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他望向孟長青,一如多年前。 孟長青瞳中金色瞬間濃郁,手中的劍嗡的一聲長嘯。 然后那道人問他道:“是這副樣貌?” 孟長青握著劍的手緩緩緊了,面前的人幻出的這副容貌,與吳聆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大雪劍轟鳴作響,太白城上空有煞氣盤旋不去,霎時間電閃雷鳴。 那年輕道人望著沒說話的孟長青,終于道:“他死了太久了,沒多少人記得清楚他的模樣,我殺了二十幾個見過他的修士,勉強拼才湊出這副樣貌,應(yīng)該是有七八分相似。”說完他望著孟長青笑了下,“我后來想想,最熟悉他相貌的該是你吧?!?/br> 孟長青看著他,“所以你是?” 那幻作“吳聆”的半副魂魄望著他,沒有作聲。 下一刻,那魂魄像燒完了的紙灰似的撲哧一下散開了,孟長青立在原地沒有動。眼前的景象在一眨眼間變幻了模樣,高樓小巷分崩離析,猩紅的酒旗爛穿了孔,原本飄著柳絮的寧靜小巷被一陣風(fēng)吹散,一眼望去,空曠的山頭堆著上百座露天的墳塋,一直蔓延到極目盡頭,鬼火碧幽幽的。 太白鬼城,海市蜃樓。 幻境裂開,太白鬼城終于露出了原貌,毀于洪水的北地古城,數(shù)以萬計的惡鬼盤旋其中,有東西在霧中嗡嗡作響。 孟長青望著幻境背后的真實鬼城,面色平靜。 他從來都知道這里是什么樣子,這里不是仙境,這是鬼城。 菩薩廟中供奉的那尊菩薩兩手掌心各有一句佛偈: 左為:眾生渡盡,方證菩提。 右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據(jù)說是個得道高僧刻下的,那已經(jīng)是數(shù)千年前的事情了,彼時三教初立,紅蓮白藕青荷葉初放光華,圣人遍地都是。真武、黃祖、佛陀,儒圣全是那個時代的人,數(shù)千年后,人間依舊流傳著圣人們的傳說。 圣人們說人間大道,道曰“善”,儒曰“仁”,釋曰“慈悲”。披著紅袍的僧侶跋山涉水來到了北地,在雪中筑廟布道,立起了佛像,從此梵音響徹北地各個角落,數(shù)千年之后仍然可見其遺跡。 鬼城中陰風(fēng)陣陣掃過。 孟長青站在那一片墳堆中,握著大雪劍,眼中金色霧氣忽隱忽現(xiàn)。那道人的半副魂魄與他隔著墳塋相視而立。 孟長青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許多的場景,過去已久的,那些他以為再也不會為人所知的往事忽然一一又浮現(xiàn)在眼前,恍惚間幾乎成了真實,不知是哪座山頭,有一人隔著水云忽然回頭望著他,兩袖道袍攬著山風(fēng),像仙鶴羽翼似的一下子吹開。 孟長青直接抬手兩指劍氣甩了出去。 下一刻,有東西順著他的手迅速纏了上來,是些極細的絲線,腳下也有,劍上也有,大雪劍瞬間轟鳴,且愈演愈烈,無數(shù)細絲纏上來將他團團困死。那絲線上的氣息太熟悉了,孟長青身上有黯淡星火迅速涌起來又湮滅。 沒有恐懼,那是震撼,一種久違的震撼,孟長青感覺魂魄都燙了起來,理智瞬間脫韁。 終于,他一字一句,極為低緩地說出一個名字,“吳聆!” 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大雪劍劇烈地震動起來,幾乎脫手而去。 那道人凌空而立,一雙漆黑的眼望著孟長青,沒應(yīng)聲。 纏著孟長青的東西,是魂線,與魂符一樣,魂線也是魂魄所煉。這道人和謝長留都會傀儡術(shù),不同的是,謝長留控制傀儡用的是靈力,這人用的是魂線,用魂魄所煉的魂線。 誰能比孟長青更熟悉這魂魄上的氣息? 當(dāng)年他與吳聆一起出生入死,抵背而戰(zhàn),最終,他在那方朱雀臺上,把這人的魂魄一點點捏碎了。 孟長青盯著面前的人。 那副眉眼終于與孟長青記憶中的那個人重合了起來,徹徹底底地重合了起來,墳塋中,道門仙人的魂魄漂浮著,只剩了一半,道袍上的星紋卻清晰如舊,雪白道袍像是兩扇仙鶴羽翅。面容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 孟長青腦子里一剎那間全是嗡嗡轟鳴聲,大團的魂線已經(jīng)鉆到了他魂魄中,一點點勒著,他卻沒察覺似的,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人。 如非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這一幕。 吳聆的一半魂魄,就在他眼前。 當(dāng)年長白宗弟子并沒有胡說八道,吳聆確實裂了一半魂魄,并且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從孟長青的手中逃了出去。這種事放眼整個道門也是絕無僅有,竟然有人剩了一半魂魄還能保持魂魄不散?道門從未有這種先例。 道人手中的魂線漂浮著,像是一簇雪,和孟長青滿臉的震撼不一樣,他面色沒什么變化,只是在孟長青充滿了不明意味的注視下微微擰了下眉,然后繼續(xù)cao縱著魂線在孟長青的記憶中翻找著他想要的東西,絲絲縷縷的光從手心綻出來,不是什么邪術(shù),是正經(jīng)道門分神術(shù)。他在仔細地、耐心地翻找著孟長青有關(guān)吳聆的記憶。 忽然,他的手頓住了,抬眸看向孟長青。 錚一聲。 錚又一聲。 孟長青瞳中金色大盛,身上的魂線一根根崩斷。 那道人手中的半數(shù)魂線一下子散開,化作了青煙一陣風(fēng)似的卷走了,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不要命了?” 他在茶樓里偶遇姜姚,又適逢孟長青送上門,他知道孟長青與吳聆的舊事,先是故意用誘著孟長青到這巷子中,用術(shù)法化開了海市蜃樓,斷了孟長青與鬼城的聯(lián)系,又用吳聆的幻像亂了這人的心神,最終,他用魂線仔細查看孟長青的記憶,孟長青如今修為大不如前,他原以為孟長青是掙不開這魂線的。 如今看孟長青這副樣子,這人跟上來的時候怕不是一時腦熱。 道人明顯沒料到孟長青會如此,頗意味深長地望著他。 下一刻,孟長青抬手用劍劃了下,魂線盡數(shù)皆斷,瞳中金色隱隱染上了猩紅。道人眉頭抽了下,周身幻境瞬間動蕩起來。 孟長青所站之處,地下星火猝然上冒,鬼火刷一下席卷這一方天地。 絲絲縷縷的魂線觸及火焰瞬間灰飛煙滅。 孟長青注視著那道人,抬手緩緩抹了把嘴角的血,低聲道:“我剛想明白了?!?/br> 這事著實不能怪孟長青遲鈍,因為道門中確實沒有半數(shù)魂魄不散的先例。倘若一個人,只剩下一半魂魄,會變成什么樣子?還是之前的那個人嗎? 喉嚨里有些腥,孟長青隨口吐去了嘴中的血,把殘余的魂絲逼出來,“你不是吳聆,你是吳聆的半數(shù)魂魄,沒有吳聆的記憶,也沒有吳聆的修為,你跟了我這么久,”說著話,他瞳中的猩紅一點點深起來,“你是在找吳聆的記憶,你想知道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br> 所以這人從桃花鎮(zhèn)到宣陽,從宣陽又到太白城,一直跟著他,伺機而動。如今,這人知道他與李道玄要回玄武,怕此時不下手今后更難下手,于是在太白城鋌而走險了一回。自始至終,這人找的就是吳聆的記憶,找的是他自己的來歷。 世上的人誰不想知道自己生從何來?剩下一點殘魂漂泊在世上,滋味怕是不怎么樣。 孟長青望著他,問道:“是這樣?” 那道人終于極輕地挑了下眉,大約是默認了。 孟長青如今只剩下二成靈力,若是對打,對上曾經(jīng)的吳聆自然會輸,但如今吳聆就剩下了一半魂魄,不出意料的話,他的勝算更高。麻煩的是這人會長白道宗的遁形陣法,一跑一追這樣耗下去,以他如今的修為,他不一定能耗得過他,若是放走了,不知道又要等到何年何月能召見,孟長青干脆就退一步,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孟長青沒什么多余的念頭。 吳聆必須死在他手上,當(dāng)年朱雀臺上沒殺干凈,今日撞上來,也是一樣!天道昭昭報應(yīng)如是。 鬼火盤旋著上升,大雪劍指著那殘魂,孟長青此刻終于有些情緒激動起來,他是真的做夢都想不到,吳聆能撞到他跟前來,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么找死的。 劍氣之下,鬼火驟然綻開。 那道人一直望著孟長青,見孟長青出手,剎那間周身的魂絲全涌了上來,一陣風(fēng)似的吹向孟長青。 孟長青直接抬手撕了七張魂符借著劍氣甩了出去,殺意大盛。他就怕這人不跟他打反而是跑了。 兩樣?xùn)|西尚未撞上。 下一刻,一道紫陽劍氣走了整條巷子,伴著一聲極熟悉的清嘯,一柄霜雪色的飛劍御風(fēng)而來,將孟長青攔在了身后。 涌向孟長青的魂絲剎那間根根碎盡,碎雪似的撲簌著飄開了。 白露! 看清這劍的一瞬間,孟長青猛地回頭朝一個方向看去。 月白色道袍上兩道劍袖,無風(fēng)自動,大約是傍晚天色昏暗的緣故,李道玄的面色并不是很分明。 “師父?”孟長青明顯有些詫異,也只是一瞬,隨即立刻看向那半魂的道人,是怕他跑。 那道人望向巷子中的李道玄,看了兩眼,忽然身影一閃消失在原地。 紫陽劍氣剎那間分為數(shù)道,席卷著追了出去。巷子中的李道玄身影隱去,下一刻卻出現(xiàn)在了孟長青眼前,他伸手一把攬了白露劍,回過頭望向孟長青,低聲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孟長青立刻搖頭,一雙眼卻死死盯著那道人消失的方向,他現(xiàn)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又迅速壓下去。 李道玄看著他眼中的猩紅色與他嘴角沒擦干凈的血,低聲道:“追吧?!?/br> 第43章 相由心生。 李道玄上回于宣陽城隍廟中與那道士對峙過,不過那時吳聆那一半魂魄附在孟長青身上, 又加之他情之所至, 對其并未多加留意, 直到剛剛在拾遺巷子中正面對上那人,他才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吳聆。 竟然是吳聆。 李道玄心中有所震動,卻沒有多說。 那道士往城中掠去,最終,被李道玄的數(shù)道紫陽劍氣逼停在城中二十八塊金碑前。碑上刻著二十八鐵律,對應(yīng)著太白城二十八條主道。夜色下, 那二十八塊碑高聳而立, 密密麻麻的刻字像極了誰的墓志, 道人立在群碑中,回頭望向李道玄與孟長青, 道袍如團云。 孟長青一看見那二十八塊金碑,眼中煞氣忽然暴漲,人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似的,氣機牽引之下,太白城上空烏云滾滾,電閃雷鳴不止。 李道玄感覺到孟長青的異樣,回頭看了他一眼, 極輕地皺了下眉。 那道士沒再跑,他緩緩伸手撫上一塊金碑,上面刻著太白城第一鐵律, 禁濫殺?;腥婚g又是誰在說著那句話,大道孤獨啊。 衣袍刷一下斬過,孟長青抬手一指劍氣過去,挾雷霆萬鈞,有一擊必殺之勢,劍指那道人。他甚至沒去顧忌李道玄,一出手,用的就是邪術(shù),要的就是那道人的命。 道人抬手去擋孟長青的劍氣,下一刻卻被震了出去,魂魄驟然渙散開,化成了一汪水似的霧氣,他退了兩步。 孟長青沒有收勢,一力壓下,煞氣順著大雪劍流竄了過去,“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br> 孟長青神色尚算平靜,最后一句說完,眼中腥紅大放,大雪劍氣猛地絞斷那縷魂魄,他下手極快,連一直望著他的李道玄都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一招斃命。 那落于下風(fēng)的道人一直望著孟長青,魂魄被斬成了兩段,一下子撲散開,洶涌如雪浪。 四下都靜了,孟長青看著這副景象,似乎有些懷疑這事兒了結(jié)的這么干脆,他正盯著那些涌動的魂魄。 下一刻,李道玄一把扯著孟長青的肩將人帶到了身后。 破碎的魂魄中,無數(shù)道純正的長白宗道家劍氣一剎那間全綻了出來,如大潮似的一齊涌向孟長青,李道玄抬手,袖中劍氣迎面對上那劍陣,相撞的那一瞬間,地脈根根斷盡,風(fēng)起云涌,海市蜃樓直接湮滅了大半。 李道玄神色不變,紫陽劍氣斬了過去,霧氣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吹向一個方向,一個身影在其中凝聚成型,年輕的道人抬眸望向李道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過了會兒,他低頭吐出口猩紅的精魄。 李道玄低聲對著孟長青道:“他繼承了吳聆的修為,你打不過他?!?/br> 孟長青聞聲猛地看向那重新聚形的道人,這人竟然是裝的。孟長青反應(yīng)了一瞬,立刻明白過來 道人吐完了精魄,面色倒還算正常,望著李道玄,終于如嘆息般緩緩道:“真人倒是用情至深啊。” 那聲音順著風(fēng)吹過來,天地間霜凍驟然漫開,一剎那間好像什么都被凍結(jié)了,連聲音都凍住了。 孟長青猛地打破平靜喝道:“你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