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李道玄終于低聲道:“你走吧?!?/br> 孟長青跪在李道玄的面前,真的僵住了,沒聽懂李道玄說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一直到李道玄起身離開這間屋子,他還跪在原地。屋子里只剩下了水沉香的氣息,籠著他周身,他遲遲都沒有回過神來。 孟長青離開玄武的那一日,他在山上找李道玄,找了很久,沒有找見。他走在山道上,劍閣的弟子追上來,送上了一枚漆黑的劍匣。 孟長青打開了匣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柄和白露極為相似的玄武仙劍,劍鞘上刻著“大雪”二字,劍柄處系著一枚雪色的穗子。玄武二十四劍之一。孟長青看到那劍第一眼就愣住了,他忽然回頭看向放鹿天的方向,天地間到處都是紛飛大雪,一切都隱在雪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送劍匣的少年修士是劍閣的弟子,十二三歲,他對著孟長青拱袖一行禮,“師兄,真人命我轉(zhuǎn)告孟師兄,照顧好自己。” 孟長青看著那小弟子,問道:“這劍是?” 劍閣小弟子道:“劍是昨日夜里真人來劍閣取的,如今大雪劍已經(jīng)歸孟師兄所有?!闭f這話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孟長青,露出一個很溫暖的笑容,“恭喜孟師兄。” 歷代玄武二十四劍,無一不是聲震天下的道宗人物。在劍閣小弟子的眼中,或許說,在所有鎮(zhèn)守劍閣的玄武修士眼中,扶象真人對這位首徒寄予厚望,這位年輕的修士將來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孟長青聞聲卻是怔住了,他又看向放鹿天的方向,這一次,風(fēng)過山林,他下意識地用力地抓著那劍匣,久久沒能發(fā)出聲音。 洞明大殿。 南鄉(xiāng)子這兩日有些閑,他一向都閑,但這兩日他尤其的閑。在他的記憶中,玄武似乎好幾百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連山道都被雪封了。乾陽峰派了弟子來清理下山的道路,而他不知這兩日不知又如何得罪了謝仲春,謝仲春借著清雪的由頭,在紫來大殿外一連折騰了好幾日,他喝個茶都不清靜。 南鄉(xiāng)子也頗為無奈,轉(zhuǎn)念忽然想到了有兩日沒見的李道玄,便想著去放鹿天喝茶,沒成想去了一趟,發(fā)現(xiàn)李道玄竟是不在。在空蕩的宮室里站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去了個地方。 洞明大殿,李道玄果然坐在殿中,不知是在想什么。洞明大殿之上,黃祖的劍靜靜地懸在那里,大殿中隱約能聽見回旋的劍鳴聲。 南鄉(xiāng)子一推門就看見了殿中的李道玄,走了過去。他忽然就想起李道玄剛上山那會兒的歲月,那時候的李道玄年紀(jì)還很小,常常一個人待在這洞明大殿,每次遇到了事,便一個人來這殿中坐著,要么看書要么靜坐,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如此。 他想了想,這兩日李道玄確實是和平時不太一樣,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抬頭看了眼殿前的那把劍,忽然想起今早劍閣弟子過來傳的話,說是李道玄將大雪劍贈給了孟長青。 按規(guī)矩,在玄武,弟子下山前都會從劍閣帶走一把劍。南鄉(xiāng)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緩緩道:“還記得少年時第一次下山,拖了兩個膽大的師弟一起走的,一下山才知道這世上原來真的有數(shù)不完的樂子、看不盡的造化,再回到山上,才發(fā)覺這在玄武日日地看書習(xí)劍真是無趣極了。那時候除了想往外跑,便沒有別的心思了?!?/br> 李道玄沒說話。 南鄉(xiāng)子繼續(xù)道:“少年人有志向,想往外走,是件好事。他如今還不明白,等他走的遠(yuǎn)了,看得多了,到時自然就懂了?!蹦相l(xiāng)子說著話,語氣不自覺地放輕了,他像是想到了一段很久遠(yuǎn)的故事,眼神有些悠遠(yuǎn),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低聲道:“到時他會記起你,記起你說過的話,記起玄武,記起這山上的一切?!?/br> 李道玄一直沒說話,聞聲神色也沒什么波瀾。天地之大,有山之高,海之闊,淵之深,一一見過,才知道除卻玄武八百里山脈,世上原還有這千般造化。他也是那一瞬間才看著孟長青明白過來,魚入滄海,鵬飛萬里,也是,要看遍這天地,要做到心如止水,短短數(shù)月怎么夠?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做到。 南鄉(xiāng)子平日里閑來無事時常找李道玄喝茶聊天,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是他說著,李道玄聽著,他看了李道玄兩眼,換了話題道:“說件有意思的事吧。一個小道童同我說道的。記得李岳陽吧?謝仲春最器重的那名女弟子。前兩日你那徒弟上紫來峰,正好撞上了來紫來峰的李岳陽。李岳陽攔下你那徒弟說了一番話,正好被小道童聽見?!?/br> 南鄉(xiāng)子見李道玄沒反應(yīng),就沒賣什么關(guān)子,道:“要說也怪,李岳陽那副冷性子,平日里只管修道別的一貫不管,聽謝仲春說,她這兩日竟然也開始翻些山下的風(fēng)花雪月的話本子了,像是在學(xué)什么,她似乎早知道你那徒弟與吳聞過的事,那一日竟是破天荒地攔下孟長青問了一句,問他是何時喜歡上長白那弟子的。” 南鄉(xiāng)子想到這不可思議的畫面,低聲道:“你那徒弟被李岳陽這副古怪的樣子嚇得不輕,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一堆,吳聞過待人很好,性子良善,一輩子吃了很多苦,卻從來沒有怨恨過誰,說了一大堆吧,忽然沒了聲音,然后你弟子認(rèn)真說了一句,印象最深的是西洲城那一夜大雨,他在城北聽見隔壁巷子的弦聲,終生難忘。李岳陽聽了,問他,便是如此?你那弟子點了點頭。沒兩日,謝仲春與我說,乾陽峰的師弟們這兩日時常聽見夜半后山傳來古怪聲響,他們說是什么邪物出來了?!蹦相l(xiāng)子想到了謝仲春當(dāng)時形容那聲音時微微扭曲著臉的表情,沒忍住笑了笑。然后他看向李道玄,下一刻,他沒了聲音。 李道玄似乎是愣住了,洞明大殿中有劍氣一旋而過,快的連南鄉(xiāng)子都沒有看清楚那是什么東西。南鄉(xiāng)子從未看見過李道玄有這樣的神色。 洞明大殿外,空無一人的僻靜山道上落滿了雪。 第83章 孟長青下了山。他冷靜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要上哪兒去找呂仙朝?自當(dāng)日西洲城一別, 大家早就絕了往來, 天大地大的, 上哪里找去,更何況呂仙朝本就故意躲著道門修士。 很久很久之后,姜姚坐在破舊的城隍廟歪著頭聽著孟長青講述這段往事,聽到此處的時候,他忍不住打斷了孟長青,問了幾個問題。 “當(dāng)時吳聆要殺呂仙朝嗎?” “是?!?/br> “那個跟著呂仙朝的人其實是白瞎子,他想要告訴呂仙朝有危險要來了, 讓他趕緊離開, 對嗎?” “是, 白瞎子已經(jīng)預(yù)見了未來會發(fā)生的事情,但當(dāng)時沒人領(lǐng)會他的意思, 呂仙朝以為他是邪物,將他打傷了,他只能盜取呂仙朝的一點魂魄碎片,試著用托夢的辦法讓他的親人來救他。我們?nèi)水?dāng)時在西洲城打敗那邪修,三人的魂魄之間意外有了感應(yīng),我與陶澤也進(jìn)入了那個夢?!?/br> “所以你與陶澤收到白瞎子的訊息,商量過后, 你去救呂仙朝?” “是?!?/br> “那就是吳聆在找呂仙朝,你也在找呂仙朝?” “對,而我找不到他?!?/br> 姜姚已經(jīng)知道, 是吳聆先找到的呂仙朝,他疑惑道:“可如果你找不到,吳聆又是如何找到的呢?” 孟長青沉默了許久,終于道:“吳聆沒有去找他?!?/br> 姜姚顯然沒聽懂。 孟長青望向姜姚,道:“吳聆沒有去找呂仙朝,他直接去了呂仙朝的故鄉(xiāng),那是個吳地偏僻窮困的古鎮(zhèn),鎮(zhèn)子里有三百多戶人家,還有呂仙朝唯一在世的親人,吳聆把他們?nèi)珰⒘?,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大江南北,很快就傳到了呂仙朝的耳中,呂仙朝收到消息立刻就趕回去了。” 姜姚直接愣在了原地。 同樣愣住的還有當(dāng)年的呂仙朝,十四歲的少年坐在飯館里,剛喊老板上了一碗餛飩兩塊燒餅,自己給自己先倒了碗水,隔壁桌的閑聊聲傳過來,他百無聊賴地聽了會兒,然后他手中的茶碗忽然掉了下去,哐當(dāng)一聲響。等飯館老板端著餛飩和燒餅上來的時候,原本坐著人的位置早已經(jīng)空空蕩蕩。 呂仙朝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家了,在他回去的路上,過往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忽然就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得好像昨天剛剛發(fā)生一樣。 呂仙朝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死了,母親臨死前讓他跑,離開那瘟疫橫行的村子,“活下去”,他的母親對著他說,縱觀他的整個人生,那三個字成了他的信仰,活下去,懷著這個念頭,他一直跑出了村子,偷偷躲在了貨船上,沿河南下,到了吳地。在那段流浪生涯中,他學(xué)會了偷東西,搶東西,騙東西,他不相信任何人,欺負(fù)過人,甚至殺過人,就只是為了活下去。 到了吳地后,他餓得眼睛發(fā)昏,駕輕就熟的,他盯住了一個娼樓里的小姑娘,尾隨著她進(jìn)入了一個宅子,他知道等那小姑娘從這戶人家出來,她的兜里一定會有錢。他會從巷子里跳下去,用手中的石頭砸中她的后腦勺或是脖子,然后可以從她的身上拿走全部的錢。他就像是黑貓一樣蹲在那巷子口,等待著機(jī)會,然而那天他失算了,那小姑娘才十一二歲,瞧著白白凈凈文文弱弱,卻機(jī)敏得像是只白貓,一回頭就把他給掄地上了,當(dāng)場兩個耳光扇得他滿嘴的血。 小巷子里,黑貓一樣的小孩摔在地上,白貓一樣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偏頭看著他,一只手拎著他的領(lǐng)子就給他提溜起來了,黑貓一樣的小孩拼命往后縮,她看笑了。 骨瘦如柴的黑貓小孩就這么被白貓小姑娘提溜回家了。他被狠狠地打了一頓,慘叫聲讓屋頂都在抖,然后白貓小姑娘收留了他,兩人一起在那個充滿了惡臭、餿味、不知道什么味道巷子里一起生活,他喊她“姐”,他再也沒有挨過餓。 白貓小姑娘是被娼樓老板收養(yǎng)的,沒有名字,大家喊她素素,她問呂仙朝的名字,下一刻就強(qiáng)行拿走了他的姓給自己用。呂素后來給自己贖了身,帶著呂仙朝離開了那條巷子,呂素說這叫從良,換個地方她以后就能夠騙個老實人娶她了。在呂仙朝露出嫌惡的表情時,她瞇了瞇貓一樣的眼睛,說騙不到老實人那就只能湊合用童養(yǎng)的了,在呂仙朝臉綠的發(fā)黑的時候,呂素就在一旁大笑。他們兩人來到了畫屏鎮(zhèn),呂素開始做點小買賣,每日就和鎮(zhèn)子上的男人們調(diào)情。 八百年難得一遇,長白宗弟子路過這鎮(zhèn)子挑選資質(zhì)上乘的新弟子,呂仙朝沒有錢報名,可他又實在是受夠了這種永無出頭之日的生活,他回到了家里,走進(jìn)呂素的房間倒出了呂素所有的首飾和錢,劃拉了一下就打算往外走,一回頭正好看見剛剛收攤回來的呂素靠著房門看著他。 呂仙朝記得,呂素曾經(jīng)單手把他按在砧板上,告訴他,再偷一次動靜就剁掉他的手,可那天呂素沒有動手,呂素望了他一會兒,從床底下又抽出一盒碎銀子,塞到了他的懷里,“去試試吧?!?/br> 呂素似笑非笑地,似乎不信他這種人能有什么出息,呂仙朝拿著手里的碎銀子,第一次有些說不出話來,然后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呂仙朝被選中了,那一天他永遠(yuǎn)都記得,他站在那臺子上,死死地抓著長白宗弟子遞給他的那一小塊玉牌,他攥的那么緊,連臉都猙獰起來。他望見了呂素,呂素站在臺下,一臉的詫異,她似乎有一口氣很久很久都沒有吐出來,然后她忽然笑了起來,呂仙朝從來沒見她笑得那樣開心,周圍有人望向她,她一直在對著周圍的人道:“對,對,那是我弟弟?!?/br> 呂仙朝上了長白宗,呂素一開始?xì)g欣地徒步從吳地走到春南,不厭其煩地隔幾日就上山給他送東西,她甚至在春南定居了。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也逐漸改變,呂仙朝修道開始步入正軌,他越發(fā)覺得呂素不入流,他開始清晰地意識到,呂素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了,修士與凡人本就是天壤之別,自從他上長白宗的那一日起,他就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卑賤如泥的小孩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種事情,聽聽就罷了,他們的人生分裂了,朝著兩個方向奔流而去。 長白宗的弟子,多是修仙世家挑選出來的佼佼者,鮮少有出身平凡的,他在里面有如一個異類。而他也確實天資卓越,那時候他風(fēng)頭正盛,其他弟子都嫉妒他,換著法子挑他的刺。他少年好勝,心性又強(qiáng),日子久了他也知道了呂素丟人,他的過去丟人,呂素三天兩頭上山,確實是煩,人開始慢慢地找借口不去見她,呂素送的東西大多沒用,他全部退回去了。 呂素好像還沒有明白,仍是來看他,直到有一日,山上與他不對盤的師兄丟了樣?xùn)|西,眾人都覺得是他拿的,他心知此事有貓膩不想理會,此時呂素正好上山,聽聞此事,被人一嚇唬,呂素徹底慌了神,生怕長白宗會為此將他趕下山,忙跑去找那師兄賠禮認(rèn)錯。呂素急得幾乎要給那師兄跪下了,他讓呂素不要管此事,情緒激動的呂素卻當(dāng)眾甩了他一個耳光,瘋了似的問他為何還要偷東西?要他向那師兄賠禮道歉。 他長這么大沒少被呂素打,這一耳光竟是下意識沒躲,他慢慢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后對著呂素道:“你以后別來了。” 呂素的臉白了。掌事的師兄一般不會管這種小事,可那一日也不知道是誰去告訴的,掌事的師兄親自過來,查明東西不是他拿的,那幾個弟子于是也沒了話。呂素愣愣地站在原地,頭發(fā)蓬亂著,她伸手拉住他想說句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她好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卻不知道做什么。 從那次后,他沒見過呂素,呂素再也沒有來過長白宗,她重新搬回到了吳地那個偏僻的小鎮(zhèn),而他在山上修道,練劍,西洲城一役名震天下,又銷聲匿跡于人間,他徹底拋棄了自己的過往,忘記了自己的來歷,甚至再也沒有想起過她。直到他為了追求強(qiáng)大的修為,陰差陽錯修煉了邪術(shù),他拋棄了所謂的修士身份,恢復(fù)了漂泊四海的生活,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莫名地記起一個像是白貓一樣的女孩,他會刻意不去提起她。 在呂仙朝趕回畫屏鄉(xiāng)的那幾天,那些曾經(jīng)被他遺棄的往事忽然一件件地全都涌向他。小時候,夏日的夜晚,白貓一樣的小姑娘坐在屋頂上,給他講故事,說自己的心事,說明天的生活,那時候,黑貓一樣的小孩就坐在瓦片上上聽著她說那些無聊的東西,風(fēng)吹過空無一人的巷子,明亮的月光照著屋頂,兩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就那么并肩坐著,黑貓小孩睡著了,而小女孩還在輕輕地說著話。 月光照亮了那條昏暗的巷子,那是回家的路。 等呂仙朝趕到畫屏鄉(xiāng),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的事情了,畫屏鄉(xiāng)的百姓尸體已經(jīng)被附近的村民統(tǒng)一安置好下葬了。 呂仙朝在那連片的山坡上找了很久,畫屏鄉(xiāng)是窮地方,它的附近村子自然也是同樣的窮,甚至連墓碑都買不起。呂仙朝不聲不響地在那山坡上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碎土,閉上眼感應(yīng)那些還未徹底散去的鮮血氣息,當(dāng)他抓到某一把土的時候,他沒有睜開眼,手捏得越來越緊,那把沙子全都掉在了地上。他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半跪在那里,很久都沒有動,臉上微微抽動。 若是放在從前,一個鎮(zhèn)子一千三百人全都死了,吳地道盟必然會徹查,可近日吳地實在不太平,西洲那事還沒結(jié)束,吳地道盟騰不出時間處理這件事,修士來過了,盤問了下附近的村民,查驗過尸體,最后也沒得出什么結(jié)論,封鎖了消息又走了。附近的幾個小道觀也來查看過,同樣沒有了后續(xù)。 畫屏鄉(xiāng)是一個偏僻到在地圖上都找不見的地方,里面住的人也都是些窮人,還都死絕了,等到爭議過去,此事自然而然就變成了一樁懸案。不久之后,照例會有幾個想要包攬惡事給自己撐門面的邪修站出來說此事是他負(fù)責(zé),等那邪修死了,這事兒也就了了。 呂仙朝自己就是修士,他太清楚這幫人的德性了。 呂仙朝一聲不吭地刨開了那土堆,他要挖出呂素的尸體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而就在此時,黑暗的山崗上,響起了腳步聲。泥土中尸體的手已經(jīng)露了出來,呂仙朝剛好碰到了那只手,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呂素手里抓著個什么東西,那竟然是一塊仙牌,而身后的腳步聲也幾乎到了他身后,電光火石之間,有無數(shù)的東西從呂仙朝腦海里閃過去。 為何只殺畫屏鄉(xiāng)的人?畫屏鄉(xiāng)雖然窮困偏僻,但仍是處于吳地中心地界,一般邪修即便是殺人奪魂也是在南蜀北蜀那些地方,鮮少有在吳地動手的。畫屏鄉(xiāng)的村民人都是凡人,沒有被盯上的理由,除了一個人,除了他,殺人是為了引他現(xiàn)身?;昶撬榈萌绱烁蓛簦稽c痕跡都沒有留下來,是為了掩飾殺人者的身份。尸體手中的仙牌,是女駭摔下去的時候,手無意識地抓住了那人腰間的玉佩,這是……呂仙朝的手慢慢地碾過那仙牌,這竟然是長白的仙牌??! 呂仙朝回頭看去。 逆著月光,山崗上站了一個人,那張臉?biāo)?jīng)見過無數(shù)次,再眼熟不過,同樣的眼熟的還有他身后那柄號稱誅盡天下妖邪的霜雪長劍。 呂仙朝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在此地看見吳聆。明亮月光照耀下的山崗,吳地的初雪中,吳聆站在墳塋旁,雪花落在他的頭發(fā)上,無聲無息的。很明顯,他在此地已經(jīng)等了一陣子了。 就在那一眼的對視中,呂仙朝陡然察覺到一股寒意從他的后脊竄上來,沿著骨頭往上,一直沖到他腦子里,他什么念頭都沒了,抓著那具尸體的手也慢慢地松開。 …… 吳地的山林,孟長青負(fù)著大雪劍穿行其中。他并不知道畫屏鄉(xiāng)是呂仙朝的故鄉(xiāng),呂仙朝從不提過去的事情。他在那個古怪又血腥的夢中看見房檐下擺著青瓷,天下唯有吳地才有這種習(xí)俗,他于是來了吳地,畫屏鄉(xiāng)屠村一事早就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他也聽說了,但是他沒有將兩件事聯(lián)系到一塊去。 等他到了吳地東池的時候,畫屏鄉(xiāng)的事情早已經(jīng)被另外一件更為恐怖的事情蓋了過去,吳地東南一帶出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邪修,到處殺人,沿途留下了濃烈的煞氣,新的尸體還在不斷的出現(xiàn)。當(dāng)位于吳地寒城的三個道觀一夜被屠之后,吳地道盟終于驚醒了,他們從西洲城一事中騰出手來收拾此事,一夜之間,整個吳地的修士傾巢而出,不久之后,這些修士的尸體就陸續(xù)地出現(xiàn)在東南沿途各處,事情變得悚然起來了。 孟長青決意去前去看看,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走了山路。今年吳地確實是多事之秋,百姓人人自危,孟長青來到了一個名叫東池的地界,傳聞中,這就是那邪修近日出沒的地帶,孟長青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沒察覺有什么異樣,也沒遇到別的修士。 是夜。夜深人靜,他在東池的山林中找到了一個荒廢不知道多少年的佛寺,打算在此休息一晚。佛寺很小,除了正殿其他全都坍塌荒廢了,一小尊蒙塵的菩薩坐在廟中,半只手臂不見了,雪花從滿是破洞的屋頂飄落下來,正好披在她的身上。 孟長青站在黑暗中看了那飄雪一會兒,從袖中掏出火折子,找了個屋頂還算完整的角落生了火,他在火堆旁坐下,將劍匣放在膝蓋上。這種深山老林,平時夜里就冷,何況冬日下雪的季節(jié),孟長青沒能睡著,廟外風(fēng)雪交加,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孟長青開始閉目養(yǎng)神,意識漸沉的時候,他做了個古怪的夢,他夢里他在玄武山的雪地里一直往前走,走到了玄武道碑的底下,他仰頭看巨大的道碑,雪花落在他的額頭上與眼睛中,他站著不動,直到被風(fēng)雪逐漸淹沒。 夜晚的山林中,一個黑色的身影飛速掠過山崗,沖過大雪,一頭扎入斷崖,又一劍御起,黑暗中,他在用盡全力往前飛奔,仿佛身后有什么極為恐怖的東西在追逐著他,不知奔逃了多久,視野中出現(xiàn)一座破敗的寺廟。 劍匣中的大雪劍一聲長嘯,夢境破碎,廟中的孟長青忽然睜開了眼,佛寺的大門被破開,鋪天蓋地的煞氣沖了進(jìn)來。 一個黑色的身影闖了進(jìn)來,準(zhǔn)確來說,他是摔進(jìn)來的,像一只疾沖中前掌倒翻的野獸,砰一聲摔在了那尊斷臂菩薩前,厚厚的雪瞬間就陷下去,殷紅的血霧當(dāng)堂炸開。血,他渾身都是血,半張臉上全是血沫,兩只眼睛通紅得像是血塊。 呂仙朝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根本來不及擇路,他的身后似乎有什么恐怖的東西在追他,讓他在摔倒的同一個瞬間就掙扎著彈起來,混著血的雪像是礫石一樣沙沙作響,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跑,可剛剛那一摔讓他氣血翻涌,連日暴漲的煞氣終于燒毀了這具瀕臨極限的身體,魂魄有如流沙一樣傾瀉而出,他嘩的一聲嘔出一大口血和魂魄,下一刻,身后的劍已經(jīng)到了。 身后的人已經(jīng)到了,霜雪似的長劍瞬間就要貫穿呂仙朝的頭顱,呂仙朝瞳孔猛縮,就在此時,另一道仙家劍氣橫斬了過來。 兩股劍氣相撞,佛寺瞬間被夷為平地。呂仙朝面露震驚,“孟長青?” 孟長青單手握著大雪劍,擋在了呂仙朝的面前,烈烈的劍風(fēng)將他的道服與頭發(fā)全吹了起來,他迎風(fēng)抬頭看去,風(fēng)雪全吹了過來。 第84章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之間發(fā)生的,孟長青一睜開眼就看見呂仙朝逃命似的跑進(jìn)來, 他甚至沒看清什么東西在追呂仙朝, 下意識就擋下了, 那一瞬間,他直面那蜉蝣與長劍,他轉(zhuǎn)了下大雪劍,一個回旋就沖過那風(fēng)雪霧氣,與此同時,那蜉蝣似的細(xì)線也涌向他的臉。 下一刻,倒刮的靈力清暉中, 兩個人都清晰地看清了對方的臉。 蜉蝣似的活物瞬間懸??罩? 大雪劍也一個頓停。 孟長青臉上浮現(xiàn)震驚, 手中的劍鋒猛地偏開,他用盡全力才控制住手中的劍, 從對方的脖頸右側(cè)劃過去,沒傷著他。等停下的時候,孟長青握劍的右手已經(jīng)被逆行的大雪劍氣震得全是血。 “怎么是你?”孟長青劍都沒收回來就脫口問道。 來人竟然是吳聆。 吳聆站在雪地中,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錯愕與始料不及,降魔劍上的劍氣驟然散了。顯然他也沒有預(yù)見,他會在此地忽然撞見孟長青。 這一幕落在呂仙朝的眼中,就是他看見孟長青沖了出去, 一劍斬散了那些妖物,劍離吳聆的脖頸只有半寸,他沒想到孟長青會停下來, 他目眥盡裂,吼道:“快殺了他!” 孟長青被那一聲吼震得回了神,下一刻,他就發(fā)現(xiàn)眼前的吳聆有些奇怪。吳聆乍一眼看去和平時沒有兩樣,然而仔細(xì)看去,他周身盤旋著一股很特殊的氣息,不是煞氣、不是陰氣,與世上任何的邪氣都沒有關(guān)系,那是血,鮮血的氣息,也不知殺了多少人才能有這種程度的血腥氣息。吳聆的眼中有活物似的絲絲游光,幽暗與光亮交織,化作糜爛星海,倒映出與風(fēng)雪混在一起的魂線,無悲無喜,無怨無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