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嬤嬤臉上笑容未變，眼里含著譏誚，她站在一群下人身后，嫌惡地用扇子扇走不存在的濁氣。

    “公子這是怎么了？郡主娘娘體恤您剛剛升任，總不好再住這破草房，到時候別人說起來，她臉上也不好看，所以特別吩咐老奴過來，將這院子仔細拾掇一番?！?/br>
    “這棵樹上吊死過人，不吉利的，萬一影響了公子的仕途那可不好，所以老奴請示了郡主，要把這棵樹砍了?！?/br>
    崔嬤嬤的臉蠟像一般，噙著不咸不淡的笑，像在給這棵樹以及少年的命運宣判。

    衛(wèi)梟心里最后的冷靜克制也蕩然無存，他緩緩笑開，像惡鬼在哭。

    “你們該死?！彼曇舭祮〗^望。

    那人想叫他忍，他便忍了，五歲那年抱著她僵硬冰冷的尸體時，衛(wèi)梟吞咽了所有的委屈，獨自活在這世上，一日勝過一日的孤獨，他等來了那個怎么也抓不住的小姑娘，隨后她也走了。

    在他快要踏進深淵地獄時，衛(wèi)鴻回來了。他長到八歲，第一次有一個人把他抱起來，將他當成一個寶貝，那人頂天立地，像一座山，為了一份遲來的愛和珍惜，他看見衛(wèi)鴻左右為難的那一刻，再次決定忍耐。

    可為什么，偏偏連他娘留在世間的最后一點痕跡也要被抹去。

    “你們都該死。”少年目光猩紅，雙手按在青石地上，五指深深陷進石磚縫里。

    崔嬤嬤此時也害怕了，瑟縮著往后躲了躲，她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先離開這里去向郡主稟報。然而就在這時，失控的少年已經飛身撲過來，臉上盡是猙獰。

    對上那雙染上殺意的眼睛，崔嬤嬤驚叫一聲，來不及后退，就被少年扼住喉嚨，那只手如同將人拖向死亡的藤蔓，越纏越緊。

    崔嬤嬤的臉色開始發(fā)青，嘴里的叫喚聲漸漸變弱。

    衛(wèi)鴻拎著一壇酒，臉色微醺，哼著小曲回來時，見到一群人圍在院門口，有人指指點點，還有人高呼：“公子瘋了?！?/br>
    什么？他驚得酒都醒了，一把扔了酒壇子往里跑，見衛(wèi)梟掐著崔嬤嬤的脖子滿目瘋狂，衛(wèi)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衛(wèi)梟，松手?！?/br>
    他跑過來，雙手抱住兒子往后拖，可衛(wèi)梟瘋起來力氣極大，任他再用力也紋絲不動，反而快把崔嬤嬤給勒死了。

    “唉，兒子，聽話?！?/br>
    衛(wèi)鴻臉上冒汗，抓住了衛(wèi)梟掐著崔嬤嬤的那只手，說道：“爹求你了，殺了人就是給人留下了把柄，這老刁奴不值得你賠上自己的前程。”

    “兒子，你看看爹，實在不行，你松手，爹替你殺。”

    死活勸不動，衛(wèi)鴻急中生智，想起一個人來，“那誰，羅家那小丫頭，你出了事，她不得另嫁他人，你甘心嗎？”

    少年渙散的眼神中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動容，衛(wèi)鴻再接再厲，道：“你不想娶她了？讓她知道你隨便殺人，該怎么看你？”

    衛(wèi)鴻話落，看著少年慢慢松開手，似乎恢復了一些神智，他松了口氣，趁此機會把少年抱起來，扛在肩上往小屋里走去。衛(wèi)梟似乎累了，任他扛著，眼睛睜著，卻像睡著了一般，只是那雙眼里的空洞和蕭索讓人心疼不已。

    衛(wèi)鴻把兒子放在床上，最后的隱忍也消失無蹤。他胸中燃燒著怒火，走出來后，關上小屋的門，看著院子里捂著脖子臉色慘白的婦人，沉聲問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崔嬤嬤驚嚇中還不忘替元嘉郡主辯解：“郡主也是好心，她……”

    衛(wèi)鴻一腳踹翻了院子里那張唯一的椅子，怒道：“好心？她是存心不給這孩子一條活路了？”

    衛(wèi)鴻氣沖沖朝著元嘉郡主的院子去了，崔嬤嬤見勢不妙趕緊掙扎著站起來跟上。

    正院里，元嘉郡主正給鳥兒投食，一回頭見衛(wèi)鴻怒容沖冠的走進來，便順手放下小碗。

    “有事？”她蹙著眉，隱隱帶著不耐煩，從嫁給他那天開始，她一直是這樣的，高高在上，冷嘲熱諷，嫌惡就差寫在臉上。

    “趙宣嵐，你想鬧到什么時候？”衛(wèi)鴻臉上的悲哀有跡可循。

    元嘉郡主冷笑：“哦，又是為了那個孽子，我怎么了，作為嫡母，我關心他不應該嗎？”

    衛(wèi)鴻握拳，極力忍耐，“你想如何都行，那院子不是說好不管不問嗎，你把那樹砍了，連一絲念想也不給孩子留，你這是想要他的命！”

    “對，我就是恨不得他去死，跟他那低賤的母親一起死，我受夠了，他如今升任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堂而皇之的成為晉王世子了，只要我還在這王府一日，就不會讓那賤人的兒子有一日好過。”

    元嘉郡主靠在茶桌上，仿佛這樣就可以讓自己在面對這個男人的時候多些底氣。

    “趙宣嵐，你夠了，上一代的恩恩怨怨與一個孩子有什么相干，何況衛(wèi)梟也不是我……”

    衛(wèi)鴻氣沖腦門，差點說了不該說的，幸而及時止住了。

    “不是什么？”

    衛(wèi)鴻抹了把臉，說道：“沒什么，什么也沒有，我是被你氣糊涂了，這是最后一次，倘若日后你再針對他，咱們，咱們就和離?！?/br>
    衛(wèi)鴻放下狠話，轉身就走，元嘉郡主身子一軟坐在地上，崔嬤嬤這時趕緊過來扶她起來。

    “郡主，別傷心了，王爺也是在氣頭上，不過您犯不上再招惹那個孽子了，今日之后，誰都知道他是個瘋子，稍不如意就要殺人，陛下哪里真會封他世子之位呢?！?/br>
    她說了這么多，元嘉郡主卻像沒聽到似的，嘴里恍惚地重復衛(wèi)鴻那句話：“何況衛(wèi)梟也不是我……不是什么？”

    衛(wèi)鴻回到小院，看見丟了魂一樣的兒子一籌莫展，他坐在床邊待了一會兒，站起身時有些頭暈目眩。出了房門，他喚來一個親信守著衛(wèi)梟，便離開王府，騎著快馬趕往靖國公府。

    *

    靖國公府，用完晚膳后，一家人坐在正廳里說話，氣氛其樂融融，姚氏在給未出世的外孫做小衣裳，羅悠寧坐在她身邊，幫著遞針線。

    另一邊靖國公喝多了酒，靠在羅漢床上閉目打瞌睡，至于羅長鋒，他最閑，在角落里挨個拿起架子上的擺件研究。

    這時，下人進來通傳說晉王來了，清醒著的幾人還沒反應，靖國公羅桓先拍著大腿起身，嚷道：“不喝了，我得躲躲?！?/br>
    羅長鋒放下一個瓷瓶，無奈道：“爹，人家也未必就是來找你喝酒的?！?/br>
    靖國公瞪他一眼，沉著臉坐下了。片刻功夫，衛(wèi)鴻已經進來了，他趕得急，額上還冒著汗。

    “老哥，我有事相求?！毙l(wèi)鴻進來后一點不繞彎子直說道。

    “你這丫頭借我，出大事了?！?/br>
    廳內的幾個人都懵了一瞬，靖國公不解道：“你等會兒，你要借啥？”

    他雖然喝了酒，但腦子還沒壞，衛(wèi)鴻方才分明是指著他小女兒說的話。

    “實不相瞞，衛(wèi)梟他生了病，我沒法子了，想讓你們家丫頭幫著勸勸?！毙l(wèi)鴻沒有詳說，只是模棱兩可的說了情況。

    羅悠寧怔了怔，衛(wèi)梟下午來時還好好的，不過一個傍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是見過他失控的樣子的，所以也知道晉王嘴里的生病，恐怕不是尋常人的生病。

    靖國公聽得糊涂，一時沒有答應，倒是姚氏放下了手里的針線，從容說道：“既如此，那就讓寧兒去一趟，天色晚了，恐傳出不好的謠言，長鋒你陪著一起去?！?/br>
    羅長鋒顯然還在狀況外，但既然他娘都同意了，他自然不會說什么，羅悠寧站起身，走到晉王身邊，對靖國公和姚氏說道。

    “爹，娘，那我去看看衛(wèi)梟?！?/br>
    于是等幾人走了，靖國公才回神，他詫異地看著姚氏，一臉震驚：“不是，你就這么答應了？這大晚上的，不太好吧?！?/br>
    “咱閨女好歹是個姑娘家，夜里往人家家里去，成什么樣子。”

    姚氏不理他，繼續(xù)縫著衣裳，昨日衛(wèi)梟找來時的狀態(tài)她也看明白了，寧兒在他心里恐怕重要非常。

    靖國公深深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里受到了排擠，他驚奇問道：“不是，你們女子都這么善變嗎？這才幾日，換了個人一樣?！?/br>
    說完他背著手離開正廳去院里散步了。

    羅悠寧披著一件斗篷，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她下了馬車，與羅長鋒一起，跟著衛(wèi)鴻從晉王府的后門進去，衛(wèi)鴻不好意思道：“委屈丫頭了，正門太惹眼，怕傳出去對你不好?！?/br>
    羅悠寧不在乎：“沒事，衛(wèi)叔叔，衛(wèi)梟到底怎么了？”

    他們走到小院門口，院子已經被衛(wèi)鴻的人層層看守起來，他進院后，嘆了口氣，“你自己看吧?！?/br>
    羅悠寧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到一棵被砍了一半枝條的槐樹，她問：“跟這棵樹有關？”

    “這棵樹其實是個不祥之物，衛(wèi)梟他娘就是在這里自縊而亡的，衛(wèi)梟心里總認為只要樹還在，他娘就還在這里，從他出生起，我就沒有見過一眼，那年與北狄的一戰(zhàn)陷入僵持，我時隔八年才從黑水城回來，而他已經長得很高了?！?/br>
    “我回來時才知道，鶯歌已經死了三年了。三年，衛(wèi)梟獨自長大，他的性子孤僻陰沉，一旦事關他娘，稍微受一點刺激，他就會發(fā)瘋失控?！?/br>
    “這世上最能刺激他的兩個人除了鶯歌，就只有你?！?/br>
    衛(wèi)鴻的意思不言而喻，羅悠寧低下頭，她知道，那三年里衛(wèi)梟不只經歷了喪母之痛，還被她這個唯一的朋友遺忘拋棄了。

    “我聽衛(wèi)梟說，你知道自己失憶的事了？”

    “嗯，我進去看看他。”羅悠寧心中揪痛，只想去少年身邊陪著他。

    衛(wèi)鴻嘆息：“去吧，如今只有指望你把他叫醒了。”

    羅悠寧進去后，衛(wèi)鴻和羅長鋒一起在院內等著，羅長鋒寬慰他道：“衛(wèi)梟將來必定有大出息，王爺也不要太過擔心，逆境才能出英豪。”

    衛(wèi)鴻搖頭：“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衛(wèi)梟這輩子做個最平凡的人?！?/br>
    羅悠寧推開門進去，小屋里黑漆漆的，守在門口的人給她遞過來一個燈籠，她提著燈籠小心地走過去，或許她曾經來過這里，只是已經不記得了。小屋里雖然破舊，但收拾的很干凈，只是周圍冰冷蕭然，透著死一般的孤寂，像極了衛(wèi)梟這個人。

    她往床前走去，少年仰躺在床上，眼睛在幽暗的屋中亮的驚人，他看著床頂，手里緊握著一把短刀，遲緩的眨眼，安靜的像是死了，又好像隨時能滿身戾氣的暴起殺人。

    羅悠寧站在那看了他一會兒，側身在床邊坐下，她也不說話打擾他，只是看著他磨破的手指，從袖子里拿出一個小瓷瓶，里頭裝著他們羅家特制的金創(chuàng)藥。

    她捧起他一只手的時候，少年漆黑的瞳仁閃爍了一下，隨即便歸于平靜。

    羅悠寧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一盆清水，她沾濕了帕子回來給少年擦手，小姑娘的手是這世間最為溫柔的良藥，少年瀕死枯冷的心終于注入了一絲活氣。

    她一邊給他擦藥，一邊跟他說話，關心的語氣帶著一點小小的抱怨：“我每次見你，你都要受傷，你是不是故意的，所以總這樣折騰我，讓我心疼你?！?/br>
    心疼？她會心疼嗎？衛(wèi)梟感受到了胸腔明顯的震顫，他想聽她繼續(xù)說。

    “衛(wèi)梟，從我進來開始，你就沒有理過我，今日下午，你說的話是騙我玩的？”

    “我知道了，我從前對你不好，你心里恨我，是不是？”

    少年眼睛眨了一下，眸中有清醒過后的痛苦和掙扎。

    小姑娘越說越委屈了，“你要是真恨我，現(xiàn)在就起來跟我說，我一定從此不纏著你了?！?/br>
    她等了半天，少年依舊沒什么反應，只好把心一橫，說道：“那我真走了。”

    她站起身往門外走，腳步聲漸漸遠離，房中唯一的亮光也熄滅了。

    房門砰地一聲關上，少年的心劇烈一跳，黑暗中難言的恐慌包裹住他的全身，他翻了個身，固執(zhí)地伸手，卻什么都沒抓到。他開始使盡全身力氣想去追，驟然起身，他脫力一般跌倒在地，手依然朝門邊夠著，嘴里不甚清晰喊她的名字。

    “阿寧……”別不要我，“阿寧?！?/br>
    房間里突然亮了起來，滅掉的燈籠重新被點亮，羅悠寧捂著嘴，淚流滿面，她的眼淚落進嘴里，那味道又咸又澀。

    衛(wèi)梟睜眼看過去，病態(tài)瘋狂的眼里只容下那一個小小的身影，她在向他跑過來，沒有半點猶豫。

    小姑娘蹲在地上抱住了他，她只恨自己的懷抱不夠大，不能把這個滿心殘破不堪的少年全部遮擋。

    “衛(wèi)梟，別怕，別怕，我在這里，我永遠也不會走?！彼臏I滴在他后頸上，冰涼又guntang。

    那懷抱溫暖又柔軟，他疲憊孤冷的心仿佛找到了依靠，像極了記憶中那個人。

    他們坐在地上，少年將頭靠在她肩膀上，聲音沙啞的開口：“她走了?！?/br>
    衛(wèi)梟從有記憶開始，就知道了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晉王府所有的下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嘲諷和不屑，元嘉郡主更是把他當成一個臟東西，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他仿佛生來就該待在陰暗和污濁滋生的地方，而這個小院是他最后能夠守住的一點美好。

    這里在他五歲之前也住著另一個人，王府里的下人說那是他的瘋娘，年幼的衛(wèi)梟只聽見娘這個字，都從心里歡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