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友人忙說好,“謝道長這邊請?!?/br> 謝長留回來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阿瑤一個人坐在井邊玩娃娃。謝長留打了盆水,兌溫了。阿瑤一見他把盆端過來,頓時明白要洗頭,第一次自覺地把發(fā)帶解開了,一歪頭,枕著謝長留的腿,乖乖讓謝長留幫她洗頭發(fā)。 “爹,吳城真好,我們可以把清水觀搬到吳城來嗎?” “為什么覺得吳城好?” 阿瑤抓著手里的娃娃,“這里比山里熱鬧,滿大街都是人,阿寧姐說,過節(jié)的時候還有廟會,廟會上有舞龍舞獅子,還有表演變臉的,”她忽然仰頭,“爹,你會變臉嗎?阿寧姐說,就是一張花臉,然后袖子一遮,放下就變成了紅臉,不停地變,特別好看?!?/br> 謝長留想了下,“可以用道術嗎?” “不行!”她瞪了眼謝長留,“那就沒意思了?!?/br> 謝長留眉頭輕輕跳了下,“好吧。” “爹,你看,阿靜姐送我的娃娃?!彼淹尥夼e了起來,“爹,他是個狀元郎,會說故事,還會念詩,我讓他念給你聽好不?”她輕輕撥了下娃娃的手,壓低嗓子故作沉吟狀:“迢迢牽牛星,皎皎漢河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毙『⒌纳ぷ釉僭趺磯喝允羌毤氒涇?,她低聲道:“爹,阿靜jiejie說這首詩說的是牛郎和織女,他們都住在天上,和娘親住在一起,是不是???” 謝長留拿干凈的布輕輕擦干她的頭發(fā),輕聲道:“嗯,她們都住在銀河邊,每天晚上都在看著你。” 洗完頭發(fā)后,阿瑤披著半干的頭發(fā)坐在樹下,拿手指頭戳自己有些松動的門牙。她忽然對著謝長留道:“爹,我以后要嫁個狀元郎。” 謝長留正在絞干毛巾,“那你一定要先多洗臉多洗澡多洗頭?!彼剡^頭,著重強調(diào)道:“對了,還有腳?!?/br> 阿瑤用力地踹了腳謝長留。 謝長留斬釘截鐵,“這個真的要洗!一定要洗!” 孟長青望著謝長留一走就開始鬼鬼祟祟地掰著腳丫偷聞味道的小姑娘,沒忍住終于笑了下,謝長留在吳城住了下來,調(diào)查邪修之事。此時鬼境卻忽然蕩了下,小姑娘的臉模糊起來,轉眼間,已經(jīng)是換了個場景。 三個月后。 人頭攢動的夜市,到處張燈結彩,有手藝人在街頭吹糖人,有兔子有雞,一大群孩子烏泱泱地圍著看。 舞龍舞獅招搖過市,喝彩聲此起彼伏,也不知道誰家小孩往人群中扔了個串鞭炮,噼里啪啦一陣響,驚起罵聲一片。 孟長青與李道玄站在街中央,孟長青還是小孩樣子,一眼望去,無數(shù)的腿,他眼睛都花了,直到一雙手把他撈了起來,他詫異地看著李道玄,李道玄抱著他,示意他往最熱鬧的地方看去。 孟長青回頭看了眼,果然,謝長留負劍站在一個賣雜物的攤子前,一身碎花紅襖的阿瑤蹲在地上拿著個布娃娃玩得愛不釋手,那攤主是個老人家,笑著對著她搖了下手中的撥浪鼓,“這個要不要???囡囡,很好聽的啊。” 咚咚咚,咚咚咚,老攤主低聲用吳地方言唱道:“小將軍,哈哈笑,穿花衣,戴高帽?!?/br> 阿瑤抓著個娃娃一臉驚奇,接過了那個撥浪鼓,試著輕輕搖了下,咚咚兩聲響。 謝長留付過了錢,拉著阿瑤往外走,兩人走到了一個餛飩攤前,他給阿瑤點了碗餛飩,點了辣子,“逛完廟會就要回家了,先吃點東西?!?/br> 阿瑤道:“爹,那妖邪真的被你打死了嗎?” 謝長留摸了下她的腦袋,“嗯,快吃吧?!?/br> “爹你真厲害!”阿瑤低頭吃了起來。 孟長青在一旁看著那狼吞虎咽地吃著餛飩的小姑娘,他看出來,阿瑤雖是修士的女兒,卻天生沒有仙根,一生與仙家福報無緣,想來應該是母親是普通人的緣故,道門修士雖然可以婚配,但很少會和普通人成親,一來是壽數(shù)殊差太大,二來生下的孩子大多如阿瑤這般毫無仙根。 沒有仙根,意味著不過是個平凡人。 凡人一世不過百年,一百年,于修道之人而言不過是蜉蝣喘息,這緣分著實淺了些。這小姑娘如今還不知道,待她垂垂老矣子孫滿堂,她的父親依舊是如今的模樣,等她變?yōu)橐慌觞S土,她父親仍是道門真仙。 這一世的所謂緣分,不過是蜉蝣抓住了鯤鵬的羽翅,連借勢都算不上,她在她父親的大道上停留了一瞬,僅此而已。 孟長青想著不免又打量了一眼謝長留,年輕的道人手里拿著女兒放下的撥浪鼓,輕輕地搖了下,似乎對這個小玩意有些愛不釋手。 阿瑤吃了一陣子,還沒吃完,忽然外頭來了兩個人,謝長留回頭看去。 兩個人對著他匆匆忙忙地行了一禮,瞧上去很焦急,“道長,出事了?!?/br> “別慌,慢慢說。” “那妖邪死后,老爺去義莊幫那些無辜死去的青壯收尸,結果剛一碰尸體,尸體的眼睛都睜開了!”那傳口信的小伙說著臉色越發(fā)蒼白,“尸體又活過來了!見人就咬!” “帶路,我去看看?!敝x長留回過頭對著還在吃著餛飩的阿瑤道,“阿瑤,先不吃了?!?/br> 阿瑤忙一口灌了三支餛飩,腮幫子都鼓起來了,啪一下放下了碗。 謝長留讓其中一個人領阿瑤先回去,自己跟著往義莊走。 阿瑤跳下凳子拉住了年輕人的手,走出去一程,忽然回過頭,隔著長街對著謝長留喊道:“爹!” 謝長留回頭看了眼。 阿瑤喊道:“爹,你早點回來!我等你回來再睡!” 謝長留微微頷首,也來不及多囑咐一句,回過身跟著帶路的那人便往前走,負劍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洶涌人潮中。 孟長青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這輩子,見過太多人離開的背影,目送著太多人離去,許多人走了便再也沒有活著回來。他對這種場景有著近乎直覺的敏銳。 第16章 阿瑤跟著那人回了謝長留的友人家,得知兩個友伴還和乳母在街上逛,自己一個人在院子里轉悠了一圈,然后走出門,坐在大門前的臺階上等謝長留回來。 謝長留一直沒回來,夜?jié)u漸深起來,遠處街道依舊喧鬧,卻不如一開始那般嘈雜了。 阿瑤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搖著撥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夜深人靜,一個女孩慘叫了一聲,被一只手掐死丟下了馬車,魂魄隨即碎開,尸體砸在石頭上,彈起來滾入了水溝,馬車中似乎傳來爭執(zhí)聲,不一會兒,馬車停下來,兩個人從馬車上下來,一個是老頭,一個是老太。 孟長青與李道玄跟在那兩人身后,孟長青扭頭盯著水溝中的女孩尸體,小姑娘半張臉浮出水面,嘴唇大張,滿臉的青紫猙獰,破碎的魂魄沖出身體,撲向一個遙遠方向,卻被風吹散在無人的巷子中,“娘!”那一聲吼消失在夜里,沒驚起任何的動靜,老黃犬依舊在一墻之隔的院子里打著盹。 這才是真實的、尋常、為人所熟知的人間,沒有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也沒有什么一劍斷江的金仙劍圣,遍地都是螻蟻與雜草,空曠遼闊,一望無際。孟長青終于有種回歸真實的感覺,玄武的修士離開人間太久了,不知道世上最多的其實是五谷雜糧、財錢算計。 什么是人間? 男盜女娼,貪嗔癡慢,蕓蕓眾生爐中煮,菩薩低眉,金剛怒目。 孟長青神色冰冷,望向前面的兩個老人。這鬼境有些動蕩,他原以為這是謝長留的記憶織成的鬼境,如今看來,這鬼境是許多人的記憶共同織成的。 孟長青跟在兩人身后,聽見兩人在說話,零零散散的有些聽不清,只聽見什么貨,什么宣陽,什么吳女的。 兩人鬼鬼祟祟地在街上找人,忽然,其中一人的腳步頓住了,面前是一座宅子,一身紅衣裳的小姑娘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搖撥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老頭和老太繞過巷子,背著鼓鼓囊囊的行禮,老太太與那老頭對視了一眼,兩人開始步履蹣跚地朝阿瑤走過去。 “小囡,有吃的嗎?”老太太說完一句話喘了口氣,“討口吃的?!闭f著她雙手合十,“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吧?!?/br> 阿瑤先是一愣,隨即抓了把頭發(fā),“婆婆,我、我不是住在這里的,我沒有飯,我給你錢吧,你去前面的街上買餛飩吃。” 老太太看了眼那老頭一眼,老頭點了下頭,老太太對著阿瑤道:“小囡啊,我們不識得路,你可以帶我們?nèi)幔俊?/br> 阿瑤正在掏錢袋,聞聲道:“不遠的,就在那條街!”她指了下北方,“還有聲音呢!” 今夜有廟會,最熱鬧不過。 “小囡啊,我們真的不識得路,你良心好,帶我們?nèi)グ伞!崩咸蟮?,“我們好兩天沒吃飯了,眼花的都不識得路了,可憐可憐?!?/br> 一旁站在阿瑤旁邊的孟長青一眼便看出不對勁,這兩個老人眼珠子一直轉,哪里像是餓的老眼昏花的模樣?可阿瑤卻站起身,說:“好吧,我?guī)銈內(nèi)ァ!?/br> 走到一半,那老太太作勢要滑倒,阿瑤忙扶了她一把,老太太抓住了阿瑤的胳膊,“囡囡,你心地真的好啊!有福報的啊!囡囡,你是哪里人???” “我住在開陽山清水觀,離這里很遠的?!卑幏鲋咸白?。 “是嗎?”老太太道:“囡囡,餛飩太貴了,你給我和阿爺買兩個饅頭就好了?!?/br> 阿瑤道:“不貴的,一碗才兩文錢,好多支呢!” “囡囡,我和阿爺想帶著饅頭路上吃,餛飩不好帶啊!” “那我?guī)湍銈冑I饅頭好了,不過,”阿瑤四下轉了圈,“我剛剛沒看見有賣饅頭的?!?/br> “囡囡,我剛剛看見,那個巷子里好像有個賣饅頭的啊,你去那里給我們買兩個饅頭好不好?” 阿瑤道:“哪兒?” 老太太指了條巷子,瞧著有些暗,阿瑤微微一頓,明顯是有些怕黑。 “囡囡啊,我聞到饅頭香了,我和你一塊過去,你幫我買兩個,好不好!” 阿瑤抓了把頭發(fā),硬著頭皮道:“好吧?!?/br> 三個人剛走到那巷子口,阿瑤伸頭往里面看了眼,原本抓著她的老太太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 一直跟著的孟長青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伸出手去抓阿瑤,手穿過阿瑤的手臂,什么都沒抓到,那個角度,他看見了阿瑤的眼睛,滿是驚恐的一雙眼,孟長青甚至沒顧李道玄在身邊,直接罵了一句臟話。 “?。 卑幖饨衅饋?。 巷子里蹲著的兩個男人一把從后頭將她抄起來,捂住了嘴,后面便是馬車,幾個人迅速上了馬車,馬夫刷一下抽了鞭子疾馳出去。 馬車里還躺著三個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全是五六歲大小,阿瑤劇烈掙扎起來,其中一個獨眼的男人似乎要拿藥給她灌下去,她拼命踢著人,“爹!爹!救命!”她聲嘶力竭地吼起來,一來二去那獨眼男人火了,罵了句臟話,一耳光刮了過去,阿瑤被打了出去,正好馬車一個加速,她整個人撞上了后座,后腦勺狠狠磕在了木板上,摔在了那昏迷的幾個女孩身上。 “爹……”她掙扎著要坐起來,聲音卻越來越輕,粘稠的血從后腦勺流下來。 老太太聽見阿瑤沒了動靜,忙罵了一句:“阿三你做什么?”那聲音分明是中年女人的聲音,她俯身湊過去,一把擦了門板上的血,又試過了阿瑤的鼻息,松了口氣,“還好,再被你掐死了你上哪兒抓人去?!你個白癡!”她瞪了眼那獨眼男人。 獨眼男人罵罵咧咧的。 馬夫聽見里面的動靜,道:“別吵了!到城關了!” 那獨眼男人翻身下了馬車,老頭迅速拿布擦了把木板上的血,老太太拆下頭套,挽了下頭發(fā),把昏迷的阿瑤抱了起來。 到了城關,馬車停了下來。 那守城的人揭開馬車簾子,一個中年女人正抱著個紅衣裳孩子溫柔地哼著童謠,其余的三個小孩睡過去了,另一個老頭似乎是女人的公公,打著瞌睡,手還下意識輕輕拍著一個睡著的小女孩。地上還有兩堆鼓鼓囊囊的包袱,馬夫用方言說道:“一家人出來逛廟會,買這買那!大半夜,小孩吵著要回家,折騰了一路?!?/br> 那守城人看了眼婦人懷中的孩子,然后放下了簾子,“天黑,路上當心?!?/br> “哎!好勒!” 老實的馬夫憨厚地笑笑。 馬車離開了城門,趕赴渡口,夜半時分,江面上風平浪靜,一艘客船停泊在岸邊。 馬車一停,船上下來兩個黃衣男人,開口罵道:“怎么這么晚?” 那老頭明顯是負責聯(lián)絡的,他開口道,“阿三失手掐死了一個,路上臨時抓了個過來,剛好湊齊二十五個?!?/br> 人販子摸了下阿瑤的后腦勺,“這死的活的?” “活的活的!這丫頭勁兒大著呢!” 另一個人提醒道:“別耽誤了,天要亮了?!?/br> 那黃衣人販大手一揮,幾個人把四個小姑娘抱上了船,船里面還有二十來個小姑娘,一瞧見有人進去立刻有人發(fā)出低低的哭泣聲。黃衣人販把人扔給了手下,拍了下手陰冷道:“這幫混子越來越糊弄了!過來看看死的活的。”他踹了腳阿瑤,“就這個!” 把事交代下去后,黃衣人販揭開簾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