的本質(zhì)原因。也有研究將之歸于激素作用。pea、多巴胺、內(nèi)啡呔、去甲腎上激素和后葉加壓素是公認的五種愛情激素,關于愛情的科學說明很多,如果你有興趣——” “我說的是為什么喜歡她?” 以為他會引經(jīng)據(jù)典說明人為什么會喜歡上另一個人的,然而季楠之頓了頓,用他那種永遠充滿邏輯,有頭有緒的語氣說:“我不知道?!?/br> 要不是時機不對,林晚真的很想笑。 季楠之多像受到情感沖擊的機器人啊,對無法解決的亂碼病毒皺起眉頭,翻看著自體說明書,喃喃自語著為什么沒有解決方式?然后木呆呆地從頭到尾又開始翻。 他最可愛、最獨特之處便是他的笨拙和嚴謹。 “那么……” 林晚摸了摸布鞋面,“從什么時候開始?” 這個問題遲遲得不到答復,林晚又換了個話題:“季助理,你想不想和我聊聊天?” “我以為我們正在聊天。” “不是那個意思?!?/br> 林晚側過頭來,雙眼如琥珀般色澤柔軟,“相處兩個月,可我還是不知道你的生日和星座,甚至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喜歡甜粽子還是咸粽子。其實我想知道更多你的故事,生活小事也可以,不管是什么我都想聽?!?/br> 季楠之逃避似的垂下冷淡的單眼皮。 他沒有故事,只有些零丁的往事,說出去容易引來同情。 同情沒有任何實質(zhì)意義。 世界上從未有過感同身受,再掙扎也無法改變事實。陽光之下人們成群結隊,陰暗之中的路始終得孤獨前進。跌跌撞撞,遍體鱗傷,直至蛻變。傾訴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反倒像是自怨自艾。 他不喜歡聽往事,也不喜歡說往事,早就變成冷漠的人。然而此刻還是把過去的成長和求學經(jīng)歷快速回憶了一次。季楠之用身體里微薄的幽默感,費盡力氣找出最有意思的部分來說,一本正經(jīng)逗得林晚咯咯笑。 因為他無法拒絕她。 說著說著,季楠之又在繞回去問自己:他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她的? 究竟是從她毫無形象地哇哇大哭,還是從她信誓旦旦保證完成任務開始? 無論怎么仔細研究,都如同‘為什么不喜歡從前那個精明果敢的林晚,偏偏要喜歡這個幼稚沖動的林晚’的問題一樣,沒有答案。 很難知道這種感情是什么時候開始潛伏的,季楠之只記得它在法國巴黎的街頭、在北通寂寥無人的深夜辦公室,也在寒冷的冬季末梢迅速膨脹。 仿佛心臟突然破了一個洞。 經(jīng)常夢到林晚轉身對她眨眼,夢到她手忙腳亂把一切搞砸,雙手合掌緊張兮兮地打保證,然后嘿嘿笑著求收拾爛攤子; 夢到她咔嚓咔嚓咬著爆米花,笑電影屏幕里的主角比你更傻。更夢到她穿裙子穿潔白的紗,踩過長長的紅毯朝他走來,走向過去與未來,幾乎走向漫漫余生。 醒來后覺得甚是荒唐。 季楠之常常在想,林晚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喜歡她。 學妹知道陸淮知道,連微博都知道日夜推送的消息; 好像風也知道雨也知道,窗外沙沙作響的殘葉知道,掛在天空的深夜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唯獨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不過此時此刻,他決定讓她知道。 否則只會沒完沒了。 耳邊的故事才到一半,忽然就戛然而止,林晚不明所以地抬眼,看見季楠之沉著而安穩(wěn)的表情。 “我沒有任何期望?!?/br> 他毫無預告地說:“但是我喜歡你?!?/br> 那樣鄭重。 以至于林晚也不由得坐直身體,鄭重無比地回答:“謝謝你的喜歡?!?/br> 言語是人和人之間最脆弱、低效的溝通方式,視線相對的時候,所有抽象的情感無聲匯聚,他已然得知她的答復。 “抱歉?!?/br> 季楠之起身,“我想先下山了。” 最后一絲日光沉落西山,灰暗的白晝轉為黑夜,季楠之獨自一人踏上返程。 他知道自己不是為了博取成功、也不是為了表明心意才做這件事。 所有人都對結果早有預料,再三鼓勵他去做,只是希望他學會被拒絕,學會面對失敗,不要再放任自己逃避下去。 他知道。 所以他真的沒有任何期望和埋怨。 遠處傳來輕微而沉悶的雷聲,頭頂?shù)臑踉企E然凝聚,當?shù)谝坏斡曷湎碌臅r候,林晚的聲音從后面遠遠的地方傳過來。 “季助理!” 她站在山頂朝他喊話:“我可以抱抱你嗎?” 季楠之猶豫了很久很久,才拘謹?shù)貜堥_手臂,看著她像一只鳥一只兔子那樣,飛快地從那邊跑到這邊,然后猛然撞進懷里。 “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輕輕地說:“季楠之,你值得一個更好更好的人?!?/br> 你們不可能。 昨天下午陸淮這么說過:表面看起來互補,實際上都是敏感自卑喜歡逃避的人。連不完美的自己都無法接納,拿什么來接納和自己類似的人? 他是對的。 季楠之那時候覺得他說得對,所以為了被拒絕而告白,可是。 真的很想緊緊地抱住她,弄疼她,實際上手腳充滿忍耐和壓制。 他還是好失落。 好不甘心。 唯一不同之處是,五年前的失敗讓他迫切想要逃離,這一次,卻因為這一剎那吸收到的力量,足以抵抗整個世界。 當你帶著風向我跑來的時候,我變得更加喜歡你,也稍微喜歡上坦率的自己。 這份心情。 季楠之希望能永遠永遠記住。 —— 空氣郁窒而潮濕,猶如濕羊毛氈覆蓋住連綿幾座山。 因為緊盯時間的緣故,林晚記得明明白白:七點開始落雨,九點半停了四十分鐘,又突然轉為暴雨,現(xiàn)在外頭正在電閃雷鳴。 十二點。 林晚下狠手掐了把臉蛋,又用雙指拉扯眼皮,疲憊依舊滾滾而來。 村民們吃軟不吃硬,摳門的林晚不舍得砸太多錢,便為大業(yè)獻身,裝乖賣巧討叔叔阿姨歡心。一天下來叔叔阿姨們被伺候得精神氣爽,卑微林總雙腿發(fā)軟,還膽大包天爬山看日落。回家顫顫巍巍倒在床上,立馬犯困。 真的好困。 小睡半個小時應該沒關系吧? 瞅一眼毫無動靜的房間門,調(diào)好鬧鐘,她的眼皮子慢慢沉下來。 將睡未睡之際,門口突然響起一陣清脆鈴鐺聲,林晚條件反射地開燈,坐起身便瞧見活的陸淮站在門口。 就知道才不是夢! 林總從未懷疑過陸先生的神出鬼沒技能?。?/br> 大冬天里的陸淮只披著單薄的沖鋒外套,左手提著個灰撲撲的塑料小袋,登山運動鞋底滿是泥巴,發(fā)梢衣角啪嗒啪嗒滴著水。眼底沉沉的,視線充滿侵略性。 審視完畢,林晚微微蹙起眉心質(zhì)問:“你怎么進來的?” 冷艷高貴女總裁當然要美美的,還要無時無刻宣傳自家品牌,因而穿著下季度新衣服拍紀錄片,半夜感冒復發(fā),活該嗓子干澀聲音沙啞。 說完還掩嘴打哈欠。 黑眼圈很重。 親愛的林總今非昔比,戒備心又高又難哄,竟然學會設陷阱抓田螺老男人。陸淮將她的困倦收入眼底,又從她語氣里讀出淡淡的不高興,不那么濃重,但到底存在。于是當機立斷回答:“我出去?!?/br> 他真的不做停留,放下白天掏來的鵪鶉蛋,轉頭便往雨里走去。 林晚呆愣兩秒才撒腿跑到門口去, 想到村長說過,隔壁村離老林村很遠,一旦下起雨來,山路泥濘不成路,即便是行家也可能腳滑,運氣不好跌落山底,尸骨無存都不算夸張。 她連忙叫道:“陸淮!” 那道依稀的背影沒停頓,不知要往哪里走去。 要死了這個不聽人話的前男友!! 林晚踩著鞋底沖出去,黑乎乎的夜色看不清四下,雨水又沒完沒了地糊住臉面。她不斷揉眼睛抹臉,一邊叫他一邊追:“都下雨了你要去哪里?” 不管怎么叫怎么追,那道背影好像越來越遠,竭力伸手都夠不著。林晚隱隱猜到他在玩苦rou計,但還是又氣又急地扯開嗓子喊道:“陸淮你給我適可而止!” 他終于停下來了。 “再走你就別回來!” “我真的要生氣了!” 林晚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語氣很兇:“我說什么了?打你了還是罵你了?我是不是什么都還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