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話題敏感且危險，宋彥城在這一剎變了臉?；蛟S是從未有人如此直接，戳動他的心尖血。他也以為自己會厭惡、會抗拒、會疾言厲色地讓她少管閑事。

    但他沒有。

    宋彥城默了默，只說：“不想?！?/br>
    黎枝點點頭，“哦。”然后結(jié)束話題，繼續(xù)扭頭看窗外。

    宋彥城側(cè)過臉，看向她。甚至有一瞬他覺得有點失落，失落她的不再繼續(xù)?；蛟S是這夜色迷人，又或許是在老宅喝的紅酒太上頭，宋彥城在黎枝面前，竟生出了傾訴的渴望。

    回到溫臣公館，黎枝累得往沙發(fā)上一坐，這一天忙的就沒好好休息過。手機在包里發(fā)亮，她拿出一看，毛飛瑜從半小時前開始，十幾個未接來電。黎枝立馬坐直了些，回撥過去。

    毛飛瑜的手機提示占線，第三次才打通。

    他接聽飛快，扯著嗓子罵：“你大爺?shù)?！手機是磚頭??！半天都不接！”

    黎枝扎頭發(fā)，開了免提擱在腿上，“沒呢沒呢，我給調(diào)靜音了。”

    “別說了，趕緊上微博！”毛飛瑜說：“年年去開靈寺拜大佛，這香火沒白燒?！?/br>
    黎枝已經(jīng)登上自己的微博，右下角的小信封上已經(jīng)顯示999 的新提示。

    毛飛瑜說：“姜棋坤老師轉(zhuǎn)了你的微博，你趕緊去評論致謝，拖這么久，別讓人粉絲不滿?！?/br>
    黎枝以為聽錯了，顫著手點開評論，姜棋坤真的轉(zhuǎn)發(fā)了！

    這微博是她殺青那天發(fā)的，就很短的一句話：王夢花小jiejie，再見啦！

    然后配了一張自拍照，用手機前置攝像頭拍的，沒濾鏡無美顏的臉部特寫。根本算不上精致漂亮，但勝在自然。姜棋坤轉(zhuǎn)發(fā)這條，特恩慈地寫道：后生可畏，努力。

    姜棋坤雖至中年，但常發(fā)一些有意思的內(nèi)容，那種自帶的冷幽默圈粉不少年輕人。流量一下子涌入，黎枝這萬年留言數(shù)量不超過二十條的微博，瞬間漲粉兩三萬。

    黎枝打字的手都在發(fā)抖，在評論中回復(fù)道：“姜老師言重，謹記箴言，繼續(xù)努力，提高自己，謝謝您。”

    毛飛瑜刷到了，嗓門兒特大，“完美，謙虛有禮貌，也別亂攀關(guān)系，免得大家以為你巴結(jié)。行了，多余的不要說，今天也別發(fā)微博了，我給你擬一條帶照片的內(nèi)容，過兩天晚上再發(fā)?！?/br>
    黎枝聲音還是顫抖的，“好?！?/br>
    手機開的是免提，一旁的宋彥城都聽到了。黎枝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維持姿勢半天沒動。她的高興表現(xiàn)與一般人不太一樣，反倒安安靜靜的，看不出半點激動。

    宋彥城悄無聲息地觀察她，黎枝深呼吸調(diào)整了下情緒，繃直的肩背終于放松下去。她捧著手機，額頭輕輕抵著屏幕，一時半會兒都沒動。

    宋彥城心想，還挺穩(wěn)重。

    剛才毛飛瑜的說辭他聽得一清二楚，這么驚天動地的，看來沖擊不小。姜棋坤這個名字，還是從孟惟悉那兒熟知的，老戲骨，在圈內(nèi)夠得上分量。孟惟悉難得私下表達喜好，可見是個角兒。

    宋彥城側(cè)過身，拿出手機，默默打開微博。

    他先搜姜棋坤的，果不其然。

    再搜黎枝的，黎枝的頭像都沒用她自己的照片，是個卡通版的梨子。五六萬的粉絲數(shù)量，最新那條微博下有兩千多條評論：

    “姜老師那兒來的，小jiejie加油?！?/br>
    “轉(zhuǎn)發(fā)這個姜棋坤，下五子棋、象棋、飛行棋你就能封神。”

    “期待《指間月光》，期待演員時芷若?！?/br>
    “樓上時芷若粉絲有病？？？哪兒都他媽能刷屏。”

    熱評大概就是這些，也沒多火爆，轉(zhuǎn)發(fā)也就幾百條。但宋彥城明白，這對現(xiàn)在的黎枝來說，已是日異月新。他翻了幾頁，定睛于其中一條上。然后手指下意識地一按，偷偷的、且理所當然地點了個贊。

    “你在干什么？”黎枝的聲音忽然湊近。

    宋彥城全無準備，著實驚到了。這女人不知什么時候溜過來的！他條件反射地要藏住手機，但已晚，黎枝眼尖，先是震驚，遂又驚喜，“你關(guān)注我微博？什么時候的事？不是，您老人家還玩微博呢？”

    手機屏幕上，眾多評論里，他點過贊的那條印記變成了紅色。

    黎枝看清楚內(nèi)容，自己也怔住，“你，你……就偷偷干這個？”

    像挖了巧克力的冰激凌，被人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不是硬實寒冷的冰塊兒，而是甜甜膩膩的淡奶油。宋彥城按下百爪撓心，收放自如地恢復(fù)常態(tài)。他索性不躲不藏也不刪，而是大大方方讓黎枝看。

    “我沒有偷偷。”宋彥城淡聲說，“我這是光明正大?！?/br>
    說完，他煞有其事地取消先前的贊，又十分鄭重地重新點了個贊，那條評論的內(nèi)容是：

    [哇！小jiejie好好看，完全長在我的審美上?。鑶鑶钀哿藧哿耍?！]

    第32章 下流

    決定將這份秘密宣之于她的時候，宋彥城心口的沖動又強烈又迫切。不知從何時起的某種莫名情緒，甚至在一刻隱約觸到了真相一角。宋彥城看著黎枝，目光厚重，像層疊的陰云，就等她的反應(yīng)，就能撕開一道口，是雨是雪還是陽光，總會有個交代。

    黎枝沉浸在沾沾自喜中，說：“這評論好實事求是啊?！?/br>
    宋彥城：“……”

    “我開心！”

    那些敏感觸點一下子分崩離析，宋彥城按下內(nèi)心沖動，拉回兩分理智，不至于失了控。

    黎枝沒經(jīng)過這種人氣陣仗，根本無暇顧及其它，抱著手機屁顛顛兒地回去自己房間。宋彥城站在原處，盯著門板許久，低頭無奈一笑。

    小孩子心性，就這點小出息。

    宋彥城驀地自言自語，“小沒心肺的?！?/br>
    這邊，黎枝的電話就一直沒斷過，公司的，楓姐的，小編輯的。她微信中八百年前加的一堆所謂業(yè)內(nèi)人士，也開始主動聯(lián)系。

    毛飛瑜的電話好不容易擠進來，語調(diào)雖是難掩興奮，但仍不忘告誡：“你別亂說話，別亂答應(yīng)，謙虛一點。楓姐通知我明早八點開會，商務(wù)組那邊也提前通了氣兒，有兩個新的通告找上門?！?/br>
    黎枝捂著手機，很緊。

    毛飛瑜是見過風(fēng)浪的，脾氣不好，但做事穩(wěn)重靠譜。他說：“我知道，這一天你等了很久?！?/br>
    黎枝不言。

    “戒驕戒躁，坦然對待，別飄，也別喪。相信我，會有比這更好，如果沒有更好，也不會比以前更壞。”毛飛瑜說。

    黎枝抬手，掩住嘴，眼睛漸漸濕潤，“嗯?！?/br>
    一夜安然好眠，黎枝心態(tài)平和，次日十點鐘等到毛飛瑜的信息。內(nèi)容很簡單：

    會已開完，我?guī)湍惆殃P(guān)，你休息兩天，等通知。

    黎枝安了心，她和毛飛瑜磕磕碰碰這么兩年，吵過鬧過也曾想過一拍兩散。向上的路總是特別難走，“榮辱與共”這四個字，說起來漂亮，背后全是篳路藍縷。毛飛瑜從不是錦上添花的人，不過是一路風(fēng)雪人。

    他既這么說，那就是靠得住。黎枝給姜棋坤私下發(fā)了條信息再次表示感謝后，也沒再上微博。她換了一件白色羽絨服和闊腿牛仔褲，今天海市降溫，又戴了一頂毛絨帽。開房門，與宋彥城正好打了個照面。

    黎枝：“咦？你今天不上班？”

    宋彥城看她一眼，“出門？”

    “嗯，我放假?！崩柚φf：“我回家看看奶奶?！?/br>
    她雙手調(diào)整帽子，兩個小毛球垂在肩膀，粉嫩顯小。宋彥城第一次看她這樣裝扮，好看到忍不住多看兩眼。黎枝剛要走，宋彥城忍不住開口：“地址是哪？”

    “?。堪?。芙詠區(qū)那邊?！?/br>
    “一起?！彼螐┏瞧狡届o靜，看不出一絲謊言破綻，“順路?！?/br>
    芙詠區(qū)在海市靠西，政府規(guī)劃要在這開辟科技新區(qū)，也不知是猴年馬月。老舊居民樓密布，拆遷規(guī)劃也是一樁難事。奶奶在這住了五年，黎枝當然不希望這邊改造。改造意味著得搬家，老人家年紀大了，折騰不便。

    從溫臣公館過去，這“順路”可真夠順的，開了一個多小時。到后，宋彥城把車停穩(wěn)，握著方向盤也不說話。黎枝歪著腦袋看他，“還不下車？”

    宋彥城故作清高，矜持道：“說了，我只是順路?！?/br>
    黎枝不拆穿，懂得給人臺階。眉眼一挑，說：“上了我的路，哪還有放你走的道理?！?/br>
    宋彥城薄唇微抿，姿態(tài)高冷。

    黎枝照著他的胳膊就是一掐，“走啦！不是誰都能嘗到尚蔚藍做的蜜糖粑粑?！?/br>
    宋彥城心給放踏實了，終于順理成章地下了車，并問：“尚蔚藍是誰？”

    “我奶奶。”

    “……”

    舊樓房沒有規(guī)劃停車位，宋彥城這輛porsche開不進去，兩人并肩往里走。宋彥城沒忍住，說：“你是在福利院長大。”

    黎枝“啊”的一聲，挺坦然，“對啊?！?/br>
    宋彥城直言習(xí)慣，這才覺得不妥，道歉倒是來得及時，“對不起?！?/br>
    “沒事兒?！崩柚o所謂地一笑，“我早看開了?！?/br>
    宋彥城一時安靜，幾步路，看了她兩眼。黎枝甚至不用轉(zhuǎn)頭，仿佛心靈相通，知道他所有的欲言又止。于是主動道：“我剛出生沒滿月就被放在福利院大門口，我也不知道爸媽長什么樣?！?/br>
    宋彥城一滯，原來她的身世比想象中更慘絕人寰。

    “那你……”

    “不記得，不想找，不恨?！?/br>
    黎枝言簡意賅，八個字回答一切。

    宋彥城感知得到，說著風(fēng)輕云淡，其實還是有心事的。沒想往這些陳年舊事上撒鹽巴，所以換掉話題，問：“那你這奶奶，是認的？”

    黎枝頓了下，笑笑，“算吧。”

    宋彥城想，估計是資助過她的，她報恩罷了。

    兩人上樓，沒電梯，好在就二樓。門是早早開了，在門口就能一眼瞧見廚房里，老人微胖的身影在灶臺前切菜。

    黎枝嗓門兒清亮：“奶奶！”

    尚蔚藍中氣十足地回應(yīng)，“誒！”

    宋彥城跟著進屋，站姿筆挺，神態(tài)從容，蠻有規(guī)矩地叫人：“奶奶您好?！?/br>
    尚蔚藍面慈心善，親切自然，“進屋坐啊，枝枝去倒水，我給你們洗蘋果?！?/br>
    說忙活就忙活，老人家步伐穩(wěn)，看著身強體健。宋彥城由衷說：“老人家氣色很好?！?/br>
    黎枝翻開桌上的茶杯，“其實不太好，她心臟動了三次手術(shù)?！?/br>
    宋彥城抬起頭，怔然。

    黎枝聲色平平，此話是真。

    兩秒，宋彥城當即站起身，朝廚房快步，“快，您歇著，蘋果我自己洗?！?/br>
    黎枝反應(yīng)過來，扭頭看向他，后知后覺笑了起來。這男人還挺反差萌啊，也是個善良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