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追上來，這里暫時是安全的?！?/br>
    孟長青看見在山洞的角落里，陶澤還有一眾弟子全都昏睡著，“他們？”

    “他們沒事。但是不太對勁，我封了他們的五識?！?/br>
    孟長青聞聲稍微放心了點，又轉(zhuǎn)過頭看向吳聆, 卻發(fā)現(xiàn)吳聆一直在看著他, 他人剛醒腦子也鈍, 也莫名其妙地就直直地與吳聆對視了半天，直到火堆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爆裂聲響, 濺出一兩點火星。

    吳聆道：“你沒事吧？”

    “沒事?！?/br>
    吳聆道：“多謝你救我?！?/br>
    孟長青還反應(yīng)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吳聆是說之前在那林中的事情。說實話他到現(xiàn)在都還沒徹底緩過來，那到底是什么鬼東西？他光知道玩命拉著吳聆跑了。真的到了生死之際，哪里想得到別的。他開口道：“師兄見外了?！?/br>
    吳聆似乎對孟長青用“見外”這兩個字有些意外，能說出“見外”，是需要先把他當(dāng)做了自己人。吳聆望著孟長青，道：“孟孤, 人心險惡，出門在外，不能夠如此輕信, 以后會吃苦的。”

    孟長青還沉浸在對那巨蟒的回憶中，聞聲看向吳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些日子吳聆教他一些在外游歷的道理，道：“我知道?！?/br>
    吳聆忽然就沒說話，應(yīng)該是不知道說些什么。他扶著孟長青坐起來。

    孟長青坐著調(diào)理了一下氣息，他如今重傷，吳聆又靈力衰微，若是再遇上那巨蟒，兩人跑都跑不了。他簡單調(diào)息后就對著吳聆道：“師兄，此地不宜久留。我沒事，我們先帶他們下山?！?/br>
    “昨夜下了雨，雨勢不小，無論是走山道還是御劍都很危險，若是真的要走，也等雨停了?！眳邱隹闯雒祥L青所想，道：“沒事，那巨蟒應(yīng)該不會找過來?！?/br>
    孟長青聞聲看向那緊閉的洞口，他這時才注意到山洞外面有雨聲，明顯還不小。這種暴雨，他與吳聆即便是沒受傷也怕是走得小心，若是再遇上了山洪，道門修士也夠嗆。

    吳聆對著他道：“別太緊張了，若是真的出什么事……”他低聲繼續(xù)道，“不會出什么事，別怕，你先安心休息，等雨停了之后我們便下山。”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蜀地有許多異獸，那應(yīng)該是死去異獸的魂魄?！?/br>
    吳聆的聲音沉穩(wěn)不迫，孟長青一顆心定了定，他不得不說，吳聆確實是比他沉得住氣，這種情況下依舊絲毫不慌亂。那火堆似乎暗了些，吳聆添了些柴火進去，從孟長青這個角度望去，吳聆臉上跳躍著火光，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吳聆似乎永遠都是這樣的神情，溫和，平靜，波瀾不驚，就連跳躍著火光也不顯一點猙獰。孟長青看著他，莫名就覺得心安了許多。

    吳聆發(fā)現(xiàn)了孟長青在看自己，道：“許多年前第一次見面，你也是這樣望著我?！?/br>
    孟長青一下子沒轉(zhuǎn)過彎來，“什么？”

    吳聆道：“你那年七八歲的樣子，在長白宗大殿，第一次見面，你也是這樣望著我?！?/br>
    孟長青忽然愣了，沒想到吳聆為何會忽然提起那些早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片刻后他忽然又反應(yīng)出來哪里不對，“你那時候眼睛不是……”

    “那時已經(jīng)好了，只是不知為何，反而不習(xí)慣見亮光，倒是寧愿希望自己仍是看不見的，于是仍是裝作看不見?！眳邱鰧⒌に幒退旁诹嗣祥L青的手中，“后來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始終無法掩飾的?！?/br>
    孟長青啞然，他有些聽不太懂吳聆話里的意思。

    吳聆見他怔怔的，低聲問道：“你師父沒有告訴過你嗎？”

    “告訴我什么？”

    吳聆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并非目盲，當(dāng)年你下山之事，原是我對不住你?！彼麑?dāng)初的事情重新告訴了孟長青，隱去了許多，也沒有解釋為何要這么做，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孟長青的眼睛，山洞四壁到處都是躍動的火光，有幾分怪誕的意思。

    孟長青聽著他說完了，他感覺自己好像聽懂了，當(dāng)年他之所以會走火入魔，甚至差一點喪命，是因為吳聆給了他一味草藥。所以說其實當(dāng)年，吳聆和其他人一樣，也是不愿意他留在長白宗？

    山洞里靜了很久，紅色的火苗在兩人之間跳躍著。

    不知過了多久，孟長青才道：“過去的那些事情，我都忘了，師兄也忘了吧?！?/br>
    吳聆看著孟長青的眼神有了些變化。

    孟長青將手里的丹藥和水服下，疼痛緩了緩。很奇怪的，這么些年過去了，兒時的許多記憶都模糊了，可當(dāng)年長白宗那些小孩望著他的眼神他卻始終都記得，吳聆說起當(dāng)年的事情，所有的畫面都是如此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

    哪怕他如今是玄武年輕一輩數(shù)一數(shù)二的弟子，哪怕他參加仙界大典也能名列第四，可孟長青有時候仍是覺得，他似乎還是當(dāng)年長白宗山下那個被眾人注視著的孟孤，一旦讓玄武失望，他仍是會被立刻打回當(dāng)年的樣子。李道玄是個真正的道門圣人，他敬重李道玄，但也怕他自己做的不夠好，讓李道玄失望。

    他看向坐在對面的吳聆，吳聆身上的靈力已經(jīng)快枯竭了，在衣服上留下水痕似的跡象，仔細看其實還是有些狼狽的。當(dāng)年的大雪坪斗亂，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死在那場斗亂里的修士，所有的后人到今天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那場斗亂帶給他們的傷痛卻永遠無法磨滅。他終其一生的恐懼與自我強迫、吳聆徹底毀去的靈根、還有無數(shù)人失去父母的傷痛，都是世上正邪斗亂留下的痕跡。

    所以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往事如煙，不要怨恨。

    吳六劍夫婦殉道而死，又曾經(jīng)救過他的性命，李道玄敬重六劍真人與吳夫人的為人，十多年來，每逢大典他都吩咐孟長青給兩位前輩上一炷香，以示不忘吳六劍夫婦的恩情。知恩圖報，心向正道，這是李道玄和玄武師門對他的期望，也是道門對年輕一代人的期許。

    孟長青默了許久，對著吳聆低聲道：“我只記得，六劍真人與吳夫人救了我的命，于我有恩?！?/br>
    吳聆一直看著孟長青，山洞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狹小的山洞里不時有柴火爆裂的聲響，他很久都沒有說話。

    孟長青也很久沒說話。

    吳聆道：“孟孤，你沒有做錯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聽見吳聆說這句話，孟長青竟是差點就沒有忍住。他知道的，吳聆這一生也全是不平與坎坷。他知道的。那些復(fù)雜的怨恨與恩仇，早就該隨風(fēng)而去了。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洞xue外面出現(xiàn)了新的狀況，暴雨的山林中有腳步聲與沙沙聲響起來，逐漸往洞xue這邊靠近。

    洞xue外面的陣法受到?jīng)_擊猛地震動起來，兩人同時察覺，一齊朝洞xue外看去。

    下一刻，一條巨蟒盤旋在了洞xue頂上往里游走，孟長青看清的那一瞬間冷氣瞬間躥上了脊梁，他直接翻身而起，一道劍氣掃了過去，卻被一柄飛過來的仙劍擋住了。那條蛇被劍氣拍的摔了下來，落地一聲巨響。

    洞xue口的陣法被那柄飛劍擊碎，石頭全部炸開了，光照了進來。孟長青一個側(cè)身擋在了吳聆與幾個師兄弟的面前，渾身的靈力都騰了起來。

    洞外極輕的腳步聲響起來。

    幾個人背著光往洞xue中走，腳步有些雜亂，但確實是在走。孟長青見之前那群人就沒有一個會走的。他有些詫異，低聲問道：“誰？！”

    吳聆的目光落在那柄插在山壁上泛著淡青色光芒的仙劍上，他忽然攔住了孟長青，“等會！”

    洞xue中那腳步越來越近，幾個人渾身都被雨淋透了，他們和孟長青與吳聆撞了個對面，逆著光，一片昏暗中，誰也瞧不清誰，對方的人也頓住了，一片死寂中，對方率先出手啪一聲甩過來個東西，孟長青抬手用白露劍擋了下。

    那團東西撞著白露劍直接碎開了，靈力變成光團將整個洞xue中照亮了一瞬。

    對面是幾個穿著道服的年輕弟子，長白弟子與玄武弟子都有，還有幾條蛇，孟長青的劍鋒一下子偏開，“師姐？”

    李岳陽也看清了孟長青的臉，握著刀的手一松。而她身旁的長白弟子則是驚呼出聲，“大師兄！”

    吳聆早已經(jīng)站了起來。眾人都把劍放下了。

    洞xue外又響起腳步聲，似乎還有人要往這洞xue里頭走，那弟子回身大聲喊道：“進來！沒事！是大師兄！大師兄在這里！”

    洞外的那腳步聲瞬間加快了些，緊接著便有幾個師兄弟扶著受傷的弟子進來，孟長青正喘著粗氣，忽然人群中有條灰色的巨蟒朝著孟長青飛速游來，孟長青一驚，手中的白露劍刷一下抬了起來。

    “我勸你手下留情?！眲傋哌M來的謝懷風(fēng)順手就用扇子壓了下孟長青的劍，又看了眼那條灰色大蟒道：“那是你大師兄。”

    孟長青聞聲一愣，什么鬼？那條蛇順勢就撲到了他的眼前，一雙灰撲撲的眼睛瞪大了望著他，孟長青猝不及防和他撞了個正對面。孟長青看著他，又一下子回頭看向洞xue中他剛封印住的那幾個師兄弟。

    謝懷風(fēng)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眉頭一挑，“他們怎么在這兒？”

    孟長青道：“我在山上遇到的，好像被下了什么邪術(shù)失了神志?！?/br>
    謝懷風(fēng)聞聲眉頭一擰，一旁的吳聆看著這場景，他忽然間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撤了進來，孟長青顧不上那拼命搖頭晃腦似乎要跟他表達什么東西的灰蛇，他見李岳陽臉色似乎不正常，問道：“師姐你受傷了？”

    “先進去說?！崩钤狸柾磝ue口扔了個陣法，大步往里走，她在那幾個昏睡的師兄弟面前低下了身，抬手同沾著血的手指試了下鼻息，發(fā)現(xiàn)都沒有事情后松了口氣。她身邊那條蛇一見著那些身體，刷一下雙眼放光地撲了過去，拼命地拱一具身體，那真的是玩命地拱，硬是把那具尸體拱出來了。

    下一刻，在孟長青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八條蛇全沖了過來，一下子撲在了那八具身體上，孟長青親眼看見一條黑色的蛇吐芯子用力把陶澤的身體拖出來，用力地親陶澤的臉，左看兩眼，親一口，右看兩眼，啪又親一口，還瞇著眼睛拿腦袋去蹭陶澤的胸。

    還沒反應(yīng)過了的孟長青被這一幕驚呆了。他竟是在那條蛇的動作里看出了陶澤的樣子。

    李岳陽對著他道：“別怕，是凌霄他們，他們與蟒互換了身體。”

    孟長青一下子看向李岳陽，“什么？”

    謝懷風(fēng)斷了后，將洞xue重新封住了。他剛好走進來，替李岳陽解釋道：“按目前的跡象來看，有邪修上山捉古蜀有靈力的獸類煉魂，結(jié)果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全被獸類奪了舍，雙方互換了身體。你那幾個師兄弟原是去追查邪修的，循著邪氣而去，也被蛇奪了舍，好在他們走運，全都沒丟性命?！敝x懷風(fēng)指了下那幾個昏睡的人，“這些身體里的靈魂全是蛇?！?/br>
    孟長青被這話驚住了，一下子看向那八條瘋狂扭動的蛇，“這……”

    抱著陶澤的那條黑蛇回過頭來，昂著頭顱對著孟長青嘶一下吐了猩紅的信子，回頭瞇著眼又啪一聲親了下陶澤的臉。

    孟長青此時的心情無法用語言描述，人與人的魂魄可以互換，可他從未聽過人與獸的魂魄可以互換，因為道門中是有常識這種東西存在的。他低下身顫抖著聲音問這黑蛇道：“陶……陶澤？”

    那蛇隨意地甩了下尾巴，沒搭理瞪著眼睛的孟長青，繼續(xù)專心地打量著懷中的人，似乎在研究要怎么換回去，看來了半天，又迷戀地親了兩口。

    孟長青瞠目結(jié)舌。

    李岳陽問孟長青，“你們怎么在這兒？”

    孟長青回過神，“我們遇見了一個巨蟒惡靈，打不過，躲了起來?！泵祥L青看向李岳陽，“你們呢？”

    “我們在這山中走了快一月了，不知為何一直找不到出去的路。昨夜午時我們見到這邊煞氣沖天，沖散了霧瘴，想到這邊是不是出了事，于是趕過來看一眼。暴雨封山，我們過來避雨，正好撞見你們。”李岳陽看著孟長青，“你沒事吧？”

    “我沒事?！?/br>
    謝懷風(fēng)剛剛聽見了孟長青與李岳陽說話，問了一句，“什么樣的巨蟒惡靈？”

    很顯然謝懷風(fēng)一行人趕過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別的東西，孟長青于是把當(dāng)時遇到巨蟒惡靈的情況對著謝懷風(fēng)描述了下。

    謝懷風(fēng)聽著他的話，一開始還有些漫不經(jīng)心，聽到最后他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他忽然看向吳聆，“你也打不過那蟒靈？”

    吳聆道：“它震碎了鎮(zhèn)靈丹?！?/br>
    “呵。”謝懷風(fēng)沒再說話。

    孟長青回身看向吳聆，道：“師兄，你能幫著看一眼陶澤他們嗎？這什么情況，還能不能換回來？”

    吳聆沒多說什么，往那幾條蛇走了過去，低身查看了一會兒，他低聲道：“好像是某種邪修用的魂術(shù)，我試試吧?！?/br>
    李岳陽原本低身查看著幾個師兄弟的身體狀況，她正不知如何救人，聽聞吳聆能夠救他們，立刻回頭道：“多謝?！?/br>
    吳聆仔細查看了一會兒，道：“若是人的話，用最簡單的奪舍術(shù)法就可以，應(yīng)該不會很復(fù)雜。”他伸出手，在一個師兄弟的額前點了下，對著那條緊張的蛇道：“我把蛇的魂魄引出來，再幫你把魂魄引出來，你順勢進去，不要著急，慢一些?！?/br>
    那蛇忙點頭。

    吳聆這才抬手結(jié)印，一群人全盯著他看，下一刻，那人的眉心隱隱有東西外冒，那條蛇忙湊過去，孟長青感覺洞xue中太暗，怕吳聆看不清楚，隨手放出了一片金色靈力，洞xue中一下子亮了起來，吳聆抬頭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xù)幫那師弟引魂。

    魂魄交織在一起。

    下一刻，那師弟睜開了眼，蛇癱在了地上。

    孟長青一下子低身解開師弟的封印，握住了他的手，問那小師弟道：“怎么樣？”

    那師弟二話沒說，回頭嘩一下吐了出來。孟長青忙給他拍背，那師弟死死地抓緊了孟長青，似乎還有些神志不清，一直在抖。

    下一刻，剩下的七條蛇齊刷刷地抬頭看向吳聆，雙眼放綠光，吳聆一收回手，回頭時對上七雙碧幽幽的眼，冷不丁嚇了一跳。

    七條蛇同時朝他飛速撲了過去，吳聆下意識往后退，反應(yīng)過來后才道：“別急，別著急，一個個來。”吳聆眼前一下子多出了七雙碧幽幽的大眼睛，全都巴巴地看著他。吳聆明顯頓了下，然后伸出手去，幫他們換魂。

    換魂進行得很順利，只剩下最后一條時，那黑色大蛇左扭扭右轉(zhuǎn)轉(zhuǎn)，吳聆剛幫上一個師弟換好，一回頭就看見黑蛇獻寶似的把一具身體拖過來。

    吳聆明顯頓了下，低聲道：“別急?！?/br>
    那條蛇拼命點頭。

    吳聆伸出手去，幫他換魂。

    孟長青在山洞的另一頭，他與李岳陽正在給受傷最重的那師弟渡靈力，忽然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不小的動靜，所有人都抬頭看去。

    吳聆低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一條黑色的蛇，見所有人都望著他，他猶豫著低聲道：“不知為何，這位道友，好像換不回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