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李道玄看向他。 孟長青終于道:“師父,我還以為你……”自從他上山以來,李道玄一直極少離開放鹿天,這是李道玄第一次連著半個月沒有訊息,也沒有前因后果,這事真的不常見。孟長青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或是出了什么大事,此時見李道玄回來,終于安心些,他對著李道玄喊了聲“師父。” 李道玄望著他,似乎想伸出手去,卻又微微一震,略僵硬地收回了手。 孟長青沒察覺出異樣,一雙眼望著李道玄,“師父,您不在的時候,我一直……”他原本想說自己一直很擔(dān)心李道玄,忽然又想起南鄉(xiāng)子與謝仲春的話,他一個做徒弟的,擔(dān)心道門金仙的李道玄,確實是有些好笑。思及此他改口道:“師父,我還以為我做錯了什么,惹您不高興了?!闭f著他抬頭看李道玄。 李道玄許久才道,“以后不會如此了,你若是愿意……你若是愿意,我會一直照顧你,我不會走的。” 孟長青望著他,聞聲心中感動,竟是沒能說出什么話來,李道玄一直話少,性子有點冷淡,他從未聽過李道玄說出這樣的話,也從沒想到他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反應(yīng)過來后,他對著李道玄道:“師父,我會一直在山上,我不下山,一輩子陪著您?!笨赡苁沁^于激動,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 李道玄看著他,神色倒是瞧不出什么異樣。終于,他低聲道:“下去吧?!?/br> “是?!泵祥L青出去了,臨走前對著李道玄行了一禮。 孟長青走后,李道玄坐在原地許久,袖子上有血往外滲,擦著點手腕。 洞明劍氣在周身回轉(zhuǎn),李道玄看向那焚出輕煙的香爐,沒發(fā)出一點聲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孟長青總覺得,他好像忘記了什么事。 他明明記得這半年來所有的事,沒什么缺的,可又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比如那學(xué)堂上那副謝仲春的字,“一年之計在于春”,他盯著那副字看了許久,他記得是李道玄施的道術(shù)改了玄武的時令,卻不記得他師父為何要這么做了,又比如說他每次上藥室山找陶澤,看見藥室前那棵梨花樹,腳步總是要頓兩下。 有什么東西無聲無息地消散了,所有的記憶,連帶著那一點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情愫,消散在那年的春風(fēng)中。 他開始經(jīng)常做一個夢,卻又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么,很多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夢。 學(xué)堂前,那副字一直掛著。 “一年之計在于春。” 孟長青依舊經(jīng)常從那底下走過。 * 第二年玄武開春,萬眾期待的道門大典如期而至。 玄武少說也要兩千年沒開過山門了,此刻廣開大門,迎天下道友。 天下宗門中,長白宗排場最大,近百來號人御劍北下,掠過大江大河,入了玄武仙門。和玄武不一樣,長白收了許多女弟子,成群結(jié)隊的女修從山前走過,玄武師兄弟們當(dāng)面還是彬彬有禮,背地里已經(jīng)全都瘋了,熱淚盈眶不外如是。 他們終于見到了成群結(jié)隊的女修!全是女的!全是活的!一個男人都沒有! 有師兄直接說,“我活了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這么多女的!我都想去撲上去親掌教一口!” 那場道門大典真是熱鬧極了,百年罕見的一樁道門盛事,但凡登上那伏魔臺的道門才俊,多年后全部個個名揚天下。 不過最出名的,仍是長白玄室第七十二代大弟子,吳聆。 那年他并未奪得魁首,卻仍是在眾人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那是長白大弟子第一次登上玄武的仙臺,走到了天下的面前,只憑了一劍,便掀起了長達十年的道宗狂潮,新的天下,新的傳說蜂擁而至。 就連鮮少吹捧人的齊先生都忍不住低低嘆了一句,“君子藏器于身,謀時而動,俊才也?!?/br> 玄武高臺之上,謝仲春對那年輕人贊不絕口,回頭對著南鄉(xiāng)子道:“這年輕人用劍時很像一個人。” 南鄉(xiāng)子將視線投給了李道玄,大約是調(diào)侃,低低道:“百聞不如一見,一劍霜寒十四州,名不虛傳?!?/br> 而玄武道宗下,吳聆正往外走。 身后傳來一句,“道友請留步!” 負(fù)劍的吳聆回頭望去,墻上翻下了兩個人,落地時掀起了一地清塵。 第35章 “道友請留步”五個字似乎一下子拉長,落在幻境中如珠玉聲, 砰一下濺開。 孟長青猛地睜開了眼。 當(dāng)年玄武山前鳴蟬的夏日,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 一切的糾葛與誤會,頓時煙消云散,他手心仍有星火似的靈力往外飄,人立在桌案旁,仿佛被定住了似的,滿臉的不可置信。 窗外宣陽城,不知名的鳥雀掠過枝頭, 清晨帶著微光的街巷, 有年輕的姑娘起床對鏡梳妝。 幻境中半年, 于現(xiàn)實中不過三個時辰,不過三個時辰而已。 孟長青錯愕地坐在案前, 看著手中那一把滴著鮮血的雪色頭發(fā),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想到,自己與李道玄竟是真的有這一段前緣。 記起來后,再去想當(dāng)年的點點滴滴,許多曾經(jīng)不明白的事,忽然間云開霧散露出真容來,他的臉色一下子煞白,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東西。 震斷后又重?zé)挼拇笱﹦σ性诖差^,嶄新的劍穗隨風(fēng)浮動,好像那段被人遺忘了許多年的歲月, 柔軟干凈。它一直就在原地。孟長青終于回頭看去。 有那么一瞬間,孟長青忍不住想,這些年李道玄是怎么過來的?那的確是極為沉重的東西,全壓在了李道玄一個人身上,這么多年過去,李道玄竟是從未和任何人提起過。光是想一想,都覺得無比的震撼。 孟長青忽然又記起他在玄武百字碑前用劍指著李道玄的那一幕,手不住發(fā)抖。 當(dāng)初的李道玄會是什么心境? 次日午時,孟長青還在房間里坐著,此事太過震驚,他一夜沒睡。 他把那把頭發(fā)上的血洗干凈了,竟是不知道該收在哪里,團在手中總覺得發(fā)燙。 敲門聲忽然響起來,孟長青還攥著那把頭發(fā),聞聲刷一下回頭看去。 “長青?” 孟長青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第一次生出一種驚惶感,“師、師父?” 李道玄一夜都沒怎么睡,中午出門時,卻發(fā)現(xiàn)孟長青還沒起,想起他昨晚的臉色,有些不放心。他在門外站一會兒,屋子里有動靜傳過來,但是沒有人聲,他于是又問了一遍,“長青?” 孟長青在屋子里找地方藏頭發(fā),有些手忙腳亂的,聞聲忽然一把將頭發(fā)塞在了自己懷中,沖過去開門,門打開那一瞬間,他正好對上李道玄的視線,忽然渾身都僵住了,“師、師父?”他忙把將門打開,“師父您……師……您進來坐!” 李道玄看著他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怎么了?” “師父我……我睡過頭了,剛起!您坐!” 李道玄原本不打算進去,可孟長青似乎很慌張,一雙眼盯著他,卻又不敢對他的視線,他看了孟長青一會兒,走了進去,在屋子里坐下,“明天要啟程回玄武,你東西收拾了嗎?” 孟長青控制不住地直勾勾地望著他,似乎是在走神。 李道玄于是輕輕敲了下桌案,一聲輕響。 孟長青整個人的魂魄都被敲了下似的,猛地回過神來,沒過腦子,直接膝蓋一彎跪下了。 李道玄微微一頓,明顯被孟長青的舉動嚇了下,望著他問道,“怎么了?” 孟長青剛一跪下自己也懵了,“我、我、我……”結(jié)巴了半天沒我出個所以然來,“我我、我想給師父道個謝!對!道個謝!”他腦子都是亂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李道玄大概也被他說的一頭霧水,問道:“道什么謝?” 孟長青被問住了,張了下口,許久才道:“弟子、弟子之前做錯了許多,承蒙師父不棄,還愿意收留弟子?!?/br> 李道玄聞聲沒說話,一雙眼望著孟長青滿腦門的冷汗,許久才道:“你有心了,起來吧?!?/br> 孟長青聞聲立刻想爬起來,結(jié)果手扶著地,愣是沒能爬起來,腿腳都不受控制似的。鬼使神差,他忍不住看了眼李道玄,結(jié)果莫名就想到他和李道玄當(dāng)年上床的場景……他腿腳一軟。 李道玄看著孟長青哐一聲又跪回去了,他微微一頓,終于緩緩伸出手去。 孟長青看著朝自己伸過來的那只手,身體似乎一下子僵硬了,抬頭時正好對上李道玄的視線。那雙眼沉靜如水,看上去和從前并無不同。 把人扶起來的時候,李道玄發(fā)覺孟長青有些怪異,人似乎有些呆滯,下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緩緩松開了手,低聲問道:“沒摔著吧?” 孟長青聞聲終于回過神來,猛地?fù)u頭,“沒、沒事?!?/br> 宣陽城集市中。 孟長青一個人站在街頭,之前騙李道玄說是拿頭發(fā)做平安囊,他還記著這事,怕李道玄問起,趕緊來買個真的。 擺攤的小姑娘拿起一只天青云紋鎖邊的遞給他,“二錢銀子?!?/br> 孟長青聞聲回過神來,把錢給她,也沒仔細看,一把抓了平安囊匆匆就走了。等他心神不寧地回到客棧,剛把頭發(fā)裝進去,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翻過來一看,一對栩栩如生的鴛鴦?wù)猛?/br> 姜姚覺得孟長青今日有些古怪,剛剛他瞧見孟長青一句話都不說就出去了,他和他打招呼孟長青似乎也沒聽見,回來之后就一直站在二樓樓梯口半天也不動一下,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想這么入神。 此時姜姚正坐在樓梯上翻著書,一抬頭就看見孟長青把什么東西脫手從二樓窗戶扔了出去,像是那東西燙手似的,他還沒來得及問,又看見孟長青按著欄桿從二樓窗戶一躍而下,追著那東西去了。 等孟長青再次上來的時候,姜姚喊他,“道長!” 孟長青刷一下把什么東西塞懷中了,抬頭看他,似乎松了口氣“是你?你還沒睡?” 姜姚點了下頭,好奇問道:“道長,你藏什么呢?” “沒什么。” 姜姚“哦”了一聲,不敢再問,一雙眼卻仍是望著孟長青,他怎么瞧都覺得孟長青有些古怪,問道:“道長,你怎么了?” 孟長青忽然沒了聲音,一雙眼望著姜姚身后。 姜姚似乎察覺到什么,回頭看去,李道玄正好從房間中走出來,他忙起身行禮,“真人!” 李道玄對著姜姚點了下頭,一雙眼望向孟長青,孟長青猛地攥緊了袖中的手,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李道玄望著他,問他,“這么晚不休息?” 孟長青立刻道:“我這就回去了!” 李道玄似乎打量了他一會兒,低聲道:“去吧。”孟長青低頭行了個禮,上樓了,李道玄望著孟長青匆匆上樓的身影,過了一陣子,他才后知后覺地收回視線。 入了夜,姜姚也去打著哈欠去休息了,客棧中靜極了。這季節(jié)本就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旺季,修士這些日子陸續(xù)離開宣陽城,這客棧如今也沒多少住客。所有人都睡下后,萬籟俱寂,大堂中空蕩蕩的,李道玄一個人在堂中坐下了,袖子壓得整整齊齊,他莫名有些失神。 后半夜,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綿綿的,倒也不大,這季節(jié)本就多雨,正好化開那場霜凍。 孟長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著,忽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推門出去,還沒走下樓梯,腳步忽然停了。 李道玄一個人坐在大堂中,客棧門前懸著兩盞昏黃的燈籠,有很淡的光打進來。 孟長青望著堂中靠窗坐著的李道玄的背影,手一僵,不自覺地緩緩握緊了。李道玄不知是在想什么,竟是沒有感覺到他下樓,孟長青走了一半,慢慢停下了。 李道玄就坐在那兒,發(fā)絲根根銀白,窗外小雨打著青瓷碗,濺出叮當(dāng)聲響,他望著窗外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修長的手壓著半疊劍袖,雨從窗戶飄進來,有幾絲沾在了他身上。 孟長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李道玄,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樣的李道玄。就仿佛是那一日在宣陽城城隍廟前離去的背影,他從未見過。 大道孤獨。他莫名記起吳聆對著自己喊,“大道孤獨啊!” 那些陌生而復(fù)雜的久違情緒,在那雨打瓷碗的叮當(dāng)聲中,忽然浮上了他的心頭,孟長青不禁有些怔住了。 陰差陽錯的,比人偶胡扯的那故事還要荒誕,讓人哭笑不得,偏偏又哭又笑,還生出幾分不知道哪里來的心驚。圣人無情啊,誰敢想,他與李道玄真的有一段短暫的前緣。孟長青望著那背影,昏沉沉的夜中只聽見雨打屋瓦聲。 李道玄坐了許久,似乎察覺到什么似的,終于緩緩回過頭來。 孟長青站在二樓,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念頭,所有洶涌的情緒,全在那一眼中百川入海。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間的,孟長青沒能睡過去,他在思索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