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節(jié)
冉蒼瞇起眼睛,定定地看著洛書手中的毛球,又看向冉星辰的胸口,冉星辰皺眉,下意識地跟著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胸口衣襟之間探出了一只明黃色的毛球,大抵是方才取機關(guān)鎖的時候帶出來的,半透明不知是何質(zhì)地的小翅膀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些許。 洛書挑眉,不著痕跡地上前一步,擋住冉蒼定定看向冉星辰視線,道:“古語有云,虎毒不食子,您倒是吃親子的血rou吃得快活。” 他童聲稚嫩,語氣卻老成,拉長了聲音的“吃”字莫名帶著一股子鬼氣。 冉蒼卻已經(jīng)沒什么顧忌,他嫉恨而貪婪地打量著洛書光潔的皮膚,仿佛洛書就是一塊唐僧rou,吃下去就能長生不老。 年紀比起之前相遇時又小了…… 他早就有意將洛書捉來,威逼也好,利誘也好,總歸是要讓他將返老還童的法子吐出來。尤其是他已然垂垂老矣,而卻見洛書年幼模樣,言笑晏晏,這種渴望便達到了頂峰。 但是派去醉仙樓的探子都被擋了回來,想要直接強攻他的身體狀況又不允許,加之那時有吳勞在側(cè),這件事便暫且安置了下來,沒想到洛書今日自己送上門來。 在醉仙樓奈何不了他,難道在皇宮還不成? 暗處的氣息知曉冉蒼心意,寂靜而迅速地移動,隱隱將洛書三人包圍其間。洛書的目光落在千絲蠱上,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 冉蒼眉頭一跳。 “不知樓主與我兒有何淵源?” “淵源嘛……”洛書將手中青色的毛球掛在腰間,與草蟋蟀同一處,像是夏蟲停在了一片草地上,青蔥融綠的色彩明快地跳躍在黃色調(diào)的大殿里,仿若蕭瑟秋日的一抹生機。 “皇帝陛下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 冉蒼沉聲問:“是辰兒失蹤的那十年?” 洛書詢問地看向冉星辰,冉星辰深吸一口氣,走到了洛書身邊,屈膝蹲下,肩膀比洛書的略低一寸,他看向冉蒼,不知心里是難過還是興奮,聲音微微發(fā)顫。 “這是我?guī)煾?,洛書?!?/br> “德皇后和你的人將我丟下落仙崖,沒想到上天也看不過我渾渾噩噩,又給了我一條命?!?/br> 冉星辰?jīng)]有細說什么,要說身心痛苦,除了讓師父跟著難受、難道還指望冉蒼又那么一絲半點的愧疚?要說其中快意,那是他所珍藏的最寶貴的一段記憶,又做什么要和冉蒼分享。 只是他沒想到,時隔多年,哪怕只是當著幾個人的面,親口說出自己是師父的弟子,竟然讓他如此安心,想象中近乎于手足無措的興奮反而淡淡,更像是無根的浮萍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居所,離家多年的游子終于回到了暖爐旁,于是一夜好眠。 冉蒼靠坐在床榻上,周身的千絲蠱仿若流淌的鮮血。 “朕還真沒想到,以為是只貓,卻養(yǎng)了一頭狼。” 洛書輕笑著搖頭,“不不不,皇帝陛下,你要明白,養(yǎng)和養(yǎng)之間也是有區(qū)別的?!北揪痛蛩闱霉俏?,又怎么能做夢對方知道了真相也一直忠心耿耿。 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自己最清楚,冉星辰被文皇后教得很好,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有怨報怨、有恩報恩,他回到皇宮之后,雖然一開始就沒有對冉蒼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卻也一直老實本分,不爭不搶,當年為冉蒼擋下的那一箭,也確確實實是穿透胸腔,擦著心臟險而又險避開。 當時他也不過是剛從崖底出來,十六七的年歲,千鈞一發(fā)之間,自身的武功也只能趨勢身體勉強避開要害,雖然有幾分算計,沒有告訴冉蒼自身會武,當時也依舊是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 那將命豁出去半條的擋法,也不過是因為他依稀記得,當年三人泛舟江上,那將按在頭頂?shù)拇笫?,干燥而溫暖?/br> 若不是救出了寧恒,若不是對當年母親的死起了疑心…… 冉星辰拉住洛書的袖子,沒什么辯駁的心情。說他白眼狼也好,說他心機深沉也罷,他都認了,在宮里哪里有什么全心全意的信任,若是真沒有半點心機又怎么活得下去。 歸根結(jié)底,準備著篡位的是他,想要冉蒼死的也是他,都沒什么好說的,做了就是做了。 洛書準備好的話就卡在了喉間,最終化作了長長的一聲嘆息。 “算了?!?/br> 他捏了捏冉星辰的肩膀,向后退了一步,環(huán)視四周,每一次目光的停駐之處,都是與暗處氣息的一次交鋒。 一共三十二人。 后背冷汗津津。 這人究竟是誰?以他們的隱匿功夫,究竟是如何…… 冉星辰站起身來,再次舉起了手中的機關(guān)駑。 洛書的三徒弟,天生體弱,不長于體術(shù),練的是一雙招子,一身騎射功夫。 冉星辰和方尚清他們不同,他自小是被捧在手心上過活,“父母寵愛”,“家庭和睦”,雖說是歷經(jīng)了一次生死,卻也不知道仇人是誰,甚至對自己險些就要喪命這件事也沒什么深刻的認識。 對于身后的刺客,怕是怕的,但是沒接觸過過武功,自小生活在宮里,遇到這種事第一反應(yīng)也是要回家,要侍衛(wèi)保護,要父皇和母后為他撐腰,而不是練武,自己報復(fù)回去。 天真浪漫。 眉間含笑,眼底有光。 這種干凈純粹的孩子,沒經(jīng)歷過近乎絕望的掙扎,天生體弱,又地位極高,不必涉足武林,自有萬人相護,雖然悟性不錯,但是不管怎么說,好像都沒必要跟著他學(xué)武。 宮中風(fēng)云變幻,自己將人留在這里當徒弟,沒準反而是害了他。 當時洛書就這件事和二零八八討論的好幾次,試圖將冉星辰直接送上去,但是冉星辰是系統(tǒng)鎖定的三徒弟,不教他兩個人都上不去,洛書也只好教了。 越教,越是感嘆。 冉星辰被文皇后教得很好,大方有禮,一點沒有沾上紈绔習(xí)氣,即便是驀然從錦衣玉食到粗茶淡飯,也沒有喊苦喊累。然而冉星辰到底是天生體弱,平日在宮里都是好好安置著,不讓多動,而練武自然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嬌貴的小太子哪里受的這樣的苦,純粹皮rou的痛苦就已經(jīng)讓人難以招架得住。 短短十年之內(nèi),就要將武功練得入境,說不苦簡直是個笑話。 方尚清他們心中有一腔仇恨,可以咬著牙撐過去,可是冉星辰?jīng)]有。 洛書覺得有些好笑,又有點悲哀,沒想到在這時候幸福反而成了枷鎖。 細嫩的手指已經(jīng)磨出了一層細繭,嬌嫩如豆腐的皮膚也變的粗糙,渾身肌rou酸痛到難以起身,敷著草藥的眼睛又麻又癢,有時候為了藥效,需要幾天內(nèi)都戴著眼罩, 冉星辰不嬌氣,但是洛書不止一次站在冉星辰房間外聽他低聲的嗚咽,不止一次在為他蓋被子時擦去他腮上的淚水,不止一次聽見他夢中囈語,是一聲聲“父皇、母后”。 他想家了。 有時候洛書感覺自己和二零八八就是兩個壞人,把一個根本不需要練武的孩子壓在崖底,與父母親人分離十年。 洛書像是補償什么似的,像是壓迫似的將他的時間壓迫到了極限,教他治國之道,教他帝王心法,教他排兵布陣,就算年紀還小,記不住,也要他暫且背過,在余下的日子里慢慢斟酌。 在冉星辰出崖那一天,洛書感覺自己像是放飛了一只本該自由的鳥兒,心中盡是祝福。 可是洛書沒有想到,冉星辰也沒有想到,原本的幸福就是水中月鏡中花,再回去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冉星辰也好,洛書也好,本以為可能會一輩子都用不上的武功,竟然救了他這么多次命,那利箭,有一日竟然要對準當初不顧一切拼命也要回到身邊人的心口。 其實洛書很慶幸,他能在一切被揭露之前出崖,更慶幸不論是冉星辰還是方尚清,他們每個人都有了除卻仇恨與執(zhí)念之外想要做的事情。不論是仇恨了卻還是執(zhí)念崩塌,接下來的應(yīng)當是生無可戀,與世長訣。 “冉蒼,我不會殺你,當年母親守你寂寥數(shù)十載,文家滿門怨魂。你好好活著,從今往后,日夜為所做的懺悔,也許再入輪回路還能少幾年的刑罰。” 冉星辰垂眸,虎口帶著薄薄的繭,將機關(guān)駑一寸寸按過。 冉蒼嗤笑,“吾兒,你以為只憑你們?nèi)四艹鋈??”千絲蠱越發(fā)得明艷,扭動著身子,好像寄生于大地的血管,過多的血液被吸食,冉蒼的臉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卻越發(fā)猙獰。 不知是不是錯覺,千絲蠱暴露在外面的部分,似乎是變少了。 “辰兒,你好好地獻上半血,洛書再將功法交出來,自廢武功,我便饒你師父一命。既然說什么師徒情深,想來你也不愿意看見你師父身死逍遙?!?/br> 千絲蠱迎合著扭動,似乎下一秒就要鉆進洛書的體內(nèi),吸食血rou,敲骨吸髓。 冉星辰面上籠上一層怒意,“冉蒼……” 洛書突然一笑,“你說你要攔我,可是你用什么攔?就憑這暗處是三十二個人?武功是不錯,但是也就那樣?!?/br> 他抬眸看向冉蒼,冉蒼心頭又是一跳,他直覺自己忘記了什么東西,可是卻想不起來。 身上乏力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冉蒼心知已經(jīng)不能再拖延,低喝一聲。 “拿下!” 霎時間三十三道無形氣息轟然炸開! 洛書縱身一跳,人在半空,雙手如撥云,左手連點十三下,泛著藍光的銀針落地,右手前探,食指拇指正正夾住刀尖。 洛書正對上刀主人的雙眼,勾唇一笑,刀主瞳孔一縮,飛身后退急撤,卻見洛書手一揚,只兩指便將刀奪在手中。 “嗯?真是好刀。” 洛書屈指輕彈刀身,鳴嘯聲清亮。 “冉蒼還真舍得下本錢,不知道你身上……可還有什么好東西?” 二零八八隱沒在陰影處,自進宮殿之后就沒有出聲,他就像是一瓶影子,半透明的屏幕上藍色的數(shù)據(jù)流浮現(xiàn)又隱沒,他的目光緊緊跟隨著洛書,眸子里閃過道道機械性的藍光。 冉星辰手中的機關(guān)駑力道極強,箭頭為精鐵所制作,以內(nèi)力催動,可穿透一尺厚的木板,他征戰(zhàn)邊疆數(shù)十年,自回到皇宮,周身血氣盡斂,如今一朝爆發(fā),見者如過尸山血海,箭箭穿喉! 那邊疆傳聞的,太子殿下百步穿楊,于大軍中直取敵人首級——竟然根本沒有絲毫夸張的意味! 冉星辰將機關(guān)駑對準冉蒼,又屢屢被擋下,強勁的箭力將肩膀穿透,最后離著龍床只差毫厘。 “冉、蒼?!?/br> 那幾乎要嚼碎了的恨意。 洛書于匆忙之中回頭看向冉星辰,冉星辰若有所感,勉強沖洛書一笑。 洛書只覺得心口被扎了一根細細的針,發(fā)酸的、隱隱的、纏綿地疼。 他抬腿踢飛向頭頂打來的流星錘,捏住了對方的腳踝,猛地一抽一送,力道極大,侍衛(wèi)下盤不穩(wěn),面色一變,借力騰空,另一只腳踹向洛書太陽xue! 洛書不過是十歲孩童的模樣,手指纖細而柔軟,握在腳踝上卻像打鐵的鐵鉗,幾乎要將骨頭一并夾斷。 侍衛(wèi)額上有汗,腳下動作卻半點不慢,洛書抬手一擋,侍衛(wèi)心中大喜,這細軟的胳膊怎么擋得住他的全力一踢,待到寸寸斷裂,那……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侍衛(wèi)額上的汗珠終于滾落。 斷裂是斷裂,只不過斷的是他的腿。 洛書單手提起他的腿,像風(fēng)車似的整個人掄了起來! 待到結(jié)束,他已經(jīng)像是一只刺猬。 洛書走過去蹲在幾近暈厥的人身旁,笑瞇瞇的樣子在他眼里像極了惡鬼。 “這么濃的血氣,不知道手里有幾條冤魂?!?/br> 背后有人殺了上來,洛書混不在意地以背相對,聽聲辨位單手將敵人打開,有條不紊地收繳著戰(zhàn)利品。 直到這時,冉蒼才發(fā)現(xiàn),他引以為傲的天字軍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將這三十二人齊齊打倒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可恨他今天做的事情不好讓旁人知道,故而將人遣散! 不過…… 冉蒼看著掩映在層層護衛(wèi)之后的冉星辰,突然一笑,盡是諷刺。 像是一場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的戲劇,早在開始就注定了結(jié)局。 冉星辰如他所料般發(fā)出了一聲帶著驚怒的低吼。 千絲蠱。 觸血則身如細絲,寄生于人體血脈,以人血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