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節(jié)
蘇新月抱著村長剛從庫房里找出來的兩本書,幾乎下意識地抬起腳,似乎也想跟上去瞧一瞧。 然而下一秒,腳落下,她終是沒能邁出這一步。 她的眼神秋水蒙蒙卻又似深潭,無邊無際,看不到無盡深淵。金色的陽光在她周身暈染下一片融融暖意,可彼時她眸色清冷,又不合時宜地沖撞劇烈。 她已經(jīng)發(fā)誓不再做醫(yī)生,去了又能如何? 兩天后,是孩子們正式上課的時間。 點名的時候,新月發(fā)現(xiàn)獨獨少了李二牛的兒子李響。遂問了問和李響平時總玩在一起的虎子。 “李響怎么沒來?” “他奶沒了?!?/br> 在這里,‘沒’就是死了的意思。 虎子的聲音不大,像是一頁鵝毛落在新月古水無波的心湖,蕩漾出幾圈漣漪,卻也不過瞬間,又歸于平寂。 她繼續(xù)給孩子們上課。沒一會兒,卻忽聽外邊傳來了嗩吶吹奏聲。 虎子是最喜歡瞧熱鬧的。八九歲的年紀并不是真的能領(lǐng)會死亡的涵義,在他看來,不過是村里又多了一樁熱鬧有趣的事罷了。 嗩吶吹的是喪樂,隱隱還可聽見李二牛的哭嚎聲。 后來,新月從村長口中得知,李二牛的老娘過了年身子便不大好。李二牛遂去山上給老娘采藥。也不知是采的哪味藥出了錯,還是老人家真的已經(jīng)病入膏肓,藥才喝下去不過三兩個小時,人就‘去’了。 可憐李二牛,去年沒了爹,今年又死了媽,空有一腔子孝心,卻無人侍奉。 哎! 第452章 難產(chǎn),草菅人命 四月初,旱水村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小陽春。雖然還是會有習(xí)習(xí)涼風不時吹得人直打寒噤,卻比起寒冬臘月里那仿佛要把人凍壞的森森寒意不知強了多少倍。 村長兌現(xiàn)承諾,買了些水泥和磚,打算給村里的娃們蓋間教室。 當然,買水泥和磚的錢還是自掏腰包。不過他騙家里的虎婆娘說是眾人集資。沒想到虎婆娘竟信以為真。村長不禁暗暗得意,自己這騙人的伎倆貌似強了許多。從前他只要在老婆跟前稍稍扯個謊,總能被他家那虎婆娘輕易就給戳穿。然后就是無止盡的數(shù)落與謾罵。堂堂村長,明明出了家門神氣得很,可一回到家,老虎立刻變成貓,通常還得討好地學(xué)幾聲貓叫,顏面盡失,更別提什么男性尊嚴了。哎! 言歸正傳。 村長負責買來蓋房子需要用到的材料。至于出力氣的活,村里老爺們多的是,大家伙都來幫忙。不出幾天,教室就算蓋好了。 為了娃們能好好學(xué)習(xí),村長豁出去了,不用塑料布,而是決定買正兒八經(jīng)的玻璃,做成窗。只是這樣一來,他又得從老婆的小銀庫里‘偷錢’了。希望別被那虎婆娘發(fā)現(xiàn)才好! “村長~” 一個長得黑瘦黑瘦中等個頭的青年忽然跑了過來。 村長聞聲回頭,應(yīng)和一聲:“你這咋咋呼呼的,咋了,家里出事了?” 本是揶揄的一句,沒想到青年居然猛點了點頭。 “我媳婦兒要生了。” 村長一聽,臉登時黑了半邊:“你媳婦生娃,你不去找村里的婆娘們給你媳婦兒接生,找我干啥?” “我找了……”青年急的直跺腳,“好幾個婆子都去我家?guī)兔α???伞?/br> “可啥子?你小子,要做爹了,是來請大家伙去你家喝喜酒嗎?放心,一定去啊。”村長沒能觸到要領(lǐng)。倒是新月一眼看出青年面有苦衷,恐怕他們家這孩子生得并不順利。 果然—— 這樣的念頭剛一跳進腦海,只見青年急的哇哇大叫:“喝傻子酒?我老婆……我老婆肚子里的娃生不出來?,F(xiàn)在,我媽要把她送到山上去喂山神。村長,你說說,這可咋辦嘛?” 把產(chǎn)婦送到山上?喂山神?這又是什么荒唐事? 新月面色微微一凜?;秀遍g,明白這怕又是當?shù)匾粋€不成文的習(xí)俗。只是把命懸一線的產(chǎn)婦送到山上去?到底是什么野蠻的習(xí)俗?難道那些人不曉得這樣很可能會鬧出人命嗎? 村長和青年趕去青年家的時候,青年媽正張羅著家里兩個親戚一頭一尾地把痛的死去活來的產(chǎn)婦從炕上抬下來。看樣子,的確應(yīng)了青年的說法,他媽正打算把難產(chǎn)生不出孩子的兒媳婦送上山。 “嫂子,你這是干啥?把你兒媳婦送山上去,你不怕鬧出人命?”村長沉了臉,本想呵斥那無知老婦人幾句,沒想到,老婦人比他還強橫 …… “這是我家的事,你一個外人,去去去,輪不到你插手。” “媽~”青年也試圖勸阻,畢竟是他媳婦。 可他剛一開口,就被老婦人甩手一個耳刮子打得眼冒金星:“蠢豬。女人難產(chǎn)最是晦氣,萬一沾了這晦氣,我們家生出什么事來,到時候你后悔也晚了。不就是個媳婦嗎?走了這個,就會來下一個。哼,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占著這么好的坑,我要她有啥用?” 人群里一陣緘默不言。 這老葛家和村長家還沾點親戚,只是平常不怎么走動。葛家是這個村里頭等富戶。葛老太有兩個兒子,一個會開車的技術(shù),在礦里開車,一個月下來不少掙錢。至于眼下這個黑瘦青年則是葛老太的二兒子,常年在外打工,據(jù)說一年到頭也能賺上好些錢。所以葛老太腰板硬著呢。因為她曉得,就算沒了這個兒媳婦,憑她家這條件,緊跟著就會有媒人上門。腰包里有錢,還愁娶不到媳婦? 而她之所以這么硬氣,對眼下這個二兒媳婦如此的不留情面,還有另一半原因。據(jù)說她家這二兒媳婦在跟她二兒子之前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不過男人跟別的女人拋了,她也就成了沒人要的。不知用了什么狐巧魅術(shù),勾搭上了葛家二兒子,嫁進門來。葛老太后來才知曉這女人原是個不檢點的,平日里對這個二兒媳婦就是諸多的不待見,想干脆把人趕走來著。偏偏這時,二兒媳婦有了身孕。葛老太只得暫時按捺住火氣,想著,若二兒媳婦的肚子爭氣,給她家添一男孫,過去的事便一筆勾銷。 哪成想,到了生娃這一天,她們家找了好幾個婆子過來幫忙??裳矍浦鴰讉€小時都過去了,兒媳婦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倒是哭得死去活來。 這可把葛老太氣著了。 哪個女人不生孩子?怎么偏偏就她生不出來? 唯恐她們葛家沾了女人難產(chǎn)的晦氣,導(dǎo)致日后時運下跌。甚至有傳言,沾了這晦氣會導(dǎo)致山神大怒,家里說不定還會因此鬧出人命。葛老太一在心中思量,當下也不想再等了,干脆立刻把那沒用的女人丟到山上去喂山神,以平山神之怒。千萬不要找上她們老葛家才好。 “媽,再等等,再等等。女人生孩子有快有慢,說不定等一會兒就生出來了?!备鹄咸亩鹤营q在做垂死掙扎。一個是她老婆,老婆肚子里還懷著他的兒子或女兒。就這么不管不顧,那他還是人嗎? “閉嘴!”葛老太緊緊咬住牙根。要不是來看熱鬧來幫忙的人都聚在這兒,她抄起棍子便想打這個不中用的。 要不是當初他眼瞎,招了這么個晦氣女人來他們家,她也不會有今天這種煩惱事了。哼,這么看來,這女人前頭那個男人之所以跟別的女人跑了,說不定就是讓她‘方’的。依她看,這女人邪性得很,還是早早解決了,以免后患無窮。 第453章 救......救我 葛家出了大熱鬧,就連村長介入都沒能阻止葛老太慘無人道的野蠻行為,眾人只能眼睜睜看著葛家那猶經(jīng)歷著臨盆之痛的二兒媳婦被兩個壯漢一頭一腳地抬上了山。 少婦撕心裂肺地嚎哭著,顫抖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與忐忑。她知道被扔上山的后果是什么。不止是孩子,到時就連她都可能沒命下山。她恨,恨自己當初有眼無珠,怎么就嫁進了這么狠毒的人家?她那個窩囊廢丈夫,盡管也弱弱的頂撞了母親幾句,卻有如一片樹葉落在湖面上,不起半點波瀾,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到最后,更是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抬走,吭都不敢吭一聲。 還有葛家那野蠻無知的老太,不管她的死活也就罷了,她肚子里懷的可是他們葛家的血脈,老太婆居然連親孫都狠心舍棄。若她們母子真因此遭了禍,她就算是死,她的冤魂也一定會回來找她們報仇!??! 四月的天,說變就變。 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一塊烏云飄過來,頃刻就下起了涼涼的春雨。 蘇新月照例在給孩子們上課。不知怎的,今天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連課都講不下去,索性出了些題,讓孩子們自己去做。 看著窗外的瀝瀝細雨,她清冽如碧湖幽泉的眸子蕩漾出一絲微波。終是不落忍,回過頭,對正在專心做題的孩子們說:“今天課就上到這里?!?/br> 李響是上課的幾個孩子里最散漫也是最貪玩的一個。一聽說課上完,他口中立即發(fā)出歡喜的一聲低呼,胡亂收拾了課本,就跑了出去。 緊跟著,其他孩子們也陸續(xù)離開。 新月剛跨出門外,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屋子里,取了一條被子,之后便疾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不知道葛家將那產(chǎn)婦扔到了什么地方。不過據(jù)說是山上,她上山,準沒錯。 雨天路滑,很快,她鞋底就粘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巴,走起路來更加艱難。 這么大一座山,想找個人其實沒那么容易。 思緒一轉(zhuǎn),她一邊走一邊大喊:“葛家嫂子?葛家嫂子?” 雨越下越大,她的聲音被掩蓋住,新月只得扯開嗓子用最大的力氣去喊。 如果再找不到人,她擔心真的會鬧出人命。 就在這時,她隱約間聽到一絲羸弱的求救聲,是從右側(cè)傳過來的。 新月腳下一旋,趕緊朝著右側(cè)走去。 只是,上山只有這么窄窄的一條路,她現(xiàn)在偏離了山路,半截身子沒入了草叢,完全看不到腳下的路,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有幾次都差點沒滑倒。 驀的,感覺腳脖子處有什么東西在游移,她嚇得激靈靈一顫。以為是山林里經(jīng)常會碰到的爬行動物,正欲跳開,低頭一看,卻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那原來是人的一條胳膊。 竟是被扔棄在坡下的葛家兒媳婦自己爬了上來! 果然,求生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這葛家兒媳婦也是個烈性女子。此時的她心中裝滿了仇恨,唯一的念頭就是:她不能死,不能遂了那些人的心愿。她要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日后才能找那一家人算賬! “救……救我!”求救聲細如蚊吶,羸弱破碎間卻仿佛帶著某種固執(zhí)而強大的意念,令人心生惻隱。 蘇新月蹲下來,趕緊將隨手拿來的被子裹在她身上,然后,艱難地扶她站了起來。 正欲攙扶她往山下走,還沒跨出一步,產(chǎn)婦就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弓下腰,頭發(fā)被雨水黏在臉上,因而看不到她的表情。不過想也知道,那應(yīng)該是痛苦至極的表情。 看她這樣子,肯定沒力氣走下山。 新月稍微在心里權(quán)衡了下,咬咬牙,她走到產(chǎn)婦身前,彎下腰,道:“到我背上來?!?/br> 產(chǎn)婦也沒猶豫,一點一點,緩慢地爬上她的背。 然而,這個姿勢,她的肚子勢必受到擠壓,痛的她撕心裂肺。 這個裂性子的女子竟生生用牙齒咬住嘴唇,愣是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 她在擔心。擔心那狠毒的老太婆生怕她沒死絕,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過來。她不能讓老太婆聽見她的聲音,否則,老太婆知道她還活著,不知要怎么鬧騰呢。 就這樣,蘇新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女子背到了她住的草屋。 一跨進家門,她就栽倒在地上,連帶著背上的女子也跌了下來。 蘇新月沒空歇息,第一時間轉(zhuǎn)過身來看女子的情況。 “你怎么樣?”她問,聲音淡淡涼涼,語氣也聽不出關(guān)切,可卻令女子莫名感到心安。 “麻煩你……將我扶到炕上……然后,找東西塞進我嘴里?!迸优伦约阂粫r忍不住會發(fā)出聲音。這么小的一個村子,總共就那么十幾二十個人家。萬一被左鄰右舍聽到了聲音,說不定就會傳進葛老太的耳朵里。 新月雖沒多問,到底也能猜出女子的幾分心思來。 她取了一塊干凈的毛巾拿過來。 女子將毛巾卷一卷,果斷塞進口中。 “我?guī)筒簧夏闶裁疵?,接下來就看你自己了。”新月雖是醫(yī)生,可但凡醫(yī)院產(chǎn)房里那些東西這里一樣都沒有。她就是有心,也無力幫她。 產(chǎn)婦虛弱地沖她略微點下頭。 這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平安的生下來! 她當然曉得,生孩子這種事只能靠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