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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鵪鶉在線閱讀 - 第27節(jié)

第27節(jié)

    “嗯,的確弄得挺邪門,我們回去肯定是會登記備案的,這個你放心,”高個警官從那神龕前繞回來,好像也覺得晦氣,擦著李白肩膀擠出房間時,他還撣了撣自己的肩膀,“但國家認(rèn)定的邪教統(tǒng)共有十四個,你這屬于哪一個啊?”

    “……”李白的左胛撞上門框,挺重的一下,很疼。

    “要是真都是你哥流的,那性質(zhì)確實(shí)很嚴(yán)重,但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能證明這些血跟那邊供的倆神像有關(guān)系,普通的民間宗教我們一向是持包容引導(dǎo)態(tài)度的,具體要怎么處理,也得等把當(dāng)事人找到了再說,”矮個警官挑了李白肩上泥巴已經(jīng)晾干的一處,輕輕拍了拍,語重心長道,“小同志,你也別太急,要是你說的那個邪教再過來找事兒,你就報警唄。況且你哥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神志是清醒的,那說明問題不大,你多給他打幾個電話,注意保持聯(lián)系,有線索就到我們所里報備,現(xiàn)在也只能這樣了?!?/br>
    “說不定就是去醫(yī)院了呢?”高個也跟著附和。

    見楊遇秋還是睡著,他們也沒再找她盤問,又在每個房間簡單走走看了看情況,接著就打道回府了。李白緊跟其后,不甘心,他想把他們拽住質(zhì)問,你們就這么走了?但人家好像也不是非得給他理由。到了樓下,就著警車的車燈,他看見車棚,暴雨中那對車燈越照越遠(yuǎn),亮白的一片刀子,整片車棚都被照過了,確實(shí)是沒有。

    沒有那輛火紅的、尾箱被他貼了白色“パプリカ”貼紙的雅馬哈。

    到這時李白才真正在心里承認(rèn),楊剪的確離開了,不是躲在房間某個他沒找到的角落,不是藏在藥瓶里,楊剪騎摩托來,也是騎摩托走的。酒醒了嗎,血還在流嗎,為那句“分手”難過了嗎。不知道。雨都沖散了。

    李白在夜路上走,有時候雨下得太大,他恍惚就像走在海里。每過一個分岔路口他都會感到痛苦,因?yàn)槊媾R選擇,他就有可能犯錯,與楊剪越錯越遠(yuǎn)。該去哪兒找?這真是一點(diǎn)頭緒也沒有,楊剪說要分開,卻不和他見上一面。多少個電話都是未接,夜越來越深,眼前的路名半生不熟,時間已經(jīng)晚得沒有車子路過了。

    北京這么大,李白早就知道了,卻是第一次因此哭泣。烏黑的柏油被沖得油亮,他在一盞路燈下抱膝坐下,哆哆嗦嗦地看。那件四中校服厚重地裹著他,早已被泥巴蓋住潔白,藍(lán)黑的袖子也變成灰黃,吸飽了水,冰冷沉重,李白把這想象成一個懷抱。

    之前那個橫亙在半路的大坑還挫傷了他的皮膚,不顧一切往上爬時有的傷口被磨得更爛,比如膝蓋,李白別起褲腿讓雨把它沖干凈,又拉長校服的袖子敷在它上面,好像這件滿是污漬的舊衣能包治百病。但還是好疼啊,隔著一層粗糙的棉布料,他把手指摳進(jìn)去,就著傷口狠狠地碾,他的確是還能感覺到疼的,他哭了出來,痛哭流涕,好像變回許多年前躲在水田里低哭的自己,要咬著衣料免得聲音太大,黏滑的泥水浸泡滿身的傷,涼涼的,挺舒服的。他的狼狽比起那時只增不減。楊剪有多疼呢?楊剪難道不會疼嗎?

    手機(jī)進(jìn)水太多黑了屏,就斷在等待接聽的界面,李白呆呆看著它,撫摸它,拍它,摔它,它還是不亮。

    雨停時分天邊已經(jīng)鑲了白邊,暈得那一片天空都泛出青色,李白回到家里,空空的,門口的拖鞋都沒變位置,楊剪沒回來過。李白脫光了坐進(jìn)浴缸,開熱水,他覺得自己好像發(fā)起了高燒,沒坐上一會兒,跳起來帶起嘩啦啦的水花,他卻又差點(diǎn)像阿基米德那樣去裸奔了。

    他記得楊剪給他講過的這個故事,也剛剛經(jīng)歷與這個故事類似的靈機(jī)一動——醫(yī)院,高個子警官說的醫(yī)院!楊剪一定在那兒,被包扎,被輸液,疲倦地睡去,所以才會忽視他的來電。自己簡直太蠢了,中咒似的做了半天無用功,哭也是活該!

    匆匆套了身衣裳,李白又一次沖出家門。這種雨停的清晨好像比夜里更冷,騎著破自行車從最近的醫(yī)院找起,掛號口、急診室、輸液大廳……他一路找一路問,沒有結(jié)果,就出去再找第二家。天空一碧如洗,河邊楊柳春意朦朧,城市已經(jīng)蘇醒過來,是彌漫著尾氣和雞蛋灌餅味兒的早高峰。找去第三家醫(yī)院時早高峰已經(jīng)過了。找去第四家時醫(yī)院門口已經(jīng)支起了給家屬賣盒飯的攤子。

    李白買了一份十塊錢一葷兩素的,蹲在路邊扒拉完,接著就想不起自己剛吃的菜色。他找去第五家、第六家……不愧是大城市,搜尋圈也沒畫得多大,隨便騎騎車就能碰上這么多的醫(yī)院,既然一無所獲,李白就把范圍畫得更遠(yuǎn)。

    兩天過去了,接著是三天,四天……李白不去上班,很少回家,也忘了翻日歷,但時間它還是毫不留情地往下走,他那部諾基亞在曬了一上午之后復(fù)活了,然而打過來的卻只有店里催他回去工作的電話,這就把這種流逝凸顯出殘忍,好像他是行尸走rou,時間是一條打在他身上的棍子,每天的刻度都是拿刀刃削下去的。

    李白去過幾次那個九層老公寓,他想多少找楊遇秋問問,但一次也沒能敲開大門。他還找去了楊剪的工作室,無框眼鏡一個人待在里面,眼圈熬得比鍋底黑,滿牙齒都是咖啡漬,和李白說,楊剪?我也在找他?。?/br>
    無辜極了。

    李白沿著消防樓梯走下去,離開這座啟迪科技大廈,插著口袋在大街上走。車流經(jīng)過他,許多人經(jīng)過他,楊絮也經(jīng)過他,撲在他臉上,很輕很柔,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走反了方向,好比時間空間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失去了衡量。

    那天回家之后,他漫無邊際的日子卻被猝然釘上一道標(biāo)記。小灰不見了,籠子也不見了,李白來不及不舍空虛道別,因?yàn)閹ё咝』业闹荒苁菞罴?。真狡猾啊,挑自己不在的時候,李白笑了,至少還好好活著,那自己也不用天天想著去死了!適應(yīng)了這一認(rèn)知后,他就發(fā)瘋似的翻遍滿屋的柜子抽屜,楊剪的東西確實(shí)少了,數(shù)得清的幾件卻足夠讓李白驚恐,他又在臥室門后發(fā)現(xiàn)一只箱子,打開看,那些缺失的竟然全都擺在里面。

    什么意思?

    幾件春裝夏裝,幾盒藥,幾本書和幾本筆記。還有一個月餅盒子裝著戶口本存折畢業(yè)證,還有一把刀子,短柄尖頭,正是再熟悉不過的那把。

    楊剪要帶走的東西確實(shí)很少,空間也那么小,裝不下他這個人。那為什么還不拿走?要讓他看見然后對物件產(chǎn)生嫉妒嗎?李白把原本整齊有序擺放的這些全都揉亂,合上箱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好在楊剪沒讓他等多久。那天李白坐在陽臺的地上,抽煙,百無聊賴地看自己膝蓋上那一小塊照下來的陽光。那些植物還在,這里不至于顯得那么空。

    李白自己也覺得有趣,楊剪走后他就再沒倒過煙灰缸,留著那人的幾個煙頭和淺淺的一層煙灰,他把新的煙灰撣進(jìn)去,疊著舊的堆成一座小山,這讓他感到安全。然而現(xiàn)在縱使是為了節(jié)省空間沒把煙頭按進(jìn)去,這座山也快撐不住了,稍微移一下底座,那些灰白相間的碎屑就撲簌簌往下落。李白在山頂撣下新灰,看它們被攔截在某處搖搖欲墜的坑洼里,又摘下嘴里的半支煙,看那圈齒痕,也看在焦黑中燃燒的暗火。他想去摸一摸,或者說,是讓這炙熱的東西來摸一摸他,排解那種冷,在他就要把手臂湊上去的那幾秒,門鎖響了。

    鑰匙咯啦啦地轉(zhuǎn),一個人影立在門前,隔了間臥室側(cè)目望著他,那束目光竟是筆直又平穩(wěn)的,躲都沒有躲。

    李白的煙掉上地磚,他從地磚上跳了起來。

    第36章 不一樣嗎

    楊剪穿了件棕櫚綠的襯衫,李白沒見過,應(yīng)該是新買的,垂感不錯,也挺合身,越發(fā)襯得他高高瘦瘦,側(cè)影薄得像張紙片。李白走近了,卻見楊剪面色不算太差,臉上的確有傷,手上也有,但痂已經(jīng)結(jié)了起來,似乎也沒影響靈活。

    “我回來拿點(diǎn)東西?!睏罴粽f。

    “小灰呢?”李白堵在他跟前。

    “放生了,”楊剪直接繞過他,進(jìn)了臥室的門,“按道理說,誰提分手誰就搬走,兩年的房租我已經(jīng)交滿了,你從國外回來,想接著住就住,想換個地方也行?!?/br>
    李白覺得這每個字都在割傷自己,卻發(fā)現(xiàn)自己比預(yù)想中冷靜,至少完整的話還是說得出來的,“我看到小灰不見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真的要走了,”他背著手,靠在門棱上,“是我做錯什么了嗎。”

    “不是。”楊剪翻開行李箱,它已經(jīng)被挪到床邊,里面被折騰得亂糟糟,有的書頁都折了,他不生氣,也不驚訝,直接拉上拉鏈提上把手,好像馬上就要走。

    “那就是沒有原因了?”李白看著他,哧哧地笑。

    “在一起需要找一個原因嗎?”楊剪這樣反問,被李白擋住出口,他還是沒有著急的樣子。

    李白還是笑著,想,你太厲害了哥哥,怪不得你在學(xué)校也是打辯論賽的?!澳悄憔褪浅姓J(rèn)我們在一起過了?!彼従彽?,略微顫抖地,抬起一只手。

    “我不會出國的?!彼囍ッ罴粲偾嗟难劢?,“你可以離開我,不需要理由,我不能離開你,也不需要理由?!?/br>
    “你拿走小灰的時候?yàn)槭裁床话研欣钜仓苯幽米??明明拿得動的,”他的手指顫了顫,隨即就努力穩(wěn)住了,聲音越放越柔,“你就是想讓我發(fā)現(xiàn)你回來過,讓我魂不守舍好幾天,只能坐在這兒等你,什么也想不了,也辦不成。等你過來和我說點(diǎn)什么。你在懲罰我嗎?你就是有話要和我說?!?/br>
    楊剪沒有躲,任由他觸碰,手指從眼眶滑到眉骨,滑上鼻梁側(cè)面的血道,但他的眼神卻讓李白陡然覺得自己摸到的是一團(tuán)虛空。

    “分開可以有理由。”他慢慢道,“但說出來會讓你難受?!?/br>
    李白眼睫亂抖,“你說。說吧!”

    “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中了頭彩,或者是什么歐洲小國的貴族,每天只用考慮飲食、痛苦和情愛,那我們很適合在一起?!睏罴粲媚欠N靜謐的眼神注視他。

    “實(shí)際情況是在一起還不如分開輕松,”楊剪捕捉到了他的每一絲躲閃,仍然字字清晰地闡說著,“對我而言?!?/br>
    李白聽傻了,差點(diǎn)滑坐到地上,楊剪如此精準(zhǔn)地切斷他每一條為自己辯解的路,怎么會真的,這么冷心冷情,一點(diǎn)猶豫也沒有??蓷罴粽f的好像也都是真的。的確都是真的,不然他聽過之后,怎么會這么啞口無言?不,李白不允許自己啞口無言!他抓住楊剪的手,碰上紗布他的指尖又蜷縮了,“是不是高杰又干了什么?哥你和我說實(shí)話,那天你把我趕走之后到底怎么回事?”

    “發(fā)了通脾氣,和我打起來,也不是因?yàn)槟?,”楊剪仍舊沒什么表情,“沒必要聯(lián)想得這么遠(yuǎn)。”

    “我知道了,哥,我就是做錯了,jiejie打掉孩子我沒告訴你,是我不誠實(shí),所以才多了這么多麻煩,還有以前,我每天又是偷穿你衣服又是偷跑去你公司下面發(fā)呆又是胡言亂語說我想和你住到地洞里去是我腦子時不時犯毛病,我去了醫(yī)院又跑掉是我不聽話!我知道,這樣你不能接受,換我我也不接受,我可以改,我明天就去醫(yī)院,”李白不敢讓語速慢下來,越抓越靠上,抓到楊剪的大臂,楊剪還是不躲,他差點(diǎn)就撲上去抱他了,“我就找那個醫(yī)生,他問我什么我都說,我不跑了?!?/br>
    “需要他的預(yù)約電話嗎?”楊剪問。

    李白完全愣住了,他沒有聽錯吧?那個擁抱還沒發(fā)生就僵在他懷里,連同那些話語也是,無限膨脹卻又無處可去,要把他壓扁。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瞳仁里全是茫然困惑,又仿佛空空如也,嘴唇微張,他像剛跑了幾千米那樣喘氣。

    “我明白了,我知道!”他怕自己呆久了,楊剪就沒耐心地走掉,“那我可以出國,我聽你的話,去散散心長長見識,哥,那個琳達(dá)姐,我馬上就聯(lián)系她,等我出去一定好好干活我一定聽你的話……”

    他說不下去了,挨了多大的欺負(fù)似的,臉到脖子憋得通紅,手也是紅的,淚水大顆大顆從臉頰滾落,灌進(jìn)脖子,還是guntang的,連忙埋頭胡亂地擦,因?yàn)闂罴舨]有抬手幫他的意思。

    “注意安全吧?!睏罴舭严渥永介T口,他果然要走掉了。

    “等一下!”李白叫道,他沖回臥室從床下拉出一個鞋盒,之后就跪在那兒,手忙腳亂地在里面翻找,那是他的百寶箱,破盒子存了好多年了也不愿意丟,楊剪也知道,有一年他過生日,楊剪還在里面悄不吭地放了一條項(xiàng)鏈,別在寫著“生日快樂”的卡片上,墜子是一個正五邊形貼著一個正六邊形,還各自長了一條尾巴。做工不算精致,都是由金屬絲組成,但很結(jié)實(shí),連接處還有焊接的痕跡。

    生日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發(fā)現(xiàn)它,捧著它過去問,楊剪就告訴他,這是血清素的分子式,又叫5羥色胺,是一種讓人產(chǎn)生愉悅情緒的神經(jīng)遞質(zhì)。

    能不能讓你開心一點(diǎn)?楊剪當(dāng)時在笑,笑著看他滿臉云里霧里,笑著捏他的鼻子。

    李白手指擦過五邊形的棱角,不敢停留,摸到盒子底部。他抽出一張帶塑料殼的光碟,那是張專輯。竇唯的《黑夢》,1994年出的,早就絕版的東西。

    “我收到了,我記得你很喜歡他……我就在大柳樹鬼市找的!”李白不想那么垂頭喪氣,強(qiáng)迫自己的結(jié)果就是又哭又笑,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一定很難看,“本來想生日再送,但我出了國到時候肯定回不來……你拿著吧,哥,你拿著。”

    “別還給我。不要還給我?!边@幾乎是央求了。

    楊剪當(dāng)著他的面把箱子拉開,攤平,默默把專輯夾在兩本厚到蓬松的工圖筆記之間。

    “是不是我出了國,我們兩個都靜一段時間,再見面之后,我們還是有可能的,”李白又把兩手背在身后,指腹已經(jīng)被他掐出血了,“我會好好出去的,然后很乖很乖,注意安全。我每天都想你……這沒問題吧?我們只是,暫時分開,不可能……老死不相往來。”

    “嗯。”楊剪低著頭對付那磕磕絆絆的舊拉鏈,李白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在鏈頭上捏得發(fā)白的指尖,“保重?!彼謫÷暤?,迅速站了起來,待李白看清時他已面朝大門,把箱子拉過門檻,頭也不回地走了。

    行李箱有時磕碰上墻壁,在樓道回蕩出孤零的聲響。

    辦護(hù)照、辭職、關(guān)注外匯,這些從沒做過的事,真正上手去做,倒比李白所想友好許多。那段日子他很難說清自己是怎么度過的,晚上家里只剩自己一個活著的,有多寂寞?吃東西吃到一半突然開始犯煙癮,滿嘴抽得都是苦味,那些涼掉的香噴噴的食物再咬進(jìn)去就覺得非常惡心,跑到馬桶前摳也要把剛吃的都摳出來,有多莫名其妙?辭職前拿著用慣的剪子卻總是劃傷自己弄臟客人的臉,又有多難堪?時間過去了,再去回想,好像也想不起來了。

    李白只覺得平靜,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哭過,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已經(jīng)決定好的事,和自己說,這是充實(shí),拿著一塊橡皮擦,渴望擦掉以前的錯誤。那張白紙被鉛筆涂滿也不過是要擦除的面積比較大,耗時比較長而已。他應(yīng)該是有橡皮擦的吧。直到最后他的平靜才被打破,也不知道誰動的手,那天琳達(dá)姐打電話說,簽證辦下來了,機(jī)票也在路上要他記得去郵局取,李白在計劃表上打了個小勾,又騎車去換美元。

    卡著銀行下班的點(diǎn),他用厚厚一沓紅鈔,換了薄薄一信封綠的,小心收進(jìn)挎包,李白迎著還沒變紅的夕陽往家回,那些光線鍍在高架橋邊緣、葉片下、每一個人臉上,把李白照出了眼淚。北京。五年前他認(rèn)識的城市?,F(xiàn)在,第一次,他要離開了,他不想走,他走不走也沒有區(qū)別。楊剪在干什么。楊剪以前的笑和擁抱是不是真的。那天的冷又是不是。他陪了他三年。十七歲,所有的一切都是楊剪教給他,讓他有的,現(xiàn)在他二十歲了,楊剪說了再見,原來耐心的耗盡是這么突然又徹底的一件事嗎?可那些東西還是在他身體里,挖也挖不完。

    李白邊騎邊哭,哭得看不清路,只能停下來擦,單腳支在地上,不小心停的是公交站前的自行車道,又被后面的公交車按著喇叭驅(qū)趕。

    他一路哭著,頂著異樣的眼神,在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掛在兩邊的車把上搖搖晃晃地回了家,他決定除去出門取機(jī)票的那一次,自己這幾天不會再離開這房子了。他打掃衛(wèi)生,給自己剪頭發(fā),收拾行李,其他都沒什么所謂,那些首飾,各種釘子,他都要帶上,大多數(shù)都是楊剪來了興趣給他買的。還有衣服,自己的只帶了幾件,那些楊剪落在這兒不要的填滿了他行李箱的大部分空間。

    這些都辦完了,離起飛還有兩天,李白坐在他的紅沙發(fā)上開始消磨時光,只有他一個,為了避免把某一個坐得塌出小坑,時不時他就換一個位置。沒有睡覺,因?yàn)闆]有困意,看了十幾部片子,情節(jié)都在腦子里混淆成一團(tuán),黑乎乎的拎不出一條線來,讓人覺得憋悶,惡心,李白吃撐了,又跑去衛(wèi)生間把那些讓他不舒服的都摳了出來,然后漱口,洗干凈手,用兩只手打字,給楊剪發(fā)了一條短信。

    五月二十四號,與最后一次聯(lián)系正好隔了一個月。

    畢竟話都說清楚了,再老去sao擾會惹人煩吧。

    他說:我明天就走了,第一次坐飛機(jī),有點(diǎn)緊張!

    他又說:我把窗子都關(guān)上了,如果你有時間,回來幫忙透透氣哦,隔兩個月開兩三天再回來關(guān)上就好了,我怕家具發(fā)霉。

    最后他說:哥,我在外面害怕,可以給你發(fā)郵件嗎。你不用回。

    沒過一會兒楊剪就回復(fù)了,四個字:一路平安。

    李白低下頭,盯著腳邊的垃圾桶一動不動了一陣子,忽然笑了。這只裝著一大堆零食包裝果皮汽水罐的垃圾桶、它頭頂玻璃茶幾托著的那個塞滿煙頭的一次性紙杯、滿地擺得橫七豎八的綠酒瓶,其實(shí)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啊。

    離別真是太真實(shí)了。

    以前的那些女孩兒,她們跟楊剪的離別,也是這樣嗎?李白又忍不住去想,以一大堆惶恐和眼淚做開頭,以一句“注意安全”“保重”“一路平安”做結(jié)尾。不對,完全不對,楊剪好像沒有祝福她們,她們也沒祝福楊剪,好像只有他自己這一次稍微和平一點(diǎn)?

    于是李白認(rèn)為,自己一定,必須,終歸,是不一樣的,他可以把希望放在這趟遠(yuǎn)行上,可以盼著回來后,改變些什么,發(fā)生些什么。

    不這么想的話,他好像就活不下去了。

    第37章 ewedihalehu

    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理論,說如果人經(jīng)常做夢,不是睡得沉,而是睡得淺。楊剪總是在困得沒法睜眼的時候入睡,有時候甚至是無意識趴在電腦前。由于工作室沒有窗戶,每每驚醒他看不見蒙蒙亮的天空,只能看見手表上警告似的指針,不敢再閉眼,趕緊站起來洗漱,大廈里的電梯還沒開,他就走消防梯到樓下吹風(fēng),順便吃點(diǎn)東西,以此給睡眠畫上有效句號。

    這種情況下,僅有的那短短幾小時里,還有可能睡得淺嗎?身體是有多不識好歹。楊剪難以驗(yàn)證那個道聽途說的結(jié)論,他體內(nèi)能夠感知疲倦與否的系統(tǒng)也早就被咖啡打亂了,人總是越睡越困,可見休息的欲望是無窮盡的,能夠控制住是他的幸運(yùn)和本事,困擾他的只是——他做了太多的夢。

    癥狀大概從七月初開始,或者六月末?這些夢在進(jìn)行時是混沌的,醒來卻能夠憶起,并越來越清晰,總是占領(lǐng)一部分思緒,影響他的專注。實(shí)在是煩了,楊剪就站在鏡前敲敲腦袋,好像能在里面看見一團(tuán)白霧,你在搞什么?你滾出來啊,他對它說。

    他居然也有對自己沒辦法的時候。

    第一封郵件來得很突然。當(dāng)時楊剪正在等實(shí)驗(yàn)室那邊傳回來一組參數(shù),郵箱一響,發(fā)件的卻是個亂碼似的怪異用戶名。

    不是亂碼,楊剪定睛一看,,信天翁越過頭頂,是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一句歌詞。

    他很喜歡這支樂隊。

    喜歡得能看到歌詞就直接想起歌名,《echoes》,一首時長二十三分鐘的歌兒,這是那段約有兩分半的前奏后唱起的第一句。

    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就在這時降落了。自己給李白聽過這首歌?李白喜不喜歡。記憶竟然變得這么遙遠(yuǎn)了。郵件已經(jīng)被拖向垃圾桶,鼠標(biāo)卻在這時松開,楊剪抬著食指,靜靜望著屏幕。參數(shù)傳回來了,他把它謄上草圖,寫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剛削的鉛筆折斷了,因此那個5比前面那串都要粗上一圈。

    楊剪最終打開郵件。

    時間:2007年6月21日(星期四)22:02

    哥,最近過得還好嗎?終于有一天休息,我進(jìn)城找了家網(wǎng)吧,寫這封信。郵箱是我剛剛注冊的,界面都是英文,我也不知道自己cao作對不對,到底能不能發(fā)出去啊。

    現(xiàn)在我們這邊是下午兩點(diǎn),沒有同事和我一起出來,路上也沒有人走路,他們都很懶,睡覺去了。對了,我是不是還沒和你說過,我去的是非洲!你沒想到吧,叫摩洛哥,好像它在最北邊離亞歐都很近?我是聽別人說的,我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什么地方,總之它一點(diǎn)也不非洲,城市離海很近,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塊小房子,平頂,窗戶也很小,墻漆成純白色,遠(yuǎn)遠(yuǎn)地看就像積木。

    當(dāng)?shù)赜泻芏喟兹耍芏喟⒗?,博爾特和喬丹那樣的黑人就很少。他們喜歡吃海鮮,還喜歡建廣場,建很高的尖頭石碑,而且他們英語很差,我也很差,交流起來太困難了,我的美元不好用,但我不想換他們當(dāng)?shù)氐牡侠罚凑綍r也沒機(jī)會花錢。

    到處都是游手好閑的大胡子,我走在街上和他們對上眼神,就覺得自己會被搶劫。我下了飛機(jī)就買了一把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