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今個兒原本寅正就起了身的,不想袖子竟然帶倒了飯粥,臟污了,忙亂了好一陣才出門。這下不僅遲了失了禮數(shù)受了罰,還賠上了一塊玉佩。 眠霞居里靜悄悄的。晨間的灑掃已經(jīng)做完,小小的一方院子里半個人影兒也見不著,只有明亮的陽光鋪在石板上,未被樹蔭遮去的地方白得晃眼。 顧家自認百年傳承的守禮人家,不少事兒上還仿著秦漢那套規(guī)矩,雖然不至于作賤庶子庶女,但某些地方還是強調嫡庶之別的。而在顧簪云這一輩大大小小十一位姑娘里頭,嫡出的只三位。于是庶出姑娘們便兩兩一居,嫡出的則各有自己的一方小院。這三處小院大小布局皆是大同小異,僅景致略有不同。 顧簪云住的是眠霞居,僻靜而不至偏遠,掩在一片桃林后頭。院中也植了一株桃樹,又放了一架葡萄,屋后還有一片小小的池塘,水清魚靈,可謂是個絕妙的所在。 守在門邊的丫鬟見到她過來便飛快地福一福身,替她掀起簾子。 顧家大,院墻綿延了一整條巷子。奈何顧家向來是不分家的,人丁興旺,又喜好那等風雅園景,住處自然就小了。雖然顧簪云身為長房嫡次女得以有一間小院,但后頭的抱廈和兩邊的耳房給了院中十數(shù)個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住,又專門辟出來間針線房——外祖宋家的針線房手藝極好,特地給顧家長房的兩位外孫女各送了兩個針線丫鬟。 如此,顧簪云真正住著的,也不過就是一排三間坐北朝南的屋子罷了。 正中的堂屋專供起居待客之用。左邊的屋子用珠簾在門口擋了,是做臥室的,右間的書房同樣用了屏風在門口一隔,屏風后安置了桌椅書架琴案一類的物什。 顧簪云進了堂屋,除去跟在后頭的杜衡,她的另外三個大丫鬟都候在那兒了。她剛轉身坐到榻上,杜若就奉了茶上來。西湖龍井,是她所好。 顧簪云喝著茶盯著一旁紅木高腳桌上的白釉金邊盤瞧,里面是丫鬟新攢成的花,百日草、萬壽菊、木芙蓉,團團簇簇,活潑又鮮艷。 看著姑娘喝了茶歇了歇,掌管賬冊庫房的薜荔和管著院中下人們的石蘭才分別上來回話。顧簪云一一聽著處理著,有條不紊。 這也是顧府規(guī)矩。姑娘滿了六歲就要獨自居住,開始慢慢學習管理自己的銀錢下人。到了約莫八九歲,就完全放手由她們自個兒去管。顧簪云如今差一月滿十歲,做這些事情早已是輕車熟路。 院子小,人員簡單,這幾日又無甚大事,堪堪半刻鐘就處理完了。顧簪云揮揮手讓她們退下自去做事,放下手中還剩了半盞的茶,起身往書房去。 杜衡杜若是貼身伺候的,這會兒連忙上前,一個鋪紙一個研墨。顧簪云抿了抿唇,從書架上抽出了顧家家規(guī)放到桌上,翻到子女篇,眼里又添幾分懊惱。 顧家規(guī)矩嚴。今晨迎客遲了,顧簪云須得把這一篇抄上百遍。不過因為那宣國公世子給她求了情,就可以減去二十遍。 顧簪云算術學得不錯,不過片刻就算了出來。 八十遍,四萬七千八百四十字。 她微微蹙了眉頭,輕輕嘆了口氣。 要是宣國公世子沒來就好了。 正想著,杜若忽然一聲輕呼。 顧簪云抬起眼,順著她的視線望向窗外。 兩扇紅木雕花蓮紋窗大開著,吹進了八月初秋晨間微涼的風。眉目驕矜的少年雙手撐著墻沿坐在那不算太高的墻頭上,微微偏著頭,笑吟吟地打量屋子里雙手捧書一臉訝然的少女,微風拂動了他頰邊的幾縷碎發(fā),用金冠高高束起的馬尾張揚又漂亮。 顧簪云詫異地瞪大了一雙好看的眼睛:“世、世子……” 意識到自己情緒的波動大了些,她連忙收斂了驚訝的神色,又做出一副禮貌疏離的清冷樣子。只是心里還是滿滿的疑惑。 他這是做什么?有門不走,偏要爬個墻頭? 回應她的是一塊從窗戶外頭丟進來的玉佩,正好落在顧簪云手中的書上。 少年揚眉一笑,朝氣蓬勃:“顧家meimei,這塊玉佩是我的賠禮。” “我叫蕭昱溶,別再叫我世子了。” 顧簪云小心地將書放到桌上,又微微仰起頭看他:“世子,這于禮不合……” 蕭昱溶趕忙打斷她,眉目間浮現(xiàn)出一點金尊玉貴地養(yǎng)大的小公子才有的傲然:“沒什么合不合的,本世子說這樣叫就這樣叫,哪個敢多嘴?對了顧家meimei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家中行九,名喚顧簪云。”顧簪云頓了頓,又試探地問了一句,“世子……蕭昱溶,你不如先下來?” 少年沉醉在那一聲泠泠的“蕭昱溶”中,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沒事的!我不累!” “……” 顧簪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低頭去打量那塊玉佩。 清潤通透,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工也好,不過為什么是鳥兒和牡丹…… 蕭昱溶盯著顧簪云的側顏,瞧著那長長的睫羽,不自覺地就出了神。 “顧九娘、九姑娘、九meimei、阿云、云云……” 少年壓低了聲兒,口中念念有詞,最后還是苦惱地拍了拍頭:“都不好聽啊……顧家meimei,你可有小字?” 顧簪云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玉佩上的是什么鳥兒。她本想問杜衡杜若,抬頭才發(fā)現(xiàn)這兩人早就悄悄溜了出去,守在外頭。 顧簪云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外頭,忽然聽見問話,下意識地就答道:“有的,叫元元?!?/br> 話都說完了她這才反應過來,一雙眼又睜大了,又羞又窘,索性背過身去,再不肯瞧外頭的少年。 非親非故的,就這么把小字說了出去…… 墻頭上的黃衫少年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這副模樣,笑出了聲。 顧簪云羞得攥緊了手中的玉佩,還不待她惱極了去斥墻頭上那少年,他又是一句“好啦,不逗你了”。顧簪云一口氣不上不下地梗在喉頭,雙頰都染上了一抹胭脂色。 衣袍翻動的悉索之聲響起,蕭昱溶的聲音跟著傳進來,隔著兩道墻,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元元,我走了!” 顧簪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元元”驚得渾身僵硬,半晌才回過神來,咬了咬唇拿起還擱在書上的玉佩喚杜衡:“將這個收好。嗯……就放在描了桃花的那個妝奩最下面一層吧?!?/br> 顧簪云的首飾很多,除去庫房里的,還分了兩個妝奩來放。蓮紋的那個四層妝奩是她常用的,而足有九層的描著蝶撲桃花的妝奩則用來放些不常戴的貴重物件。 杜衡應了是,接過玉佩轉身出去。 顧簪云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回到書桌前開始抄書。 她一手簪花小楷是隨著母親學的,極為娟麗秀氣。顧家身為書香世家,娶婦也自有一派講究,賢良淑德自然不必說,才情手腕也須得有那么幾分。 書香門第,最是重才重禮。 她運筆飛快,心里卻還在想著方才的事情。 這個宣國公世子蕭昱溶,當真是…… 她竟然一時找不到什么詞來形容。說輕浮也不至于,但也不是什么守禮的人。他似乎是對規(guī)矩看得清明,卻不屑于遵守。 這樣的少年對生長于家規(guī)森嚴的詩禮之家、步步皆得小心翼翼力求不行差踏錯的顧簪云來說,其實是顯得有些危險的。 手中冰涼的玉管筆漸漸被捂暖了,顧簪云低著頭又落下一個字。 要遠離。 “元元,給我一張你的字!”少年盈滿了朝氣的聲音又在墻頭響起來。 顧簪云險些把手中的筆扔出去。 他他他……他又來做什么! “你要我的字干什么?”顧簪云穩(wěn)了穩(wěn)心神,問道。 “練字?!鄙倌昊卮鸬美碇睔鈮?。 顧簪云飛快地閉了一下眼,委婉地拒絕:“我練的是簪花小楷,怕是不大適合男子?!?/br> 外頭那個聲音連點兒磕絆都沒打,很順暢地就接了下去:“對不起元元我是騙你的,我其實就是想看看顧家人的字是什么樣的?!?/br> 顧簪云嘆口氣放下筆,走到窗邊同他對視,眼神澄澈清明:“顧家諸多子弟,各人的字都不相同。你若是想看看,大可去找哥哥弟弟們,男孩的字大概會有幾分相似……” 她突然頓住了。 少年依舊坐在墻頭,含笑聽著她說話。鵝黃的衣裳繡著精致的銀杏枝葉,襯著晨間絢爛的陽光,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罷了,不過一張字,給他便是。 顧簪云轉了話音:“……但你若真是想看看,給你一張倒也無妨?!?/br> 她隨手從案邊一沓紙里取了一張,隔著窗給他遞過去。 蕭昱溶左手撐著墻沿,右手伸出來,一面半俯下身子低垂了眼睫瞧她,一面笑吟吟地接過了:“多謝元元?!?/br> 指尖相碰,顧簪云微惱地瞪了他一眼,一張清清冷冷的臉上終于再次浮現(xiàn)出一點少女的生動,壓低了聲音對他喊:“別這樣喚我!被人聽去了就不好了!” 蕭昱溶依舊在笑,甚至笑得越發(fā)燦爛:“好,我以后不在人前這樣叫你?!?/br> 她不是這個意思! 顧簪云氣悶,那頭蕭昱溶已經(jīng)跳下了墻頭:“走了,元元。” 杜若聽見里頭沒了動靜,這才進來給姑娘換去了冷茶,瞧著她笑了:“姑娘許久不曾露出這樣的表情了?!?/br> 是嗎? 顧簪云撫上自己的面頰,怔了怔。 六歲搬出來住后,顧家的教習嬤嬤和女學的先生們就從來沒有放松過對她的教導。端莊得體,落落大方,對待旁人禮貌而又疏離,這是所有顧家女兒百年來的姿態(tài)。 顧家要求她們既禮儀完美,又有世家貴女的氣派。 久而久之,她的臉上就仿佛戴了個面具,再也摘不下來了。 可是不循常理的蕭昱溶卻在短短一日內(nèi)三番五次地打破了她的面具。 顧簪云忽然露出一點笑意。 在不被長輩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吧? 畢竟還是小孩兒,手腕弱,寫字寫久了,拿著筆的手都在顫抖。抄書又要求字跡工整,她寫寫揉揉手腕,寫寫揉揉手腕,忙碌了一整天下來也才抄到六十二篇。待到睡覺的時刻,手腕都腫了起來,已經(jīng)是徹底拿不起筆了。 “明天早上早些喚我?!?/br> 杜衡服侍她洗漱,杜若就坐在腳踏上替她用紅花油揉著手腕,眼里滿是心疼:“若是周嬤嬤在就好了,她按摩的功夫實在是好。” 周嬤嬤是顧簪云的乳母,因為生了場大病身體每況愈下,一年前就由顧大奶奶作主,賞了五十兩銀子并幾匹絹布放出去了。 “杜若也不錯了。”顧簪云有些困倦,卻還強撐著儀態(tài),一面安慰杜若。待洗漱完,她剛躺下就睡著了。 杜衡今日值夜,熄了燈燭后就合衣睡在腳踏上。 次日寅初顧簪云就起了身。洗漱罷進了書房,卻見窗戶未曾合攏。 顧簪云蹙著眉走過去,暗自思忖著昨夜是誰檢查門窗的,竟然如此憊懶疏忽,今日該好生敲打一番了。不想看見窗臺上擱著一沓紙,抄的是顧家家規(guī)子女篇,上頭還壓了塊雕成陰陽盤云紋圖樣的玉佩。 她一怔,拿起來細細翻看過去。 那字跡竟然同她足有九分相似。 數(shù)一數(shù)那沓紙,正正好六十二篇。 顧簪云怔了怔,忽然低頭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其實這兩人現(xiàn)在都還沒有相互喜歡上,大致還是處于一個覺得和對方呆在一處很愉快的程度 蕭昱溶目前僅僅是覺得元元的氣質很驚艷、看元元變臉很有趣,白頭富貴玉佩的意思他不清楚,抄書也只是因為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元元(當然如果換個對象我們驕傲的蕭同學肯定就不會幫忙抄書了,頂多在第二天對方挨罵的時候勸兩句,因為別人沒有元元那么好玩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