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高臺上走下來，拒絕了裁判想要幫忙收集藥方的行為，而是親自開始檢查。

    孫煒來到第一個人的桌前，在他緊張的眼神中拿起藥方，不過匆匆一瞥后，便開始指出其中錯誤：“桔梗配枳殼，一升一降，上下通達(dá)，可調(diào)理氣機(jī)，然你用量不對，枳殼二錢，桔梗卻用了三錢，觀你所用半夏、干菖蒲、郁金、蒼術(shù)、杏仁配以六一散，看來你認(rèn)為病人是濕熱胸痞?！泵嫔珖?yán)肅地下了定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愚蠢?！?/br>
    說完便快速走向下一個人，根本沒給人辯解的機(jī)會。他話說的難聽，不留情面，每次點評都會給人留下難堪。但不得不服，他確實一針見血，所提建議十分中肯，難堪過后，卻會不由自主的深思。

    最后一個人是謝時雨。孫煒來到她的面前，沒有先看她的方子，而是冷著臉說了一句：“靠著耍小聰明過了第一關(guān)，看來黃泉谷的弟子也不過如此?！?/br>
    謝時雨默然不語，對于他看穿自己的來歷并不感到意外。

    倒是周圍人，聽到她竟來自天下第一谷，紛紛露出了艷羨的表情。

    孫煒冷笑一聲，似乎對眾人的反應(yīng)很是不滿?！昂撸接刑撁??！?/br>
    說她可以，說黃泉谷卻是萬萬不能。謝時雨終于開口：“孫先生還沒看過我的方子，就這樣貿(mào)然下結(jié)論，是否不妥?！币贿吥闷鹱约旱姆阶?，緩緩遞了過去。

    孫煒緊鎖眉頭，伸手接過藥方，隨意一瞥，目光卻定了下來。

    血府逐瘀湯。

    謝時雨解釋道：“病人唇痿，舌青苔薄白，面容消瘦無力，腹痛，外表卻正常。我曾見過師父診治過此類病人，他們或胸痛，稍一按壓便痛呼不止，或頭痛，卻沒有表證，沒有里證，診脈后沒有氣虛，沒有痰飲。百方不效?！?/br>
    話說到此處，卻孫煒揚(yáng)聲打斷：“意思是你只見過你師父診治？只通過類似的病癥便輕易定論？黃泉谷的弟子都是這樣……”

    “低熱，腹?jié)M，此為瘀熱內(nèi)阻，氣血乖逆。口唇舌為血華之處，唇痿、舌青是血脈瘀之證候。我當(dāng)然不是推測，黃泉谷的弟子也不是只會紙上談兵?！敝x時雨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黃泉谷三個字，可以看出，孫煒對黃泉谷很是不屑，話語間多抵觸，動輒要捎帶上貶斥一番。

    她不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整個黃泉谷，不能墮了謝蘊(yùn)的名聲?！皩O先生還沒看完，待全部看完再評論不遲?！?/br>
    孫煒被她拿話堵住，重又將目光投向藥方。主神志異常，開胸行氣。觀點確實新穎，其中所用藥材也比較溫和，就是尋常人喝下去也不會有什么不妥。

    “孫先生若還不信，大可以水煎服，給病人一試?！敝x時雨道。

    “對啊對啊，試試看不就知道了?！?/br>
    “讓我們也見識一下黃泉谷弟子的本事?！?/br>
    本是競爭關(guān)系的其他大夫們都如此說了，城主府也不好再推辭。

    紅蕊夫人當(dāng)機(jī)立斷：“就依此方煎藥，請病人當(dāng)場服用。”斜斜掃了一眼不言不語的孫煒，眸中失望顯而易見。

    半個時辰后，在眾人見證下，胸悶頭痛躺在地下不能動彈的病人神色平和的睜開眼睛，站起了身，說的第一句話是：“因為心悸許久不能成眠，此刻竟有睡意了?！卑l(fā)黃的面色也有好轉(zhuǎn)，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多了?！岸嘀x神醫(yī)相救?！?/br>
    “黃泉谷果真名不虛傳。”鼓掌聲由遠(yuǎn)及近，紅蕊夫人走下了看臺，來到謝時雨的面前，笑著道：“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小姑娘醫(yī)術(shù)精湛，令人大開眼界。此次比試姑娘為勝者，想必沒有任何人會有意見吧。就勞煩姑娘和孫煒先生一同為犬子治病了。”

    謝時雨一頓，第三關(guān)比試就這樣取消了？

    孫煒僵硬的面容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紅蕊夫人這是對他失去信心，怕他不敵黃泉谷的小姑娘，才會提出二人共治的法子。

    “明日此時，犬子就拜托給兩位神醫(yī)了?！奔t蕊夫人笑意一緩，面上露出傷心神色，“犬子多年癡傻，我這個做娘的看著心痛，卻不能為他做點什么，只求上蒼保佑，明日能得償夙愿?！?/br>
    謝時雨垂首凝眸，靜默不語。

    ……

    比試結(jié)束后，東苑大夫大多離開了城主府。熱鬧了多日的東苑終于安靜下來，燕飛也不在，謝時雨一個人倒是有點冷清了。

    她還記得那日燕飛臉上期待的神情，令她險些信以為真。倒不是失望，只是明日與孫煒一同去見微生離，她辛苦隱藏多年的秘密恐怕要暴露了。她想今夜再去見一次微生離，讓她有所準(zhǔn)備。只是燕飛不在，她一個人無法輕易接近寢樓。有他在，似乎就不用擔(dān)心了。

    這個念頭一出，謝時雨便怔住了，什么時候自己竟會如此依賴別人了，這個人還是曾經(jīng)要取她性命的人，雖不過幾日的相處，她卻很明白這個男人的危險程度，自己這樣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顯然不是對手。

    說到底，他會幫自己也不過是因為體內(nèi)毒、藥的牽制，若是沒有這一層，或許他根本不會來宛城。更甚者，他會在醒來的那一刻就對自己下殺手。

    謝時雨搖了搖腦袋，將求助于人的想法甩出腦海，她決定自己想辦法去見微生離。

    她裝作散步不經(jīng)意間來到西側(cè)院外，才剛靠近寢樓就被守衛(wèi)攔住。

    “神醫(yī)姑娘這時候來有什么事？”語氣還算客氣，今日一場比試，她的名聲倒是傳遍了整個城主府，沒有幾個人不認(rèn)識她的。

    謝時雨瞥見房間內(nèi)的燭火，略提高了音調(diào)：“夜里睡不著覺，出來散步途徑此地，便想著順便為二公子診診脈。諸位可否讓我進(jìn)去？”

    “這……”守衛(wèi)猶豫著開口：“夫人有令，任何人要見二公子都需經(jīng)過她的同意。見不到夫人的信物我們不能放神醫(yī)進(jìn)去?！?/br>
    謝時雨做出氣憤的樣子，故意道：“紅蕊夫人今日親口所說，命我醫(yī)治二公子，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守衛(wèi)比想象中還固執(zhí)，他面不改色道：“職責(zé)所在，還請神醫(yī)見諒?！?/br>
    謝時雨換了個方式，道：“此時房間內(nèi)燭火還亮著，證明公子并未入睡，或許是他身子不適，若是身邊沒有個大夫，突然發(fā)病，你們依然也要請示過夫人后才放我進(jìn)去嗎？若是公子出了問題，你們誰能擔(dān)得起這個責(zé)任？”

    “這……”守衛(wèi)一怔，接連的提問令他有些招架不住，謝時雨說的也有道理。

    像是驗證謝時雨的話，房中突然響起瓷器碎裂的聲音，還伴隨著一聲低沉中帶著驚慌的尖叫，燭火搖搖晃晃，襯得門上影子跌跌撞撞。

    謝時雨面色一沉：“一定是二公子發(fā)作了！快讓我進(jìn)去為他診治！”一邊用力向前方推進(jìn)。

    守衛(wèi)尚在猶豫，阻撓的力度卻似乎沒那么大了，謝時雨稍一用力，便突破了包圍，她面上不顯，心底卻松了一口氣，飛快推開大門，閃身而入。

    一陣兵荒馬亂，謝時雨眼神掃過地上的碎瓷片，落在紅木書桌后安然靜坐的那個人身上。

    “謝姑娘找我有事？”微生離果然聽懂了她的暗示。

    謝時雨快步上前，隔著書桌與她對望：“我的時間不多了，紅蕊夫人那里估計很快就會得到消息了?！彼院喴赓W道，“明日巳時，紅蕊安排了我與怪醫(yī)同時為你診病，我來是提醒你早做準(zhǔn)備。”

    “我知道?！蔽⑸x面上并未浮現(xiàn)憂色，似乎成竹在胸，她甚至笑了笑：“我聽聞姑娘今日在比試中大展風(fēng)采，力挫群雄，沒能親眼看到，很是遺憾?！?/br>
    謝時雨觀她神色，心中暗道，似乎是自己杞人憂天了?！拔⑸媚锸欠褚延袑Σ?？”

    微生離目光沉靜，落在窗欞的繁復(fù)雕花上，緩緩說道：“這些年，與紅蕊斗智斗勇，我自然有所憑仗，我身邊有一種藥物，服下后可以短時間內(nèi)混亂脈象，制造艱澀不暢的假象?！?/br>
    謝時雨一怔，她還從未聽說過這種藥物?！胺麓怂幒?，會對微生姑娘的身體造成傷害嗎？”

    軒窗縫隙里滲入一陣風(fēng)，搖晃著屋內(nèi)的燭火，隱隱綽綽。微生離清瘦的臉頰落在陰影里，看的不太分明，卻有一種沉默而微微壓抑的氛圍。

    她沒有說什么，謝時雨卻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她無聲的嘆息著，認(rèn)真看著她的眼睛，只說了一句：“微生姑娘需要我做些什么？”

    微生離頓了頓，抬起眼簾望著身前比她矮了近一頭的姑娘，眸中流露出幾分真心的笑意。醫(yī)者仁心，她卻見了太多揣著同情和憐憫，高高在上施舍她的所謂大夫。她聽了太多惋惜和勸慰，真正將她放在與自身同等位置上看待的人，卻沒有幾個。

    但謝時雨沒那么復(fù)雜，至少在她純粹的眼睛里看不見那些令她厭煩的東西，她只是想幫她，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更會晚一點，今天論文答辯，保佑我通過啊～

    第27章

    嚴(yán)立從西側(cè)院出來，走在通往正房的道路上，路上遇見的丫鬟小廝見了他，皆停下腳步躬身行禮。他淡淡頷首，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著。嚴(yán)立原先是城主微生玨身邊的侍衛(wèi)，在微生玨身為越國冢宰的日子里，負(fù)責(zé)跟隨主子，保護(hù)他的安全。待微生玨卸下冢宰的官職后，他跟著回到城主府，做了侍衛(wèi)長，卻被紅蕊夫人尋了個錯處調(diào)離城主身邊，去保護(hù)微生二公子。

    名為保護(hù)，實為監(jiān)視。嚴(yán)立實在不明白，二公子那樣孱弱癡傻的人，為何會引起紅蕊夫人如此強(qiáng)烈的戒備之心。難道僅僅是因為他是城主唯一的嫡子，僅僅是因為他占了少城主的位子？

    但是身為一個下人，又有把柄捏在紅蕊夫人手中，他卻不得不按照命令行事。就好比今晚，二公子癡病發(fā)作，他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去請大夫，而是要向紅蕊夫人匯報情況。不得不承認(rèn)，紅蕊夫人確實有手段，城主不在的日子里，她依然將整個城主府打理的井井有條，上上下下不說滿意，至少對她的雷霆手段沒有不從的。遠(yuǎn)遠(yuǎn)不是上一位溫順善良的城主夫人能比的。

    嚴(yán)立一邊想一邊走，很快便來到正房。由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巧倩領(lǐng)著，進(jìn)入了房中。首先聞到一陣縹緲的熏香，氤氳纏綿，絲絲入扣，那是紅蕊夫人慣用的百濯香，香氣沾衣，歷年彌盛，百浣不歇。這樣珍貴的香料他只在越國王宮里見過。

    “夫人，嚴(yán)侍衛(wèi)到了?！?/br>
    隔著淡煙色的暖簾，依稀可見紅蕊夫人體態(tài)輕盈地躺在貴妃椅中，從其垂弧的肩頸和纖細(xì)的手腕看，仍可顯出貴婦柔弱的風(fēng)致。她側(cè)身躺著，左手執(zhí)拂塵，正用拂塵的紅纓挑逗臥在地上的一只小狗。小狗搖尾吐舌，伸出爪子捉弄紅纓，卻怎么也夠不到，不時還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紅蕊夫人仿佛被逗笑，酥胸微微起伏，掩嘴輕笑著，聲音很是誘人。

    實在看不出來是嫁過兩次的女人。

    “微生離出事了？”紅蕊夫人依舊躺著，并未起身。

    嚴(yán)立低著頭，恭敬道：“二公子突發(fā)癡病，恰巧住在東苑的神醫(yī)姑娘經(jīng)過，正為二公子診病?！?/br>
    簾內(nèi)小狗突然發(fā)出了痛苦的低吟聲，紅蕊夫人用修長的指甲刺入了小狗雪白的毛皮里。

    “廢物！誰讓你放她進(jìn)去的?！?/br>
    嚴(yán)立一驚，低垂著眼簾，不敢開口。

    “夫人息怒，嚴(yán)侍衛(wèi)定然將神醫(yī)當(dāng)成了夫人的貴客，所以才不敢怠慢?！泵膊惑@人的巧倩柔聲勸慰著，嚴(yán)立心中一動，正對上巧倩看來的視線。

    紅蕊夫人伸出染著丹蔻的鮮艷指甲，巧倩拿起潔白帕子擦拭著上面的幾點血跡。

    “無妨，只要過了今日，城主府中便再沒有微生離這個人了。”紅蕊夫人淡淡開口。

    嚴(yán)立心中大駭，先不管她話中的深意，當(dāng)著他的面就這樣說出來，是篤定他不敢泄露嗎？換句話說，紅蕊夫人掐住了他的死xue，料定他不敢說出去。

    嚴(yán)立心中苦笑，事實的確如此，為了自己，他不會說出去。腦海中微生離清瘦的容顏一閃而過，想到那個少年，他只覺得惋惜。喪兄，喪母，自己又是個傻子，出生在微生家，對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一件好事。

    “你退下吧，繼續(xù)守在西側(cè)院，不要再讓多余的人進(jìn)去了?！奔t蕊夫人輕笑了一聲，眼中卻一絲笑意也無?！爱吘梗颂?，處理起來就麻煩了?！?/br>
    嚴(yán)立只覺寒意徹骨，她竟連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神醫(yī)也不放過。

    臨出門前，他聽到紅蕊夫人吩咐巧倩的聲音：“小的那個也盡快捉回來，至少得讓他見見兄長最后一面不是么?！鳖D了頓，又道：“呵，不過是個下賤胚子生的野種?！闭Z氣既輕慢又鄙夷，像是提到了什么骯臟的東西。

    “把孫煒叫來，關(guān)于明日之事，我還有幾句吩咐。”

    “是，夫人?！?/br>
    ……

    更深露重，宛城城郊，一輛雪緞為幔的馬車正徐徐駛向宛城，車輪轆轆地碾過石青路，留下一行淺淺的痕跡。馬車頂部與周身皆雕刻一朵碩大的寬瓣蓮花。

    城門守衛(wèi)見了這紋樣，神情一振，立刻命人打開城門，跪在道路兩旁高聲呼道：“恭迎城主回城！”

    消息很快傳至城主府。

    彼時，紅蕊夫人召見完孫煒，剛要入睡，正在大丫頭巧倩的服侍下卸去精致妝容。才將一頭青絲散下，便有丫鬟匆匆來報：“夫人，夫人，城主回府了！正在前院休息?！?/br>
    紅蕊夫人一頓，無比迅速地吩咐道：“快替我梳妝！”又對門外侍立的丫鬟道：“你去通知廚房，立刻準(zhǔn)備老爺愛吃的酒菜來。”

    丫鬟應(yīng)了一聲，剛要出去，又被紅蕊夫人叫住。

    “萱娘也一起回了嗎？”

    丫鬟有些猶豫地點著頭：“小姐回來了，不過她沒在前院，她去西側(cè)院了?！?/br>
    紅蕊夫人面色一變，叱罵道：“愚蠢至極！速速將她找來！”

    “是?！?/br>
    ……

    西側(cè)院里，謝時雨正同微生離商量著明日之事。

    “怪醫(yī)孫煒應(yīng)該是被紅蕊夫人收買了?！敝x時雨沉吟道：“我懷疑他明日會借著診病之名對你不利?！?/br>
    微生離轉(zhuǎn)身添了燈，鄭重道：“我會小心?！?/br>
    謝時雨在心中組織了會語言：“孫煒擅使毒，有些毒物不是你小心就能防住的，無色無味便能致人于死地，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可以發(fā)現(xiàn)。”

    微生離背對著她，聲音有些不太清楚：“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脫離險境。”

    謝時雨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