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書微涼的指尖碰上他的手腕，紫色的內(nèi)核滋生出一點(diǎn)綠意，而后被更為瑰麗濃郁的紫色所掩蓋，他的內(nèi)核，他的數(shù)據(jù)，他的機(jī)體，它們在瘋狂叫囂著——

    吃了他！

    吃了他！！

    吃了他！??！

    二零八八猛地將手從洛書手中抽出，后退地太急，連雞湯都濺出了幾滴。

    “小八？你怎么了，哪里不舒……”

    洛書一句話還未說完，二零八八就已經(jīng)匆忙將雞湯放在桌上，留下一句“我去廚房看看”便匆匆而去，步履急切，仿佛要逃離著什么。

    洛書僵在原地。

    他從未如此恨過自己對情緒的敏感性，也從未后悔莫名能讀懂小八的心情。若是不知道，他還能全心信賴地、擔(dān)憂地追過去，但是現(xiàn)在卻被一個無比清楚的事實(shí)釘在原地——

    小八不是不舒服，他是想避開自己。

    四人對視一眼，俱是不安與擔(dān)憂，他們還從未見過如此茫然難過的師父。

    洛書就像一個太陽，即使憤怒，也是光芒灼灼，即使難過，也不見陰云密布。但是現(xiàn)在的陽光暗淡了，他怔愣著看著小八離開的方向，就好像所依賴信任的人將他親手推開。

    他們知道師父對這個護(hù)衛(wèi)小兄弟信任得很，但是卻沒有想到，他在師父心里占得地位竟然重到了這種程度，就好像相互扶持著的兩顆巨樹。

    雖然洛書在他們面前沒大沒小，但是畢竟是他們的長輩，是他們的師父，現(xiàn)在看著洛書與小八的不對勁，就好像看見向來恩愛的爸媽吵架的孩子，無從插手。

    洛書回頭看見自家的四個孩子擔(dān)心地看著他，他勉強(qiáng)笑了笑，安撫道：“小八可能不太舒服，我去看看他?！闭f完遲疑了一下，盛了兩碗雞湯，“小八的手藝很好，你們也嘗嘗?！?/br>
    隨后便也隨著二零八八的方向走去，但是無論是他還是他們，都知道洛書剛剛所說的不過是個托詞，若是真的不舒服，以洛書的醫(yī)術(shù)不可能沒法看出來。

    洛書走后，桌上一片靜默。方尚清，曲青邪，蘭追，百骨知，四人團(tuán)團(tuán)而坐，相顧無言。

    最終是曲青邪先開了口。

    “老四，你知道老頭子和小八兄弟怎么了嗎？”他們?nèi)齻€都是剛剛才趕到，明明前兩天他們之前還一如既往，怎么突然就這樣了？

    蘭追搖搖頭，沒了洛書在場，他又變回了冷淡的樣子，一雙墨色的眸子，仿佛看向什么都是滿不在乎的漠然。只是收斂了一身氣勢，再加上在場的幾人對這個師弟的“本性”都有了解，因此倒是都不在意這些小細(xì)節(jié)。

    “小七呢？”方尚清看向百骨知。

    百骨知苦惱地?fù)u搖頭，“所有聽風(fēng)者，都沒有發(fā)現(xiàn)師父和護(hù)衛(wèi)小兄弟有哪里不對勁?！?/br>
    也就是突然爆發(fā)的？

    曲青邪看不順眼就殺，看得順眼就對人好，向來殺伐果斷慣了，到現(xiàn)在都沒理清焦尾和方尚清的事情，考慮這種事簡直就是在給自己找不自在，他把心里的“強(qiáng)取豪奪”“不服就干”之類各種需要不需要打馬賽克的餿主意劃上叉叉，認(rèn)命地戳了戳身邊的方尚清：“老大，怎么辦？”

    老、老大？

    ……二師兄不愧是魔道上的，連叫人都這么、這么放蕩不羈。

    方尚清習(xí)慣了曲青邪不時的抽風(fēng)，坦然接受了這個帶著匪氣的稱呼，但是語氣依舊是憂心忡忡，“不知道前因后果，就無從下手，看師父的反應(yīng)，師父應(yīng)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若是直接去問小兄弟，卻是逾越了。”

    眾人沉默，方尚清話說得句句在理，卻是一個死局，這種無從下手的感覺十分糟糕。就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方尚清突然又問道：“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小八兄弟好像哪里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

    在場的都是武藝超絕、五感過人之人，哪怕第六感不如方尚清敏銳，但是經(jīng)過他的提醒，也能發(fā)現(xiàn)確實(shí)有什么不對勁。

    曲青邪恍然大悟，扇子在手上一敲，話不經(jīng)大腦脫口而出，“小八兄弟容顏更盛以往！”

    “噗！”

    寧恒手忙腳亂地擦拭湯藥，一世英明毀于一旦。

    什么情況？他記得曲湖雖然陰險狡詐，冷心冷情，連自己的妻兒都能算計(jì)，但還算正經(jīng)，怎么生了個兒子就是個逗比？

    寧恒：這屆魔教教主不行啊。

    寧恒在洛書的治療下，連睡了五六天，今天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禁錮的內(nèi)力被盡數(shù)返還，幾人的動作聲音從頭到尾又都沒有瞞著寧恒，這下子可聽了個全。

    當(dāng)著喝湯群眾的寧恒終于被這一伙人看見，蘭追冷冰冰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懊惱，連忙將寧恒青請到了桌上。

    還未來得及做介紹，方尚清在看清寧恒面貌的一剎那，豁然起身，“寧前輩！”

    這不是失蹤了五十年的寧前輩嗎？！

    寧恒笑著看著方尚清，這個孩子做的很好。

    想他寧恒他癡于武道，在識人上卻如同瞎了這一雙招子，哪怕武藝超絕，卻也抵不過最信任之人的背叛，最后落了個五十年身陷囹圄的下場。

    他很合適，不論是做一名俠士，還是一名盟主。

    寧恒笑著道：“不用叫得那么生疏，叫寧叔就好?！?/br>
    做過了簡單的自我介紹，話題又回到了洛書與二零八八的身上。

    然后眾人就被迫再次想起了曲青邪驚天地泣鬼神的發(fā)言。

    曲青邪：……

    “我這是從丹青繪法的角度來看的！你們想到哪里去了？?。?！”

    曲青邪好氣哦，并不想保持微笑。

    方尚清輕咳一聲，把跑掉的話題引回來，“不過確實(shí)，小八兄弟確實(shí)比之前引人注目了許多?！?/br>
    百骨知無意識地敲著桌子，隨之道：“好像是這樣的哎，我之前收集信息很難想起小八?！泵髅饕粡埬樂诺侥睦锒紤?yīng)該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卻是連聽風(fēng)樓的樓主都會忽視的人。

    就連蘭追也補(bǔ)充了一句：“隱匿感減弱了。”

    就像是雕塑，再精美的雕塑也是擺件，常處一處便易令人習(xí)慣，進(jìn)而忽視。

    但是現(xiàn)在二零八八，卻像是仙，走下了云端。

    方尚清揉揉額角，但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變化還不夠。還是找不出解決的辦法。

    寧恒想了想，問道：“方才小兄弟與小洛兄起了爭執(zhí)的起因是什么？”

    曲青邪自己也有點(diǎn)不確定地問道：“因?yàn)閹煾傅挠|碰？”

    方尚清想了想，搖頭，遲疑的神色中混進(jìn)了一絲不可置信：“是師父說……他想談戀愛？”

    “何為‘談戀愛’？”發(fā)現(xiàn)了新奇的詞語，寧恒很好奇。

    蘭追的冰山臉也裂開了一道裂痕，“就是……娶妻之意?！?/br>
    寧恒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我以為小八兄弟與小洛兄本來就是……”

    那樣親昵的動作，那樣溫柔的眼神，竟然不是嗎？

    方尚清為了自己師父的“清譽(yù)”連忙搖頭，“不是，師父沒和我們說過，如果師父想找?guī)熌锝^對不可能不說的。”

    方尚清說著，另外三個也隨之點(diǎn)頭。

    方尚清又補(bǔ)充道：“師父和小八兄弟雖然是名義上的主仆，但是更接近摯友?！彼詣幼饔H昵些也是正常。

    寧恒聽著有些茫然，大概是他被囚禁的五十年，日日夜夜只能看見冉蒼，以至于對愛意有了什么誤解罷。想著，他又為自己的妄加猜測汗顏，其實(shí)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舉動也要比冉蒼好上不知千倍萬倍。

    揭過了這一茬，便又將事情繞回了洛書與小八，以及龍韜與蘭刃身上。

    只是剛剛寧恒的一番話，卻在方尚清心里輕輕一點(diǎn)，有什么事情揭開了“習(xí)以為?！钡拿婕啠妥兊脮崦疗饋?。

    師父與小八兄弟，真的只是普通的摯友嗎？

    ＊＊＊

    洛書沒有去找二零八八，若是他想躲，哪怕他找到他也沒用。他現(xiàn)在腦子里亂成一團(tuán)，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變成這樣。

    ……不對。

    不是突然，在強(qiáng)行進(jìn)階的那一天早上，小八分明就有些不對勁了，但是當(dāng)時不過是以為完全進(jìn)化所帶來的后遺癥，沒有放在心上。

    “師父，有什么煩心事嗎？”

    子車籌的聲音響起，洛書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又走神了，本想說沒事，在看到阿籌含著滿滿擔(dān)憂的目光，就改變了主意。

    洛書摸了摸把子車痕整個人都纏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繃帶，心疼地想念起來當(dāng)初那一頭長發(fā)的手感，現(xiàn)在阿籌的傷還沒有好全，只露出了五官，連頭頂都包裹地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看起來就像個易碎的娃娃。

    但是正因如此，洛書才不能把事情瞞著他。

    “我和小八出了點(diǎn)事?！甭鍟忉屩?，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子車籌——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說的，因?yàn)榈浆F(xiàn)在洛書還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

    洛書喝了一口雞湯，香濃的雞湯混著淡淡的藥味，洽淡好處地中和，混雜成讓人抓心撓肺的美味。

    這是小八準(zhǔn)備了整整一夜，加上今天上午才熬出來的。

    剛來的那日，他將廚子學(xué)徒的所有菜品品嘗了一遍，也挑剔了一遍，卻對最后一道雞湯贊不絕口。他大喜過望，問是誰出了師，站出來的卻是帶著無奈笑意的小八。

    “公子，你的舌頭太叼了，加上八哥的菜，正好讓那幫小混蛋，和幾個帶著傲氣的掌勺服氣一下。”

    洛晴是這么說的。

    這可真是服氣了，特別是那幾位恃才傲物的掌勺，恨不能睡在廚房。

    小八見他喜歡，便多給他熬了幾次，中間也有換換口味，或是熬至乳白色的豬骨湯，或是連刺都被根根熬軟的魚湯，但是他最喜歡的還是這雞湯。

    可是這雞湯是最難熬的。

    為了不膩到他，雞湯里的油被一絲一絲地撇出來，吊了這樣久的老母雞湯，熬到骨rou分離，甚至不需要動作，雞rou就會從雞骨上脫落。

    這樣久，鍋灶上一刻也離不了人。

    這樣細(xì)心著照顧著他的小八，他究竟是做錯了什么，才會讓小八露出那樣的神情？

    洛書想起小八將手抽出時，他的眼睛，就像是琉璃玉碎，或是寒蟬驚鳴，復(fù)雜到令他難以看出他的心思，卻能完全地感受到他的難過，與想要離開他的心情。

    別觸碰我。

    動作、眼神。

    別靠近我。

    指尖，掌心。

    洛書心里鈍鈍得疼。

    若是旁人，他定要上前問個明白。

    但是這是小八，害怕失去，所以甚至不敢開口，只怕聽見他說他要走。

    洛書又想起他突然感知到的，小八的情緒。不是從契約相連的魂魄中傳來，而是他清晰地感知到的。

    小八原身是系統(tǒng)，也就是一串?dāng)?shù)據(jù)，最開始的見面，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設(shè)定好的程序。后來在崖底，隨著慢慢的相處，小八的情緒變得鮮活起來，但是還不夠。洛書只能通過契約，感受到小八極為強(qiáng)烈的情緒，而無法在相處中感知到。

    也就是說，這樣的小八還不能成為“人”，他所有外在的情緒都是模仿，真實(shí)的感情卻是用數(shù)據(jù)來反應(yīng)，但是就連小八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數(shù)據(jù)對應(yīng)著怎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