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被逐家門的時候,她絕望哭過。無處容身時,她一度自棄,日日以淚洗面過。奶娘去世,她茫然凄楚的哭過。丈夫病逝,她悲痛哭過。被婆母苛待弟妹欺負的時候她悲戚哭過,女兒險些喪命她哭過,卻頭一次,為曾經(jīng)的親人,這般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哭… 長福重新跪下來,聲音哽咽,再次道:“大姑娘節(jié)哀。太夫人若在,亦不忍見您如此傷懷?!?/br> 周氏整個人都顫抖著,淚如泉涌。 壓抑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悲涼、無助、悔恨、哀痛… “大姑娘,節(jié)哀…” 長福不知要如何安慰,也只有這么一句蒼白無力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周氏才漸漸止住了淚,道:“家中一切,可還安好?” “好?!?/br> 長福道:“公子如今已是禮部侍郎,仕途安穩(wěn)。家中夫人寬厚賢德,育有二子二女,都尚未成年?!?/br> 弟弟還不到三十,已有如此成就,周氏很是欣慰。 她看著長福,問:“你來找我,祖父和父親可知?” 長福略一斟酌,道:“小的離府,太師和老太爺自是知曉的。” 周氏并未拆穿他。 “天氣漸冷,也不便舟車勞頓。你既來了,就暫且在這住下吧。” 她沒答應(yīng)回京,卻也沒直接拒絕,應(yīng)是還有顧慮。 長福心思一轉(zhuǎn),知道大姑娘這些年受了委屈,怕是還有些放不開心結(jié),也未再逼迫。 第091章 被逐真相(二更) 安頓好長福,周氏才去找女兒。 “娘?!?/br> 母親在正廳招待客人已多時,也不知道陸非離會說什么,季菀心里有些煩躁。這時外頭伺候的小丫鬟說夫人來了,她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周氏牽著她的手走進內(nèi)臥,在長榻上坐下,垂眸細細打量女兒,眼神幾多感慨。 “娘…” 季菀被母親看得莫名,忍不住出聲。 “阿菀。” 周氏握著柔軟的小手,認真道:“周家來人了,你舅舅想接我們回去?!?/br> 季菀震驚。 “舅舅?” 她隱約記得,幼時母親提起過,周家是有個小舅舅。母親似乎與舅舅,關(guān)系頗好。 “那…娘想要回京嗎?” 周氏有些猶豫,“我也不知道…你呢,想去京城嗎?如果去了京城,有你舅舅庇護,你也能得個好前程。江家那邊,你若實在不愿,就算了…” “娘?!?/br> 季菀打斷她,“我不知道當年您為何離家,但這些年你甚少提及,想必是極為傷心之事。否則也不會在當初那般艱難的情況下,都未曾求助娘家。” 周氏漠然半晌,輕輕嘆了一聲。 “十多年了,其實也沒什么好計較的?!?/br> 祖母去了,她想回去祭拜祖母??勺娓父赣H,真的愿意認回她這個曾讓家族蒙羞的女兒嗎?長福只說了曾經(jīng),卻未曾說當下。她不確定,時隔多年,自己還能否回得去。 且去了京城,必是寄住周家。她已是外嫁的姑娘,膝下又有三個孩子。哪有娘家永遠養(yǎng)著外嫁喪夫的女兒的?就算弟弟弟妹不嫌棄,她自己心里也過意不去。 這些憂慮,季菀自也想到了。 “娘如果不想回去,我們就永遠呆在這里?!?/br> 季菀靠在她懷中,道:“那些不開心的事,何必要放在心里,徒增煩憂?這短短一年,我們分了家,蓋了新房,又在縣里買了宅子,家中生意也一日勝過一日,咱們一步步走到今日,也沒有依靠周家。或許我們一輩子也比不了周家的顯貴,但我們過得充實。去了京城又能怎么樣呢?我和弟弟meimei們姓季,我們是寒門出生。那些高門世家,簪纓名門,同樣瞧不起我們。所謂前途,也不過是求的周家的底蘊,交易而已。” 周氏一時沒吭聲。 女兒素來有大主意,說的也是事實。莫說是兒女們,就連她自己,離京多年,都快忘記了京城的繁榮錦繡。 “我的母親,本也是大家出身,可惜父兄接連亡故,族中子弟皆是庸碌之輩,家族漸漸衰敗。幸虧周家不棄,未曾悔婚,也算寬慰。然我母親命苦,生下我后便難產(chǎn)而崩,臨終前讓我父親,也就是你的外祖父,娶她的庶妹為妻,以免我被后母苛待。然而母親不知,正是她最為疼愛的這位庶妹,毀了她女兒的一生?!?/br> 周氏第一次同女兒完整說起自己的過往。 “繼母是個集齊善于偽裝之人,她騙過了我母親,騙過了父親,也騙過了我。自幼她便待我極好,寬厚賢德,體貼周到。我因自幼沒了生母,再加上她又是我姨母,我便對她十分親近,從未疑心。第二年,她便生下龍鳳雙胎。meimei周玉琴,弟弟周長儒。除此外,還有一個庶妹,一個庶弟。但我們?nèi)齻€,關(guān)系是最好的?!?/br> “我與meimei,都是自小定了親。我定的,是皇后胞弟,小國舅。meimei定的,是永昌侯府嫡次子,都是顯赫名門。” 周氏說到這里,頓了頓,或在回憶,或在醞釀,或在沉淀那些積年往事。 良久,她才繼續(xù)道:“那年謝家老太君五十壽辰,我和meimei都隨母親前往。席間我旁邊那位姑娘不慎將酒灑落我身上,臟了衣裙,我便隨謝府的丫鬟去廂房換衣裙。卻不想,回來的途中,在后花園里,巧遇了meimei的未婚夫?!?/br> 季菀睜大眼睛,難道… 周氏閉了閉眼,“后來我才知,是meimei故意約他在園中相見。包括我臟了裙子,都是早早安排好的…堂堂周家嫡女,太師的嫡長孫女,居然私會meimei的未婚夫,還是在別人家中。呵~” 她諷刺的笑了聲,語氣里盡是涼薄。 “那么多的貴婦千金,這事兒根本就堵不住,我身敗名裂,整個周家跟著蒙羞,祖父和父親因此被戳脊梁骨唾罵。那個時候,真相如何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我心如死灰一心想要尋死已證清白,是奶娘救了我…然后我那位素性溫柔的好meimei,這才告訴了我真相?!?/br> “原來她一直嫉妒我,我娘是嫡女,哪怕娘家落敗也能靠著生母的豐厚嫁妝風光嫁入周家為原配正妻。而她母親只是個良妾,沒有靠山?jīng)]有嫁妝,嫁進來的目的,只是為了我過得更好一些。而我是嫡長女,她是續(xù)弦嫡次女。祖父祖母父親都更看重我,她永遠都只能活在我的陰影里。就連婚約,我也更勝她一籌,所以她才要報復(fù)…呵呵~” 周氏又笑了笑,眼神嘲諷又悲哀,“可惜她不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同是周家女,我名聲敗壞了,她又豈能獨善其身?同樣再嫁不得高門。” “我也知道,祖父將我逐出家門實屬無奈,悠悠眾口,人言可畏,這對清貴名門的周家來說,無疑是致命傷。但當時我只顧著絕望悲戚,所以一度想要輕生…若非奶娘,我可能,早就尸骨無存了。” 她眼中起了朦朧淚光,輕輕說道:“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我離家后,祖父和父親未曾包庇meimei。而是將她遠嫁,并且不許她回京。而我那位繼母,也被發(fā)配去了宗祠,一生對著周家的列祖列宗懺悔。其中內(nèi)情,外界大概不甚清楚,許是覺得周家家風嚴謹,為了個敗壞門風的女兒,也不愿禍害他人,故而才將meimei低嫁。而我的繼母…自然是因沒有教導(dǎo)好嫡女以至禍患門楣,殃及自身。但今天我才知道,祖父和父親,或許早已查明真相,才懲處了她們母女。而內(nèi)闈家丑之事,也不便四處宣揚,只得隱瞞。” 季菀聽著母親娓娓道來的真相,深覺高門大戶的悲哀和無奈,陰私和丑陋。 “至于我,也是不可能接回去的。否則,對于周家來說,亦是恥辱?!?/br> 其實這也不能怪周家迂腐無情,只能說,這是時代的悲劇。 女子的貞潔名聲,大于性命。 “我在義村落腳,是周家給我安排的戶籍。這些,我都知道。那時候我滿心悲憤,也知自己再回周家無望,所以這么多年來一直未曾求助娘家。” 周氏摟著女兒,眼里淚光閃爍,卻未曾掉下。 “阿菀,你們本該出生在富貴鄉(xiāng),而不是在鄉(xiāng)野之中,為了生計奔波勞累。只怪我當初太蠢,竟錯把狼,當做了羊?!?/br> 季菀心道,若當初母親遵循婚約嫁了國舅爺,也就沒他們姐弟三個了。 她抱住母親的腰,安慰道:“娘,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日子,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在哪兒都是溫暖的港灣?!鳖D了頓,她又道:“如果您想要回去,我們也都陪著您?!?/br> 只是可惜了她的火鍋店,還沒開呢,就注定要夭折了,她可是投進去了不少錢呢。 周氏神情復(fù)雜,猶豫不決。 “以后再說吧,時下隆冬時節(jié),天寒地凍,京城千里之遙,實在不宜現(xiàn)在遠行。”她道:“我想給你舅舅寫封家書,說明個中情由,再行論斷。” 季菀想了想,點頭,“那這事兒要不要告訴meimei?” 周氏沉吟道:“你舅舅派來的人就暫時住在我們家,也瞞不住。等晚間的時候,與你meimei細說吧?!?/br> “好?!?/br> 第092章 婚事作罷(三更) “去京城?” 季容驚訝的瞪大眼睛,有點茫然和無措的看著jiejie。 “為什么要去京城?咱們在這過得不是好好的嗎?” 活這么大,季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延城,她簡直難以想象又要搬遷去另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 把meimei的惶然排斥看在眼里,季菀嘆息一聲,緩緩將母親當年如何被逐的真相娓娓道來。 季容臉上表情不斷變化,震驚、憤怒、恐懼、茫然、悲哀… 從小生活在鄉(xiāng)下,從未切身體會過豪門貴族里的勾心斗角,見過最可怕的事,就是昨夜的劫匪刺殺。在此之前,還有賀家火燒王家的喪心病狂。哪里知道,世間還有這般骯臟齷齪的事兒? “jiejie,如果我們?nèi)ゾ┏?,周家會接納我們嗎?娘當初是被逐出家門的,現(xiàn)在回去,以前那些認識娘的人,會不會舊事重提?” 季菀皺眉。 這也是她排斥去京城的原因之一。 母親一心想依靠周家給他們姐弟一個好前程,但畢竟當年的事兒鬧得太大。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許多人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僧敵跄慷媚羌聝旱娜颂?,總有還記得的。 女人堆里最不缺八卦,只要有人稍稍一提醒,就如星火燎原。 她不希望母親只為了給他們尋找庇護,而將自己置身眾矢之的。 “我也不知道?!?/br> 季菀輕輕道:“娘說,想回去祭拜太祖母以盡孝道?!?/br> 季容垂下眼簾,悶悶道:“那咱們在這邊的地產(chǎn)怎么辦?宅子、田地,還有你不是要開火鍋店嗎?那邊都快裝好了,花了那么多銀子,不都打水漂了嗎?” “我想過了。” 周家既已派了人過來,再加上母親的態(tài)度,大概他們是遲早要去京城的,所以季菀不得不做好打算,“房產(chǎn)田地都可以賣了,火鍋店和作坊都可以交給大伯他們打理,醬板鴨和臘腸都給咱們家的下人做。我們可以每個季度派人來火鍋店收賬,作坊只有那兩三個月,年底的時候和火鍋的收成一起。無論是作坊還是火鍋店,都是在官府造了冊的,我們家的下人都是用慣了的,而且在縣衙里也有記錄,絕對不會把方子外泄?!?/br> 她想過了,去了南方也可以繼續(xù)開店開作坊。 南方富庶,京城又是富貴云集的地方,不怕沒生意。 就算要走,起碼得開春后。幾個月的時間,足夠把火鍋店的口碑打出去。以后她在南方開店,就容易多了。 生意上的事情,季容懂得不多,但jiejie說得這么篤定,想來不會有什么問題。她只是對于要搬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有些畏懼和茫然。 晚上吃飯的時候,季菀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母親。 周氏看著長女熠熠的目光,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她這個做母親的沒本事,不能給兒女們遮風擋雨。長女小小年紀,就要努力賺錢養(yǎng)家糊口。到了說親的年紀,她也沒辦法給長女說一門更有體面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