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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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能懂對嗎?”李白的聲量卻陡然抬高了,近乎急切地,他踮著腳又往前錯,幾乎跟楊剪面貼面。 得到的回答卻是:“我不會把自己弄到需要擔心別人嫌棄的地步?!?/br> 這是實話,但也正是由于太真,在李白聽來無疑有點殘忍。楊剪突然拎著他的領(lǐng)子把他反手摁到樹干上,目光從高處落下,用的是平時用不上的手勁兒,樹葉都震下來幾片。楊剪討厭被壓制,被固定,李白才想起來。他腿軟,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他看著眼前尖尖的喉結(jié),藍色的血管。如果接下來被狠狠揍一頓他都會感覺好一點,但楊剪不動,就是沉默。 那顆樹瘤跑到他頭頂了,還有一級臺階赫然豎在他面前,貨真價實的大理石綿延不斷,把全世界都占住,立面大字寫著“歡迎攀登”,這個立面卻比他整個人還高。 爬不上去。 身體順服地貼緊柳樹,沒有了掙扎的意思,他低下頭笑了笑:“是啊。一直都是我干蠢事,我脆弱敏感,我招來麻煩卻不知道怎么解決。然后你來幫我,你抓住我,你收拾殘局。所以我才會到你說的,那種地步?!鳖D了頓,他的聲音降得越來越沉,“其實我一直在想,你能不能也變成我這樣的人???你也到我懷里哭一哭,你也灰頭土腦的,和我說你不想見人了,說找個地洞我們倆住進去,累了就睡覺不累就挖土,一直挖到土耳其然后再也不回來了。哥,真的,如果是那樣我完全不會覺得麻煩的,我會很開心,我們是一樣的人了?!?/br> “可惜做不到?!睏罴粽f,理所當然的一句話,他永遠也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你也沒有自認為的那么不堪,”他又道,“你很懂事,也幫了我很多。我們兩個之間如果維持現(xiàn)狀,我是可以接受的?!?/br> “可以接受?”李白肩膀驀地一抖。 “你能接受嗎?” 我當然能啊,李白盯住地面的草芽怔怔地想,我不知道的是,你會用“接受”這個詞。 他的手縮在袖口里面狠狠攥緊了布料,他終于把臉抬起來,堅持朝向楊剪:“但是有很多問題還沒解決,說不定會變得更嚴重!” 楊剪松開他的領(lǐng)子,繞到下風(fēng)向站著,點了支煙。煙氣裹著細微火星,與目光一同飄向距李白更遠的地方,“你說?!?/br> “你太累了,”李白仍然直直地盯著他,現(xiàn)在盯的是他飛煙的嘴角,“你的壓力一直疊加,所以你一直很累?!?/br> 楊剪又笑了,他看向李白,是真誠發(fā)問的模樣:“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嗎?” “但我覺得很不公平,”李白的目光沒有躲閃,“你真的不用這么著急的,哥,那個高杰,我覺得jiejie她根本就沒想從他手底下逃跑,她自己都不急——” “她急,”楊剪打斷道,“不用討論。” “行,”李白吸了吸鼻子,“那我們可以一起使勁兒,這幾年我存了八萬多塊錢了,前兩天還有個劇組請我過去,要跟著他們出國折騰大半年,我還沒答應(yīng),但我如果去了就又能賺兩三萬,介紹人給我打了包票,jiejie不還有個美容院嗎,我沒問過,但她也不是不賺錢吧?你說的那個一百萬不是只為了你自己啊,全都讓你擔著,太不公平了。” 楊剪靜了一會兒,那支煙很快就抽完,多一半被風(fēng)給吸了去,他把煙頭掐滅,揣進口袋才開口:“你知道我覺得最不公平的是什么?就是人活著本身。” “什么?”李白茫然道。 “一個人是否要出生是別人幫他選的,兩個染色體結(jié)合形成生命,本身也是偶然事件?!睏罴舨迤鹂诖刺炜眨骸皬囊婚_始就錯了,錯誤的影響也會持續(xù)到最后,所以人再去考慮公不公平,純粹自我折磨?!?/br> “不是這樣的,”李白下意識道,“生不能選但死可以,所有人都得死,死是公平的!” 楊剪聽得意興闌珊:“我暫時還不想死?!?/br> “不是,不是,我也不想,我們跑題了,我就想說你不覺得累嗎,不擔心受不了嗎?”李白急道,楊剪越是云淡風(fēng)輕,他心火就燒得越旺,“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所以讓你也感覺到了壓力?” 李白胸口起起伏伏:“……是像你擔心我那樣,我也擔心你?!?/br> 這種晴冷的初春還是太干燥,楊剪的嗓子有點啞,他無奈地、相當認真地看著李白:“我知道。以前一朋友說,我這種活法是‘不可持續(xù)發(fā)展’,是找死,年紀大點之后可能把勁兒都耗光了喪失生活激情,找個公務(wù)員啊老師啊那種鐵飯碗,在辦公室里消磨半輩子。我當時想這他媽不是很好嗎?能優(yōu)哉游哉地泡茶看報,我巴不得。至于生活激情,是他那種人才有閑心琢磨的層面啊。爸爸在中字頭國企當老總,他本人跟林黛玉似的不爭不搶,時不時風(fēng)花雪月一下,完全合情合理。” “現(xiàn)在呢?”李白稍微平靜下來,保持深呼吸,從棉服內(nèi)袋掏出一只小瓶裝娃哈哈,擰開來遞給楊剪,瓶蓋還留在手中,這樣楊剪就必須得把喝過的瓶子還給他了,“現(xiàn)在你那個朋友怎么樣了?!?/br> 楊剪顯出少許詫異,就著百寶箱變出的礦泉水瓶口,他喝下大半,“失蹤了一陣子,又被他對象找回來了,最近在給他爸幫工吧?!?/br> “那現(xiàn)在你呢?你是不是覺得,有個鐵飯碗輕輕松松安安穩(wěn)穩(wěn)的,也挺好?!?/br> “不是,”楊剪卻把紅白色的小塑料瓶捏得咯吱響,王力宏的臉都扭曲了,“快過之后,再放慢就會覺得是浪費生命。就算沒壓力,對我來說最可怕的還是停下?!?/br> 李白瞇了瞇眼,他沒想過自己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也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只想談?wù)劯星?,他以為自己在乎的只有感情,怎么會聊起人生呢?多么讓人痛苦的人生?/br> 積云被吹散了,太陽就高懸在那兒,亮得好像不存在大氣阻隔,他看見楊剪閃光的眼睛,看見他的雙翼。楊剪還是會飛的,再狼狽、再勞形苦心,飛就是飛,灰塵堆也能騰起鳳毛。那些自己看來天大的腌臜事兒從不是重點,它們或許曾為最初驅(qū)動,但成不了攔路的關(guān)卡。 李白腳下就像塌了一塊,他終于意識到,如果哪天高杰收手了,在桌上畢恭畢敬給楊剪敬酒道歉了,哪怕,高杰死了,楊剪仍然做不了沙土堆里看窩的鵪鶉、南極冰上聒噪的企鵝,他還是會飛,飛得更遠。 到底一個人身上怎么會產(chǎn)生那么可怕的動力?蒙不住,撲不滅的!只會冷靜平穩(wěn)地增長。剛才在那人身上因為自己而顯露的那點脆弱都像幻覺。一念之間李白簡直要討厭這動力了。他想給楊剪做個溫暖柔軟的窩,想在冰川旁和他貼著肚子取暖,某些濃情似海的夜里他甚至想過生蛋,就是不敢去想折斷雙翼……都怪店里電視上動物世界放太多,他覺得當人不好。 偏偏楊剪還在說,笑一笑,自己都有一大堆害怕的還去cao心別人,你得開心一點,只去關(guān)注自己最怕的那件事就行了。 李白一字一字地聽,楊剪說得又慢又溫柔,他卻聽得模糊,陽光照著新枝很漂亮,他卻覺得刺眼。大概是他現(xiàn)在看起來沮喪又困惑,楊剪覺得很可憐吧。 在他很想哭的那幾秒,遙遙不知某處傳來樂聲,大概是流行歌曲,又像是來自對面的人行橫道,又像是來自醫(yī)院,聽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什么歌,但旋律好聽,憂傷而優(yōu)美,松柳間的簌簌也宛如唱和。 李白酸澀地望著楊剪,卻見那人也側(cè)耳聽了聽,忽然嘆了口氣,抬起手來,他的指尖抵在李白額前,摘下了一片枯草葉。 對啊,你問我,最怕的是什么?李白嗅著那指間的煙草氣味,有點陌生,是最近楊剪新?lián)Q的那種煙,紅色的硬殼,印著“南京”兩字。南京。對我來說最可怕的,他不斷地想……方才在心里翻來覆去你追我趕把兩個人弄得筋疲力盡的感情問題好像也同時有了答案,最可怕就的是跟你身后……漸漸透明的我。 永遠長不出翅膀,永遠得不到拽你一起沉淪的資格。 他猛地抱住楊剪,臉埋在他肩側(cè)緊合眼皮,淚卻像是還能往外滲透。沒有被推開,楊剪好像原諒他了,又好像單純是累了,李白不敢去深思更不敢讓楊剪察覺,他被回抱住,順著音樂輕輕搖晃,那半瓶娃哈哈掉在地上澆濕了一小塊新綠斑駁的草皮,李白說不出話了,因一首歌而達成無言的和解,他該開心才對。等到歌聲靠近又在遠處消失,耳邊又只剩那些惹人厭的風(fēng),他們?nèi)匀槐г谝黄稹?/br> 這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楊剪好像次日就忘了。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他如常地天不亮就起床上班,系著襯衫扣子貼在李白耳邊說“拜拜”,在樓下買早點,再爬上來放一份在餐桌上,豆?jié){總是加很多糖;中午他如常地回復(fù)李白“吃了盒飯”,然后在宮保雞丁的蔥段干辣椒里挑出又一小粒雞rou,就著一大塊米飯吞下去;晚上回家,鄰居恐怕都睡著了,他也如常地拔下鑰匙,看見李白端著剛炒好的菜從廚房出來,脫外套換鞋的時候,李白就把圍裙搭上在他的椅背;到了半夜,再回到床上,他仍舊如常地睡熟了就往李白懷里鉆,做夢,胳膊腿亂伸,打到李白的臉。 李白往往還在失眠,被碰了一下理應(yīng)更清醒,他卻會把楊剪抱得更緊,一條腿搭在腰上也像是抱,然后很快進入睡眠。 這也是以往的常態(tài),除去供暖停止不再需要起夜換抹布之外,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化。 于是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李白也讓自己忘掉了。 三月底的一個周三,李白在龍?zhí)ь^連續(xù)工作十天之后休了天假,自己倒騰公交找到先前看好的那個家具市場,買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沙發(fā)。紅色,觸感舒適的棉麻面料,適中的彈性度簡直不像二手,三只小的可以完美貼合墻壁的死角,拼成一個l形。 回程雇了一輛小面包,拆開的沙發(fā)堆在一塊,旁邊的旮旯司機師傅堅稱坐不進人,但李白脫了外套蜷起四肢,還真把自己塞了進去,他身子骨的確是軟,除去呼吸不暢之外沒什么不適。趕在晚高峰開始之前從豐臺匆匆回到海淀,上下樓只有兩個人出力,把沙發(fā)搬上來擺好已是腰酸背痛,李白把車費和苦力費付給司機,躺在新墊子上先是rou疼,然后傻笑了一會兒。 等喘勻了氣,他又跳起來開始拆背墊和坐墊罩子,每個他都要仔細清洗一遍,確保沒有一點上家的臟味道了,跟楊剪躺在上面看碟,躺在上面喝酒,或者沒有衣服隔著滾在上面……他心里才不會不舒服。晾完天已經(jīng)黑了,李白又坐回他光禿禿的海綿墊,開心地彈了彈,他簡直想拍手鼓掌,玩蹦蹦床的感覺應(yīng)該就是這樣,手臂和腰桿的酸痛好像都消解了。從沙發(fā)縫里翻出手機,李白想跟楊剪說,今天我請客咱們下館子,卻收到對方的短信,說今晚不回來了。 也行,李白甩掉棉拖蹲上坐墊,心想,反正現(xiàn)在外罩沒干,我的沙發(fā)不完整。 第二天楊剪還是回不來,第三天依舊如此。第四天李白下班很早,那些罩子也完全干了,不泛一點潮氣,李白撣掉棉塵,把它們依次套好,捋平每一道褶子,湊近了嗅聞立白的香氣,不舍得上去坐。這是嶄新的沙發(fā)了,第一次被坐,不能只有他一個人。 他鉆進廚房擇菜。 楊剪說了今晚要回家,在三個菜上了桌,主菜紅燒帶魚已經(jīng)悶熟正在收汁時,楊剪的確敲響了門。鑰匙串還拎在手里,他就想要李白開門探頭出來看他的那一眼,他和李白說,他是直接從代理機構(gòu)回來的,審查了三年多的發(fā)明專利終于授權(quán)下來了,有兩樣,蓋著國家專利局的紅章,是他發(fā)明的,屬于他們3t工作室的東西。 要發(fā)財了嗎?李白問。 楊剪笑道,膚淺!接著和他解釋了一大堆,連門都忘了關(guān),整個人光芒四射的,掛著讓人不自覺屏息凝神的神采。他把那兩張證件捧在手心給李白看,一塊的還有厚厚的附件復(fù)印件,然后鄭重其事地收回文件袋里。什么大學(xué)時的初步設(shè)計,什么去耦,什么上下行鏈路,還有什么現(xiàn)在中發(fā)電子市場里面學(xué)他們的那些破爛產(chǎn)品都成了可恥的盜版,李白很認真地去聽了,也試著把每個名詞都聽清楚記下來了,他圈住楊剪因興奮而跳動的肩,帶他一同倒在已成配角的寶貝沙發(fā)上,面對面地,看著楊剪冰雪明亮的笑。 雖然他基本上聽不懂楊剪在說什么,但他確定楊剪是個天才。 對于李白來說,發(fā)明專利終究是個太遙遠的概念,他自己琢磨出了什么新發(fā)型新剪法,同事要學(xué)他也沒有找人算賬的道理。但從他膚淺的角度來看,專利這種東西似乎的確能帶來時來運轉(zhuǎn)。劉海川那邊又來電話了,這回卻是他本人,他不再躲在母親身后,笑呵呵地跟楊剪稱兄道弟,憶往昔崢嶸歲月。另一位合伙的無框眼鏡也不想回家考公務(wù)員給爹媽養(yǎng)老了,有時李白帶著飯菜水果去工作室看楊剪,也能看到那位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干勁十足。 同時來的還有機會,帶著專利證在展銷會上發(fā)宣傳冊,得到的就不再全是白眼和推拒,裱起來掛在工作室墻上,3t兩字也顯得沒那么寒酸。那位李漓小姐的企業(yè)家老爹還要來北京開會,順便看幾個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項目。上次在深圳他顯然對楊剪印象頗佳,有個業(yè)內(nèi)的飯局,他托李漓邀請了楊剪。 飯局定在四月初的一個周五,晚上七點半開始,北大旁邊的順峰粵菜館,主營私房小海鮮,符合李老板的口味。那天李白只覺得上戰(zhàn)場的是他自己,他給楊剪拔了幾根白頭發(fā),幫他梳好發(fā)型,監(jiān)督他打上那條頭一次拆封的阿瑪尼領(lǐng)帶,穿上嶄新的高級皮鞋,再揣上新印出來的名片。一切準備就緒,李白有句話沒說出口,他想找一部相機,想拍照片,因為現(xiàn)在的楊剪實在像個電影明星。 隨后電影明星拉著萬年白t恤藍牛仔的喪氣小孩一起下樓,李白要去店里教兩個學(xué)徒剪新款波波頭,楊剪騎摩托,順便把他往公交車站送上一程。 偏偏那幾天北京陰雨霏霏,一點初春的晴暖都不見,原本貴如油的貶成了廢水,混著泥巴堵在公寓樓前,縱橫全是自行車胎軋過的痕跡。雨倒是已經(jīng)停了,空氣軟軟的,濕濕的,好像在山里。 聲控燈滅掉了,李白在門洞口忽然拉住楊剪,錯身擋在他身前半蹲下去,“來吧?!?/br> 楊剪傾身挨在他耳側(cè),摸了一把他的額頭。 “我沒發(fā)燒,”李白反手拍他,“把你背到車棚我就不干了,主要是新鞋弄臟了不劃算?!?/br> 楊剪嘆了口氣,人好像比鞋珍貴啊,他和李白說笑,卻還是老老實實讓人背了。也就不到二百米的一段路,李白走得飛快,生怕那股氣一松下來,直接來個人仰馬翻,越緊張,嘴上也就越閑不住,“哎,你怎么這么沉啊,”他粗粗喘著,小聲說,“看起來挺高挑瘦溜一人,比在床上壓我的時候沉多了?!?/br> “壓你的時候能用全勁兒嗎,”楊剪笑笑的,雙手搭在他胸前,扣了起來,“你不會背人?!?/br> 在車站李白改了主意,他拒絕下車,反正時間還早,他要求一塊跟楊剪到那高級飯店門口看看,然后換一條公交線路往翠微去。楊剪對此沒有意見,不過是把摩托再打著,開過路邊的積水繼續(xù)向前,好像也不怕自己長風(fēng)衣的下擺濺上泥濘。 等到了順峰就是真的要道別了,碩大一塊牌匾,漢隸寫著“順峰食府”四個大字,里面是王府似的小花園,再往里才是酒店扁平的建筑,統(tǒng)共只有一層,不收大眾客。楊剪被請過來就是跑腿擋酒的,他自己也清楚,提前一個多小時進去張羅雜事等客人也是應(yīng)該,他僅有的那點自由空間就是他能領(lǐng)著李白在小花園里簡單逛一逛,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什么,只能聽見小橋流水。一段石板路的盡頭,李白就要原路返回自己走了,楊剪突然拉住他,從風(fēng)衣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小紙盒。 有液體在晃蕩,它沉甸甸的,還帶著體溫,被放進李白發(fā)涼的手里。李白摸到吸管插好,小心地啜了兩口,是牛奶,和楊剪同步的溫度。他和楊剪說:“我把你喝掉了?!?/br> “路上小心。”楊剪握他的手。 “我……不能喝完,”李白的氣聲神神秘秘的,在笑,“把你喝光,你就沒了?!?/br> 楊剪從通明的酒店門口挪開目光,把他往自己懷里攏了攏,鼻尖碰碰他冰涼的發(fā)梢,“你不是在說話嗎,怎么開始寫詩了?!?/br> 他或許只是隨便說說,就像李白調(diào)侃他,他也總愛拿李白不尋常的名字調(diào)侃,好像那兩個字有多可愛,多值得關(guān)注。但他不知道說了這話,李白怎會舍再走。風(fēng)衣里的溫度多迷人啊。做一個牛奶盒子,也沒什么不好。李白沿著石板路慢慢地挪動步子,卻沒有離開花園,他就近躲在一個假山石后,看著楊剪在門前停了一會兒就走入燈光,幾撥幾撥的客人路過他,其中有一撥里有李漓的聲音。空氣還是濕濕的,軟軟的,有了植物的氣味就更像在山中了。 等他們也走過了,李白就悄悄跟上,他躲在門口的大青花瓷瓶后看見一個嬌小的背影,過膝包臀裙,皮草小外套,李漓把頭發(fā)拉直了,還剪短了些,正好遮住胛骨的長度,瀑布似的輕掃。 兩個學(xué)徒派出代表發(fā)來短信,白哥白哥地叫。李白蹲進瓷瓶后的陰影,回了五個字:今晚先自學(xué)。 那群人在他低頭時沒入走廊拐角,抬起頭就沒了蹤跡,在這金碧輝煌中,李白也辨不清楊剪在哪間房里。他甚至連門都看不見幾扇,無法進去,也沒有理由進去。如果當即變成一條小狗,有氣味做支撐,他的迷?;蛟S還能少一些。到底在看什么呢?他經(jīng)常這樣,在一棟吞噬了楊剪的建筑外,隔著很多磚墻,看,空看,一直看。平平的一層,現(xiàn)在卻像是仰望了。 李白只知道,自己的時間向來是沒什么意義的,而這樣缺乏意義的夜晚,他情愿如此消磨。 然而還沒磨到一半,差幾分種九點,他收到了楊遇秋的短信。 小白。小白。小白。叮叮叮連發(fā)三條。 第四條她說:你現(xiàn)在住在哪兒?有地方收留我?guī)滋靻幔?/br> 第五條她說:救救我。 第33章 他不能下跪(1) 防盜門前的地墊旁邊擺了把木頭椅子,李白坐在上面,身上套著楊剪落在這公寓里沒帶走的高中校服外套,藍黑色袖口已經(jīng)磨白了,寬大松垮得能包到屁股。 這么穿倒不是為了壯膽,是有實用價值,長長的袖口里藏的東西他的t恤衫可蓋不住,一把刀子,短柄,尖頭,就是他一直放在挎包底部用來防身的那把。 身后,隔了張飯桌還有一條走廊,緊閉房門的主臥室傳來楊遇秋的哭聲,不甚清晰。這種老房子用的都是實心磚,隔音效果的確更好,但還是不夠,李白這樣想著,回頭大聲吼了一嗓子:“別哭了!” “小白……”楊遇秋好像嗆住了,劇烈地咳嗽,咳嗽的間隙又含混地說了些什么,“小白你別這樣,你要干什么呀……”她好像在這么問。 我要干什么?李白差點冷笑出來,轉(zhuǎn)回頭,他繼續(xù)盯著被自己拿鞋柜、寫字臺、飲水機、幾把實木椅子抵住的防盜門,不發(fā)一語。我要干什么都是你逼的,他想這么跟楊遇秋說,但他又懶得解釋——和那個女人是說不通道理的,所以干脆沉默了。 當時楊遇秋在短信里不肯說發(fā)生了什么,李白匆匆忙忙趕來,時間大概是九點一刻,進屋就看見滿地的易拉罐,楊遇秋臉色很差,好像沒力氣站立,剛給他開完門就回沙發(fā)坐著了,卻還是繼續(xù)喝酒。 李白給她燒水喝,在她跑去廁所嘔吐時,給她遞毛巾,又聽她講了一大堆過去的事,比如她的美容院怎么被顧客訛錢,她找工作怎么失敗,她怎么把楊剪趕去高中好好上學(xué)……越講越久遠,連她最初在離鄉(xiāng)的火車上怎么害怕都講到了,她坐在沙發(fā)跟茶幾的空隙間開始哭,說自己當時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弟弟連九歲都沒過,她十四歲,也不知道怎么賺錢,躲進皮卡車槽就逃出村子了,她怕他們餓死在路上。 然后她說到高杰,那個中年男人怎么在火車上安慰她,承諾她會好,又怎么騙她,從沒把她當成一個人。讓李白意想不到的是高杰居然是做鐵路小偷起家的,他有一個團伙,專挑臥鋪車廂偷東西,得手了就下車,后來幾年賺多了錢他才去嘗試其他生意,但跟老本行也從沒斷過。楊遇秋說起這事是因為她也在高杰的要求下,被迫,做了好幾年的賊。對,她是賊,這是她自己哭著說的,但她還是圣女,高杰信教之后,就把偷盜奉為劫富濟貧的修行了,這也是她哭著說的。 在他們的教典里,圣女是缺月,需要在日月大神和教眾的注目下,全身滴滿香燭,由被太陽附體的教長“放血清身”,才能達到“玉輪”的最終境界?,F(xiàn)任的教長就是高杰。楊遇秋給李白看她的疤,說自己言聽計從,常被“清身”,卻還是沒有完滿,她最后說,她要瘋了。 說完這句她就靜下來,夜也靜了,神秘房間虛掩的門縫與從前無二,紅光暗如冥火,傳出陣陣幽香。 李白卻是越發(fā)的不耐煩,什么教,什么偷,多荒唐多凄慘,他全都不想了解,這件事簡單來看就楊遇秋喝多了酒,需要找個活人傾訴,而他就是那個不幸被吐了一身苦水的家伙,而這苦水中有多少真多少假也不清楚,只能確定楊遇秋此刻的確極其痛苦。 這是病,這才是病啊,李白想,他知道楊遇秋常吃的那幾種精神類藥物,在滿茶幾的雜亂中翻找,還沒找到,又聽見楊遇秋喃喃道:“我打胎的事高杰知道了,這是對大神的不敬,他要殺了我?!?/br> 李白的手拎著一個空薯片筒,停頓住了。 “他要來找我……”楊遇秋還是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想找你,我想去你那兒躲一躲?!?/br> 我那兒。李白遏制住煩躁。你還不知道我的房子拆了,我搬走了,和你弟弟同居了。李白把這些話壓在舌下,問:“說沒說什么時候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