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又來了。 顧葭那昨日在車上望見星期五閃過燈光的眼睛時,也是這樣感到一陣臉燙,可他不是發(fā)燒了嗎?是了,他是因為發(fā)燒才會這樣。 “我說,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顧三少爺一本正經(jīng)。 被問話的人穿著顧無忌的西裝外套,一條腿霸氣的搭在另一條腿上,手撐著臉頰,點頭說:“不記得,你給我取的就可以,我很喜歡?!?/br> “那就好,你還記得我昨天給你的零錢嗎?”顧葭認為自己鋪墊的差不多了,眨著一雙透徹惑人的眼,對星期五笑,“你先借我,我回去還你。” “借多少?”星期五一副要算利息的樣子,“統(tǒng)共也就三枚十文的銅板,換算一下,大概一角錢,你剛才說要多給他跑路費,我這點兒似乎也不夠?!?/br> 顧葭點頭:“這我知道,只好先欠著,給個定錢,其他的下回碰見了再給?!?/br> “那你何必多此一舉的找我呢?我就三十文,你直接讓他在陳公館門口等著,商量完畢再拉我們回去,最后一齊將費用結(jié)了不就好了?” 顧葭看著星期五,突然明白道:“你不會吧?就三十文而已,都不愿意給我嗎?我又不是不還你,到時候還你雙倍如何?” 星期五這回考慮良久,意味深長地說:“我給你的建議你不聽,非要做我這里的生意,就不怕我利息太高,最后你被我一口吞了,連骨頭都不剩?” 顧葭豪爽的說:“利息再高,最初也就三十文,你還能高到哪里去?” 因為顧葭不愿意讓富貴聽見他和星期五的討價還價,星期五也照顧顧葭,和顧葭湊的很近,互相咬耳朵似的你來我往,最后顧葭‘一錘定音’:“我還真是從未見過像你這樣連三十文都要斤斤計較的,我給你十倍的利息,滿意嗎?” 這話很像去窯子里頭點姑娘的暴發(fā)戶對老鴇子說的話:我今晚一定要見到頭牌,任何人出價,我都比他高出十倍,怎么樣? ‘紅牌’星期五終于點頭,心滿意足的用顧葭的錢又賺了對方一筆,眼底滿是‘不忍’的笑意,說:“成交?!?/br> 話音一落,顧葭正要在心里默默給星期五標記一個‘財迷’的記號,誰知突然從前后兩頭沖來拿著大砍刀的青皮混混!兩方皆是大吼大叫著朝中間沖! “??!”小車夫富貴嚇的立馬松開了手里的車子,左右看了看,兩三步蹬上了墻壁,狼狽地翻墻而去。 顧葭更是沒見過這種陣仗,他就是個溫室里的花朵,開的特別好看的那種,根本就不可能遇到有人截殺他,出入更是車接車送,不會碰到狹路相逢的兩方斗毆團伙,自己則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他如同那天夜里阻止星期五打大黑那樣猛的站起來,拉著星期五要跑,可他細胳膊細腿,前后無路,翻墻不會,眼瞅著兩方越殺越近,顧葭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這些人根本不是兩方團體斗毆,根本就是沖著他和星期五來的! 他嚇的閉上眼睛,星期五正巧也用手捂著他的眼,在他耳邊說道:“很好,就這樣別睜眼?!?/br> 屬于星期五的氣息撲面而來,隨后他直接被人從小腿抱起!舉高!星期五踩著人力車,雙手穩(wěn)住他的腰腿就幫他跨坐在圍墻之上! 而送他上來的星期五卻沒有跟上來,不知道是為什么,他想問,卻在下一秒就聽到了慘叫! 他更加無法睜眼,雙手手心滿是汗水,渾身冰涼。 被顧葭擔心的要命的星期五不如顧葭想的那樣像個破布娃娃被砍的稀碎,反而像是終于卸下了面具的地獄修羅,一面興奮的微笑一面將小車夫留在原地的人力車幾乎舉離地面砸向后方的青皮混混! 然后撿起散架的人力車鐵桿,頂端垂在地上,一路走向前方的攔路者,鐵桿便一路發(fā)出瘆人的劃破地面的聲音。 青皮混混最前方的幾人對視了一眼,像是被震懾的不敢與之對抗,可很快又咬牙大喊大叫著沖上來,兩人并進舉刀向星期五的頭頂砍去! 星期五動作比他們還快!他那西裝之下的肌rou在瞬間緊繃,揚起鐵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飛兩人手中大刀,順便踩了一腳墻壁,直接跳起來,以正常人極難達到的高度翻到這兩人身后,在這兩人回頭的那一瞬間,星期五剛好接住青皮混混丟向空中的兩把大刀,這兩把刀便成了他的兵器! 他反手一劃,便見血噴射而出,沖在最前的兩個青皮便沒了頭!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以至于星期五回頭準備料理其他人時,剩下的青皮便看見了臉上染血的惡鬼憐憫的看著他們。 不知道是誰先叫了一聲‘撤’! 大部分活著的、半殘的便哭天喊地的跑了,星期五眸色一凜,雙手擲刀飛去,便直接插入跑在最后的兩人胸口,只聽‘噗’的兩聲,又有兩人倒地不起,顏色深紅的血像是化掉的冰塊兒緩緩蔓延開來…… 星期五靜靜的等待了幾秒,確定不會有人折返,便隨意扯了外套擦了臉上的血后丟在地上,再抬頭愉快的看向顧葭。 這位顧三少爺果真非常乖巧聽話的沒有睜開眼,面色蒼白的垂著睫毛,迎著陽光,漂亮的像是畫里的人物。 又像一場雪…… 他聽見比方才更為激烈的心跳在為這場雪歡呼。 于是他走過去,輕輕碰了碰顧葭的小腿。 顧三少爺立馬顫抖的縮了縮,卻什么求饒的話都沒有說。 他笑顧葭膽小,又笑顧葭可愛,站在下面對顧葭張開雙臂,道:“是我,三少爺,你睜開眼吧,跳下來,我在下面接你?!?/br> 以為星期五一定死掉了的顧三少爺惶恐不安的先睜開一只眼,隨后再睜開全部,映入他眼簾的,便是站在血色里的渾身都散發(fā)著強悍魅力的星期五。 “你還活著?”顧葭聲音都干澀著,不敢置信。 “嗯,他們好像不打殺無辜的路人,我就一直站在你下面?!边@人眼睛都不眨的說謊。 顧葭松了口氣,拍了拍胸脯,余光掃到死人,便立馬收回來,只敢看還活著的、還全須全尾兒的星期五,聲音微微發(fā)顫,卻強撐鎮(zhèn)定地說:“死了好多人。這青皮向來只在碼頭,怎么這里也有?太可怕了,巡捕房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管的!” “是啊,太可怕了。”星期五接住顧葭遞過來的兩條腿,捏著對方的腳踝。顧葭一點點的下來,星期五的手掌便一點點的往上接,一路捏到顧葭大腿根,才算是將人貼身抱下來,“沒錯,真不知道怎么管的,真是沒有王法了?!?/br> 第26章 026 星期五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簡直是同仇敵愾, 好像他也是多無辜的一位良好市民,一位可憐的受害者。 然而顧葭是信他了。再不會有人能夠在危急時刻會把求生的機會讓給別人, 自己則站在下面直面危險。 顧三少爺為人真誠, 任何人待他好,他便也對那人推心置腹的好,更何況他想,自己同星期五也算是有了過命的矯情, 這要是在小說里, 兩人就得燒黃紙做兄弟。 “沒錯, 上回也是, 巡捕房里頭對我們不問緣由的亂來, 這回又沒能守護城中治安,當真是不知道怎么辦事的, 總得有人好好治治他們才好?!鳖櫲贍斝挠杏嗉?,落地后,還雙手捧著星期五的臉、握著人家的肩膀,上下打量,確定身上只有幾滴濺染上的血點后,他還很感動的垂著眼簾,慚愧的說, “真的很謝謝你, 下回你不要在下面等了, 也爬上來多好, 那么長一溜兒的墻,我們都坐在上面也是坐得下的?!?/br> 院墻的里面是別人的宅院,所以他們必要時刻和那小車夫富貴一樣逃進人家家里也不是不可以。 但顧葭又有點害怕那些可怕的青皮混混若不是講道理的,不是互相打群架,非要追殺他們兩個人,他們兩人逃進人家家里,豈不是也讓這一家人活不了? 于是顧葭又很沉默,他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毫無辦法,除了在這里憤慨生氣后怕,沒有任何可以報復回去的法子。不,或許也還是有的,他直接給巡捕房的最高巡捕長打個電話,讓他徹查此事,再給報紙爆料,以當事人的身份描述事件的惡劣,那么或許會引起天津衛(wèi)相關(guān)部門的注意。 畢竟是洋人多的地方,現(xiàn)在在租界附近都這么不太平,那些洋人肯定要抗議。 顧葭一時間思考了許多,可這些又僅僅只是在腦海里過了一遍,他怕自己自不量力,最后給無忌惹事就不好了,所以還是算了……他不想讓無忌擔心,所以他得好好的,什么危險的事情都不去做,不然無忌會難過的。 顧三少爺微微蹙著眉頭,也沒有注意到自己是一直拉著星期五的手,將人帶出巷子的。 剛出去,顧葭就碰到了折返回來的富貴,富貴失魂落魄的站在巷口,看著被毀的稀巴爛的人力車,臉色比死人都恐怖。 顧葭看他這樣,便察覺到富貴是心疼自己的人力車:“你的車大概是不能用了,這樣吧,我晚點賠你一輛新車,好歹你也是送我們才會遭遇這種事情,大家都不想的?!?/br> 總認為自己很成熟的富貴眼淚便奪眶而出,直接跪下來,給顧葭磕頭,他一個頭磕下去,耳邊便響起大哥對他說的話【富貴,這車可是哥哥好不容易才租賃下來的,哥哥跑不動了,就你來,你跑不動了,還有三崽子,以后哇,咱們就有好日子過咯!】 說這話的大哥,因為半夜遇到劫道的,為了護著人力車,自己被打死了,骨頭都從胸口戳出來,白森森,血淋淋,但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力氣,把車子拉回家,交給十二歲的富貴,讓他靠這個車子好好的賺錢,以后【大富大貴!】大哥說完,咽了氣。 富貴這才接手了養(yǎng)家的重任,開始拉人,他也是從上任的那一天起,知道為什么大哥不丟下車子自己跑掉,因為根本跑不起。 人力車不是車夫的,而是屬于車行的東西,弄丟了可不是一二十塊錢能賠得起的,那得上百!幾大百! 富貴一個月統(tǒng)共掙五十多塊——這也算多的了——拋去每個月必須付給車行的二十五元,剩下的他要供一大家子吃用,七八張嘴巴等著,還有一個老煙槍的爹。 他這么拼命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多拉點客人,去洋人的地方拉客,洋人出手大方,總會多給小費,所以他就是死也要學會那些洋人的語言,這都是錢! 富貴有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已經(jīng)非常拼命的工作了,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為什么還是很窮,吃不起rou,他的弟弟meimei瘦成皮包骨,老爹拿了他的錢便全部買大煙抽,他既痛苦又迷茫,不知道活著如果這么痛苦,為什么大家還要活著? 他想像大哥一樣走掉,可他走不起,他走了一家人誰管? 富貴忙忙碌碌的悲慘人生中,唯一讓他感覺開心的,就是收到一筆小費,他對出手大方的客人簡直如數(shù)家珍,常起在人家門口轉(zhuǎn)悠,就等著什么時候再做一回他的車,那時他一定跑的飛快,保證讓客人滿意,然后那天的小費就夠他買筆買書了。 顧葭,顧三少爺就是他‘大方客人排行榜’里最頂頭的那位。 或許顧三少爺不記得他,他卻記得顧葭,當時只不過做了他的車回家,顧葭順手掏出一把鈔票,全是大數(shù)額的,連一塊錢都沒有,這人就干脆給了他十塊,然后笑著對門口等飯吃的大黑狗喊【來了呀,等著,今兒有rou吃!】 富貴錯愕一條狗都能吃到rou,當即真是恨不得也去做顧葭的一條狗。 然后他又瞧見迎接顧三少爺?shù)墓鸹ㄑ绢^,那丫頭,胖嘟嘟的,富貴平生最羨慕長得胖的人,因為有吃有喝才能胖起來,多好啊,讓他當顧葭的丫頭也行! 自此,富貴便總在顧葭門口轉(zhuǎn)悠,拉客路過小顧公館的時候,便總往里面瞅,偶爾看見胖嘟嘟的丫頭愜意的在院子里曬衣服,偶爾看見顧葭的車子開出去,車內(nèi)都是有錢的公子說說笑笑,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好熱啊,太陽真大,恍的他眼睛都睜不開,汗水也總是流到眼睛里,讓他像是滿臉都淌著口水,既惡心,又可悲。 不過可悲的富貴認為自己比大哥強一百倍,他知道總要活著才能有出路,因此在兩伙人斗毆的時候他思想都跟不上手腳,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跑的老遠,縮在任何人都找不見的角落,一時抱頭后知后覺自己竟是把顧三爺丟下了,自己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客人。 他艱難的又站起來,抖著兩根軟成面條的腿又跑回去,剛巧在巷子口就看見那些青皮一窩蜂的四散而逃,最后落下的兩個人更是直接在他面前被戳了個打洞,其中一人眼睛珠子都給摔得掉出來,滾到他腳邊…… “快起來!不用跪,現(xiàn)在又不是以前,哪里還時興磕頭?”顧葭自詡是個進步青年,雖然進步的不夠徹底,乃大文盲一個。 富貴磕的額頭全是細碎的石子,被顧葭扶起來后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顧葭身后的散發(fā)著上位者氣息的星期五,怎么也有點兒不敢再多看,而是對顧葭說:“謝謝謝謝三少爺,三少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只要是三少爺坐我的車,那一律不要錢的!我這輩子給三少爺做牛做馬做一輩子!” 話說完,富貴又想起顧葭常常喂養(yǎng)的野狗,自己現(xiàn)如今做了顧葭的牛馬,倒是比野狗好一萬倍。 顧三少爺不理解富貴這么夸張的感謝,但也不會直接拒絕,他愿意接受富貴的示好,不然他怕富貴不敢要他的車。 在顧葭的強烈要求下,三個人先遠離那滿是血的巷子,路上顧葭拜托富貴去找巡捕房的收尸,并讓富貴報完案后去公館等自己回家。 富貴哪里知道自己遭此大難卻好像圓了自己的夢一半,忽然有了無盡的力氣跑著去報案了。 剩下顧葭和星期五兩人走著去陳公館,此地離陳公館已經(jīng)不算遠,步行大約十分鐘就能到。 星期五見顧葭自送走了富貴后就很安靜,安靜的讓星期五再此感覺顧三少爺就像個瓷娃娃一樣,看著結(jié)石,實則一點兒磕碰就碎了,就問他:“你想什么呢?” 顧葭指了指胸口:“犯惡心……” “暈血嗎?”星期五眼睛一瞬不瞬盯著顧葭白生生的后頸,說,“不過話說回來,你這銀行的錢還沒拿回來,就許出去一大筆錢,你就不擔心到時候銀行的錢沒到位?”一般心里發(fā)悶,和人聊天是最好的解悶方法,要一直說話,就沒時間意識自己的胸悶惡心。 顧葭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被勾著和星期五說話,十分俏皮的對星期五開玩笑:“你不是還有三十文可以借我嗎?所以錢的事情我不cao心。” 星期五呵的笑了一下,手掌真是非常想要捏在顧葭那白皙的后頸上,他想,這么細,他一手便能掌握。可他只是微微抬起來,就又不動聲色地放回去。 “我比較在意的是人力車,沒想到車子對他們那么重要?!鳖欇缦氘斎坏囊詾槿肆囀菍儆谲嚪虻?。 星期五便耐心的解釋:“當然很重要,他們吃飯的家伙,租借的,每個月二十五元的份兒錢,車子丟了就是大幾百的賠償,以后也絕不會有車行借車給他,你說重不重要?” 顧葭聽了此話,卻說:“車行怎么沒有買保險呢?不是說保險就是丟了東西,就能原價賠償嗎?”顧葭也不懂,只是聽無忌說現(xiàn)在有些地方在搞保險,好幾家小公司在辦,生意還是可以的,不少達官貴人給家里貴重物品投了保。 不過保險其實目前只在上海有,天津這邊卻是沒怎么看見。 誰知星期五聽了真是驚訝的不行,手掌到底是忍不住,輕輕捏在了顧葭的后頸上,說:“你竟是還有這等生意頭腦?不過這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打仗,要做長久的保險生意是不可能的,一打仗大家都跑了,可你還是……很聰明?!?/br> 顧葭被星期五觸碰到了敏感的地方,根本還沒有躲,星期五就自覺的松開,繼續(xù)夸顧葭:“現(xiàn)在大大小小的車行到處都是,每輛車能租出去六年,新車要是丟了,車夫根本賠不起,車行就不得不考慮投保,可車丟失的概率極小,這就算是賠,我也……保險公司也是賺了?!毙瞧谖遄詈笠痪洳铧c兒說錯話,但又不動聲色的改了。 顧三少爺沒有注意到星期五話中的漏洞,而是對星期五懂這么多東西感到微妙的欣賞,好奇的打趣道:“你好像很懂這個,你失憶以前,是不是也是人力車夫呢?” 星期五一臉沉思:“嗯,很有可能?!?/br> 第27章 027 顧葭是開玩笑的, 他不認為星期五是個車夫, 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體面的車夫,這人細皮嫩rou的, 哪里像是風里來雨里去成天干苦力的? 顧葭腹誹著, 時不時和星期五聊天,不知不覺便到了陳公館的大門口,也早忘了自己方才還有點惡心想吐,正凝重的看著陳公館那黑漆雕花大鐵門, 躑躅不前。 陳公館占地面積極大, 昨日陳家小姐的生日宴結(jié)束后還有不少留宿在陳公館的達官貴人, 一輛輛黑色的豪車整齊排列在公館大門口, 雖是沒有昨日的盛況, 但也十分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