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覺著，與其說薛娘子在教她，不如說，這種教學(xué)是給了兩個陌生人快速熟悉起來的機會。

    這次太妃在莊子里住了六天就走了。

    跟上次一樣，她留了一筆錢給瑤光，不過，這一次，她對瑤光很是放心：“只管住著。若是煩了，這附近還有幾個小莊子，也都盡可去游玩。只是得叫王順派幾個可靠的人跟著。”

    幸福來得太突然。

    瑤光要是有尾巴，這時對著太妃和李嬤嬤能搖成一朵花。

    太妃見她如此歡喜，笑了笑，又有些微慍，“你可不用在我面前應(yīng)承了，這般開心？”

    瑤光的狗尾巴立刻耷拉下來了，在心中左右開弓扇了自己兩耳光，你高興得瘋了，卻忘了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是抱boss大腿??！

    瑤光眼巴巴看著太妃，磨蹭了一會兒大著膽子握住她的手，“我倒是想一直陪在太妃左右呢，可是……”她小聲說，“要是太妃莊子里，或是不管別的什么地方，我晝夜都不愿意跟您分開的。只是王府里……王妃見了我氣不順，敲打我也就罷了，再惹得您生氣，那就是我的過錯了?！?/br>
    她言語里有未盡之意，太妃哪有不懂的，越發(fā)覺得瑤光比林紋明白，剛才那點小小的不樂意就沒了，又帶點逗弄問她，“那六郎呢？你只管住在這兒，也不理他了么？”

    瑤光頓時感到尷尬。她臉上肌rou幾乎要抽筋了，才好不容易做出個害羞的樣子，垂頭低聲道：“我只在您面前盡孝就罷了?！?/br>
    太妃見她言不由衷，哼了一聲。

    瑤光只好換個理由，嘆口氣說：“我還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怕是這會兒見了反倒尷尬呢。唉，見了恐怕也認不得呢。”

    太妃想了想，哭笑不得，“行吧，你就先松散一陣子，跟薛娘子也學(xué)些人情世故?！?/br>
    太妃回京那天，瑤光站在莊子門口臺階上送行，對太妃再次保證她會老老實實的，還要畫三十三觀音像呢。

    太妃一走，瑤光就成了綠柳莊的大boss。

    她有太妃留的那一大筆賞錢，又不理會莊子里的雜事，上下人等還是照舊當差，莊子里的人經(jīng)過這兩次事情都知道了這位韓良娣是受太妃寵愛的，又喜歡她出手大方不多事，莊子里住了一位主子，一應(yīng)日用份例都多了，大家都或多或少得了油水，恨不得她一年十二個月都住在這兒呢。

    于是瑤光過起了鄉(xiāng)村土地主的幸福日子。

    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和薛娘子一起吃飯，飯后帶著小竹和莊子里幾個小丫頭一起跑跑跳跳玩游戲。

    她讓丫鬟們做了幾個沙包，裝上豆子，在院子中擲沙包玩，然后去莊子里的花園里游玩一番，畫幾筆寫生，午飯后小睡片刻，才開始學(xué)習(xí)，也就學(xué)兩個小時，再去溫泉池子里泡一會兒湯，再回書房畫一會兒畫，接著就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家庭教師從薛宮正換成薛娘子之后，瑤光從應(yīng)考生變成了假期興趣班學(xué)生。

    鄉(xiāng)間農(nóng)莊的黑夜似乎都比京城更黑，也更寂靜。

    長夜漫漫，又沒有娛樂活動，薛娘子就向瑤光建議，不如大家坐在一起講講故事。

    于是瑤光叫紫翎把大小丫鬟還有當天值班的那班粗使丫鬟都叫來，瑤光等人坐在炕上，其余人或坐或站滿滿一屋子，這才講起故事。

    薛娘子講故事極有技巧，總能把人心吊起來，故事的主人公有的是前朝傳奇人物，有的是市井小民，或她從前的鄰居。講了幾天之后，講到令人感慨的時候，丫鬟們便會說起自己所認識的人發(fā)生的類似的事。

    漸漸地，丫鬟們在薛娘子鼓勵下也開始輪流講她們所知道的“故事”，什么村中惡霸和小寡婦的故事了，奶奶輩的時候鬧災(zāi)荒賣身為奴的故事啊……

    瑤光這才醒悟，薛娘子講故事，其實是在變相教學(xué)。

    她從眾人所講述的市井生活里漸漸對這個世界是如何運作的有了更具體化的了解。

    薛娘子是個明白人，她看出了瑤光處境尷尬。想必也聽說了端王妃進宮告狀，太后召回薛宮正的事。

    身為一個妾室，和端王妃這樣的正妻相處，并非你守禮守本分就能保住平安的。

    她也看出瑤光向往自由之意。于是，一個雨夜，故事會散場后，薛娘子問瑤光：“良娣覺著，與王府相比，住在這鄉(xiāng)間如何？”

    瑤光長嘆一聲：“只怕不能長久?！?/br>
    薛娘子笑道：“若要長久，也不是沒有辦法?！?/br>
    瑤光盯著薛娘子看了一會兒，鄭重行了個禮，稱呼也換了，“薛先生，我想向您請教，像我這樣的人，如何才能在鄉(xiāng)間太太平平地長住呢？”

    薛娘子默默微笑了片刻，扶起瑤光，“良娣，你聽了眾人講了這許多故事，對一個女子如何在這世間行走應(yīng)該也有些主意了吧？說來聽聽?！?/br>
    瑤光便扳著手指說，“第一，要有一技之長。本朝女子不能考功名，因此入士出將是不行的。那剩下的，就只農(nóng)工商三樣了。”

    薛娘子點點頭：“不錯。”

    瑤光接著說，“若能像先生這樣，自然是最好的，但我是不指望了。”韓瑤光1.0版的學(xué)問、書法都是可以開班授課的，但是她這個2.0版的從現(xiàn)在開始苦學(xué)十幾年恐怕也不行。

    “良娣不要妄自菲薄，你已經(jīng)有一技之長了啊?！毖δ镒訌陌干夏闷鹨槐粳幑饨諄懋嫷乃賹?，“說句大話，我也見過不少當世書畫名家，可以公道地說一句，良娣不比他們差。若論風格，良娣還獨樹一幟。”

    瑤光搖搖頭，“這就是我想到的第二點了，有了一技之長也還不行。還要有些依仗。不然，就如春杏所說的那位繡娘，嫁了人之后，在婆家日夜不停刺繡，不到三十歲就壞了眼睛，再被婆婆丈夫以無出之名被休棄?！?/br>
    薛娘子隨即補充道：“一樣的道理，只有財物傍身也是不行。”這種故事更多。從城市到鄉(xiāng)間，數(shù)不勝數(shù)。薄有資產(chǎn)的女子嫁了人，若是娘家無人，嫁妝自然被霸占，在夫家過得好不好，只能靠運氣了。

    即使是在現(xiàn)代，傻白甜富家女被騙婚的事也時常出現(xiàn)在社會新聞中。

    瑤光感慨，“歸根結(jié)底，這是因為本朝律法規(guī)定，女子不能有私產(chǎn)?！辈粌H平民女子如此，即使貴為公主也一樣。但是受寵的公主可以向皇帝申請?zhí)卦S，如果得到同意，那就可以光明正大買地買房，如果拿不到特許，也有別的辦法。許多貴婦們做生意，不是依靠娘家夫家，就是掛靠個商會，實在不行，還可以由自己家的下人出頭。

    之前瑤光在暗匣里發(fā)現(xiàn)的那張?zhí)锴f地契，掛的名字就是晉榮商會的，女人們掛靠在商會，交上一筆會費，就能買賣田地產(chǎn)業(yè)了。據(jù)薛娘子說，晉榮是大周頗具威信的大商會之一，專和貴婦們做生意，有好幾位公主后妃入股，連當朝太妃太后也是股東之一。

    要讓瑤光說，信譽好的商會比娘家夫家還可靠呢。但總歸，錢還是放在自己名下最舒坦。

    薛娘子對于瑤光將原因歸結(jié)為“律法”有些驚異。但她示意瑤光繼續(xù)說下去。

    瑤光道：“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薛先生你說過，在江南，許多繡娘終身不嫁，及笄后便自梳，之后或住在父母家中或自立門戶，但大多會與幾位姐妹結(jié)社住在一起，她們養(yǎng)尊處優(yōu)，快快活活。她們倚仗的，也是律法。結(jié)社之后，繡娘們賣繡品所得就是繡品社的公產(chǎn)，誰若要侵犯她們，謀奪她們的財產(chǎn)，自然有律法可依。同樣，為什么自前朝起皇室公主多有出家的，蓋因公主出家后，那份嫁妝就成了出家寺廟名義上的財產(chǎn)?！?/br>
    白云觀附近許多農(nóng)莊、田舍名義上是白云觀的財產(chǎn)，但實際是廣泰公主的。

    薛娘子聽到這里，撫掌大笑，“良娣，你已經(jīng)想得這么清楚了，為何還說要向我請教呢？”

    瑤光正色道：“先生，若沒有你在身旁提點，我就算知道了要去的方向，四周依然一片漆黑，連腳下是坑是溝都看不見，一頭栽進深坑，指日可待?！?/br>
    她對薛娘子行了個禮，“先生，你可愿與我相互扶持，一同探索女子在這世間行走之道？”

    薛娘子整了整衣袖，鄭重地回以一禮，“薛照今后愿與良娣結(jié)伴同行?！?/br>
    瑤光大喜，用力握住薛娘子的手，“叫我瑤光吧！”

    第22章 小生意

    22

    雨夜探討“女子如何行走于這世間”之后，瑤光和薛娘子更加投契了。

    瑤光手里有錢但沒有人身自由，薛娘子可以行動自由，但卻只有薄資。在這個女子不能有私產(chǎn)的世界，兩人結(jié)伴而行，才能走得更遠更瀟灑。

    自此之后，薛娘子教導(dǎo)瑤光更為用心。但她不像薛宮正那樣把教學(xué)重點放在宮廷禮儀、世家譜系上，而是瑤光對什么感興趣，她就盡可能把自己所學(xué)傳授給她。一人計短，既然以后兩人相互扶持，當然你的伙伴越聰明越好。

    又過了幾天，快到清明了，空氣濕潤起來，幾乎每天都會下一會兒雨。

    瑤光讓人把她畫畫用那張粉油大案搬到游廊下，就站在廊上畫朦朧煙雨。

    剛下過雨時，綠柳莊后那座小山上就會籠罩一層白紗似的云霧，恍如仙境。

    連下了幾天雨之后，莊子后小溪里的水漲起來了，溪水中不知不覺長了女孩子發(fā)絲般的水草，開著金色的花朵，引得魚群時時來啄。

    瑤光和薛娘子給幾個小丫頭也準備了紙筆，大家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木屐，在濛濛細雨中去溪邊漫步。

    綠柳莊有三百畝水田，還有一大片果林和旱田。林中杏花桃花很多，這時油菜花也開了，遠遠望去色彩繽紛，猶如畫卷。

    瑤光畫了不少杏花春雨的水彩畫，莊子上的下人們以為奇，有人壯膽向她討要，她就給了。漸漸每天都有畫約了。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連下了幾場雨后，杏花梨花桃花都落了，樹上只剩下綠綠的葉子。

    連綿陰雨的那幾日，紫翎不愿讓瑤光出門，連薛娘子也勸她保養(yǎng)身體?，幑庖幌胍矊?，這個時代可沒有感冒靈、發(fā)燒帖，不是她不相信中醫(yī)，實在是時代的限制，萬一感冒轉(zhuǎn)成肺炎，那可是要命的。

    于是瑤光乖乖窩在家里。

    但她突發(fā)奇想，在白綾床帳子上畫起畫兒，畫的是蘿卜、白菜、蒔蘿、枸杞等園子里的常見菜，還畫了各色蟲草。

    幾個丫鬟見了，都覺得別致可愛，又紛紛求她給她們的帳子也畫一畫。

    瑤光畫了幾個帳子，忽然覺得這沒準也是一條致富之路呢。

    她叫竹葉去問問管家王順什么時候進城，讓他買些白綾帳子回來。又跟薛娘子商量，“先生，你覺得我畫好的帳子，一個能賣多少錢？”

    薛娘子笑道：“瑤光這是想做點小生意發(fā)一注小財么？”

    瑤光喜滋滋的，“可不是！”

    薛娘子展開雙臂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問瑤光：“你覺得，我是個會買這種帳子用的人么？”

    瑤光看看薛娘子身上的青布衣竹發(fā)簪，“嗯。確實?！彼謫栕萧岷痛溆?，“你們怎么說？若是拿去賣，可會有人買么？”

    紫翎和翠羽從小在王府長大，并不比瑤光更了解物價，但是兩人的欣賞水平和消費傾向和富戶家的小姐們應(yīng)該是很接近的，都說：“這帳子別致得很。雖然也見過有繡著蟲草的，但都不及良娣畫的精細逼真，這種東西，原不就是買來消遣玩賞的么？當然有人買了?！?/br>
    紫翎又想了想說：“至于多少錢，這個得問廚房采買的人。不過，我想著，不如叫管家再買些白扇子回來，比帳子便宜些。就賣不出去，馬上就夏天了，留著我們自己用也是好的?！?/br>
    薛娘子拍手道：“果然是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啊。這樣吧，我給良娣出一半本錢，權(quán)當股本，若是賠了，只當玩樂了，若是賺了，大家按股分錢，如何？”

    紫翎翠羽一起樂了，“我們也一人拿些錢出來給良娣做本錢?！?/br>
    不一會兒竹葉回來，說王順明天就會進城，問良娣要買些什么。

    瑤光和薛娘子商量一會兒，寫了單子，讓竹葉送去。

    竹葉知道了瑤光要做小生意的事，惋惜道：“可惜良娣才想起來，不然我們清明前做些風箏賣多好??！莊子上現(xiàn)有竹林可以做竹篾，紙也不用另買了，線也有。我過去逛廟會時見著大個的鷂子老鷹風箏，一個賣十文錢呢，要是絹糊的畫了美人的，就更貴了，至于那些尾巴上掛鈴鐺響鞭哨子的賣得更貴，卻也不難做?！?/br>
    說得瑤光懊悔得直捶胸口，“怎么當時就沒想起來?！?/br>
    王順翌日果然買了十二個白綾帳子并數(shù)十把白紙摺扇和白絹團扇回來。

    瑤光重新調(diào)和了顏料，先畫了兩個團扇，又畫起帳子。

    畫好的帳子、扇子掛在廊檐下等風吹干，又是一景。

    帳子瑤光畫了幾個十分淡雅清新的蟲草花卉的，又畫了幾個錦雞牡丹山石的，用的顏色富麗堂皇。

    想到竹葉說的美人風箏，瑤光很是技癢，但覺得床帳上畫美人不妥，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回頭看見床邊立著個朦朦朧朧的美人，可不把人嚇個半死？

    于是她把丫鬟們叫來，集思廣益，選出大家最喜歡的首飾十二種，什么累絲金鳳寶釵，纏絲八寶髻網(wǎng)，紫金白玉鐲，乃至翡翠、紅寶等等，再在帳子上畫出各式首飾。

    這些首飾被瑤光畫的遠遠一看珠光寶氣，仿佛真的一樣。

    丫鬟婆子們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帳子，都覺得稀罕。

    薛娘子悄悄同瑤光笑道：“只怕那些買得起你帳子的姑娘小姐們心里是喜歡這些珠光寶氣的，卻怕人笑話自己粗俗，不肯買呢?！?/br>
    瑤光一想也是，“我再想個文雅的畫法?！庇谑撬之嬃恕伴|中十二樂事”的帳子。既然是在閨中，十二樂事當然包括調(diào)弄胭脂，挑選首飾，烹茶賞花，調(diào)琴合香等等了，那么出現(xiàn)在帳子上的首飾盒梳妝臺，花窯茶具，瓶爐琴瑟等等再珠光寶氣也是自然的。

    至于摺扇團扇，面積小，折騰不出太多花樣。

    瑤光在幾十把樣式不同的團扇中選了一把最為精致的紫竹柄海棠式的團扇，在扇面上細細畫了一枝太妃最喜歡的海棠花。

    畫好之后，她覺得還缺點什么，把扇柄捏在手中轉(zhuǎn)動了幾下，叫紫翎取出一盒珠貝螺鈿花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