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節(jié)
隔著衣衫也能看見背后的一對蝴蝶骨,再也不是當(dāng)初一步一步將他背出尸山的結(jié)實(shí)。 他是毀了他嗎? 冉蒼自背后將他抱在懷里,溫?zé)帷?/br> 手臂緩緩收緊,勒著單薄的身子,好像要將他斬為兩半,揉進(jìn)懷里。 可是他在他身邊。 再也不會去看別人了。 冉蒼將他的頭轉(zhuǎn)過來,卻看見那雙眸子,依舊黑亮,其中卻看不見他。 好像他與這床鋪枷鎖桌椅也沒什么不同。 冉蒼的心臟猛地被攥緊。 “阿恒!” …… 眼前是一片明黃。 他以為自己叫得聲嘶力竭,實(shí)際上發(fā)出的聲音仿若蚊蠅。 眼前的事物漸漸變得真切。 不見清風(fēng)明月,不見篝火喧囂,不見黃金囚籠,卻還能看見那雙眼睛。 冉蒼掙扎著去抓,可是抬不起手。 寧恒就站在他窗前,面無表情,不悲不喜。 阿恒! 冉蒼像是說阿恒你救救我;想說阿恒你知道的,我只是太怕有一天你不告而別;想說阿恒你原諒我好不好,我知道錯了……他想說的很多,卻都梗在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洛書冷聲道:“看過了,可以了吧?” 冉蒼瞪向洛書,洛書想說什么,又覺得是對牛彈琴,干脆別過頭眼不見為凈。 寧恒輕輕按了按洛書的肩頭,又看向冉蒼。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冉蒼嘴唇張合,看著眼前的寧恒。 他長發(fā)束起,一身白色勁裝,隔著衣料也可知其下肌rou流暢如獵豹,腰間挎碧色長劍,分明就是意氣風(fēng)發(fā)正當(dāng)年,哪里還有半分羸弱模樣。 這才是寧恒。 這才應(yīng)該是寧恒。 他曾日夜不死心得去問寧恒,他可否原諒他,他可否理解他。他自欺欺人,總覺得終有一日寧恒會理解他的痛苦,無需枷鎖也會留在他身邊。 可是這一刻,他突然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給鳥兒剪去翅膀養(yǎng)在籠中,哪怕拿水再清,那果子再鮮美,也不是鳥兒想要的。 鳥兒合該就屬于藍(lán)天,而不是他手中的一方牢籠。 阿恒應(yīng)該也是這樣想的吧。 洛書仰頭看向?qū)幒?,他知道寧恒已?jīng)放下,只是擔(dān)心冉蒼還有什么手段,或甚是想要同歸于盡。 明明是溫暖一切的太陽,他卻偏偏要將光鎖在懷里,再不讓旁人看見。 明明是出于教養(yǎng)的溫柔,他卻固執(zhí)得要據(jù)為己有,以為那就是永恒。 他給你的幫助,是想給你目標(biāo),他給你的光明,是想照亮你未來的路,而不是被你拉著永墮黑暗,共沉亡。 洛書定定地看著冉蒼,從冉蒼眸中看得見恍然,卻看不見悔恨。 殿中的香燒了一截,灰色的折斷落下,埋入香爐,陽光斜斜,將窗欞的影子照在地上。 冉蒼聲音沙啞,如百歲老人。 “阿恒,你可曾心悅我?” 那日煙柳飄白,你將被偷走的錢袋子拋給我,灑然一笑,眉目清朗。 你可曾心悅我? ‘小公子,以后小心點(diǎn)啊。’ 那日蟬聲喧囂,你捧來一只木匣,藥香繚繞。 你可曾心悅我? ‘阿蒼,這是能助你重塑經(jīng)脈的藥?!?/br> 那日楓葉如血,我在萬人之上,受眾人朝拜,你立于臺下,一身白衣,眉眼溫柔。 你可曾心悅我? ‘武林盟與皇室結(jié)盟?!?/br> 那日東風(fēng)凜冽,鎧甲結(jié)霜,背后是敵軍叫嚷,你將我背在背上,與我藏在窖中,呼吸糾纏。 你可曾心悅我? “阿蒼,別怕?!?/br> 贈你發(fā)簪時的清風(fēng)拂柳,燭影搖晃間的傾心傳授,炎炎烈日旁的傳功習(xí)武……你可曾有那么一日、一刻、一瞬——也如我一般,亂了心跳? 冉蒼看著寧恒,似是懇求,似是希冀。 這樣是不是代表,不是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 寧恒看著他,在冉蒼期待的目光中,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從未?!?/br> 當(dāng)初那個皺皺眉頭都會讓他心頭一緊的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眼前的人,哪怕眼神再絕望,他心底也宛如死水,毫無波瀾。 有些話,當(dāng)初是知道他不會聽,然后是不想說,最后是覺得沒必要了。 但是為了給他一個、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寧恒還是想說明白。 “我自始至終只是把你當(dāng)做后輩,當(dāng)做兄弟,當(dāng)做半徒,未曾有過半點(diǎn)越界?!?/br> 沒有過說不清的曖昧,沒有過過分的親昵,寧恒在那五十年里從未想清,怎么冉蒼會動了別的心思。 后來說起,洛書看著他神色莫名,落于輕輕的嘆息。 因?yàn)閷τ谟行┤?,溫柔就是親昵,溫暖就是曖昧,生長于暗處,驟然見得光明,就會分不清執(zhí)念與喜愛,左右最后落筆于執(zhí)念。 因?yàn)橛行┤耍焐褪菧嘏?,就是?zhí)念,就是向往,令人始于成癮的觸碰,終于戒不掉的關(guān)切。 寧恒沒有錯,冉蒼也沒有錯,錯的是他的偏執(zhí),以最惡劣的手法實(shí)現(xiàn),毀了寧恒,也毀了他自己。 “……后來,在那五十年里,我便只剩下恨了。” 寧恒淡淡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直到被救出來,我也止不住得回想,洛兄之前很好奇我恢復(fù)得為什么會這么快,大抵是因?yàn)槊咳斩荚谙胫撛鯓託⒘四??!?/br> “我被親手教出來的孩子毀了?!?/br> 寧恒輕聲笑了笑,冉蒼全身一顫。 “阿恒……” 恨我?是、是該恨……可是他心口劇烈地起伏,每一下都是一次剜心般的疼。 恨我?你怎么能恨我啊,你是寧恒,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恨我,我這么愛你,你怎么能恨我? 冉蒼喉間發(fā)出“喝喝”的聲音,可是依舊說不出來話。 紅柚正趴在洛書的肩上,擺動著尾巴。 “不過現(xiàn)在我也想清楚了,”寧恒手按住腰間的長劍,笑得一如從前,眼中有江湖,有山水,卻沒有了冉蒼,“左右也不過是五十年,以后的時間還很長,我依舊可以去游覽山河大川,你我兩清,不需要恨了。” 他迎著冉蒼怔愣的眉眼,輕輕搖了搖頭,“已經(jīng)不恨了?!?/br> 自此之后,你我之間,再無關(guān)聯(lián)。 寧恒轉(zhuǎn)身,脊背筆直,就向他腰間的長劍。 冉蒼不喜歡看見寧恒的背影,背影代表告別,可是他從未像今日一樣恐慌,大概是自知這一別就是永遠(yuǎn)。 他不恨了? 他不恨了! 冉蒼寧愿寧恒會恨,會將一腔怨氣盡數(shù)發(fā)泄在他身上,這樣他至少可以說服自己,他還記得他,他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此生都不會被抹除,他可以繼續(xù)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阿恒是他的,是只屬于他的。 可是現(xiàn)在,他不恨了。 他怎么能不恨了?! “阿恒!” 他噴出一口血,終于叫出了寧恒的名字,可是寧恒依舊沒有回頭。 …… 回到醉仙樓之后,洛書將那一對鐐銬給了寧恒,就當(dāng)是與過去徹底的訣別。 寧恒看著這一對鐐銬沉默許久,在洛書意外的神情中,運(yùn)轉(zhuǎn)內(nèi)力。 鐐銬寸寸而碎。 外層的鐵剝落,露出了片片碧綠,色如春水。 洛書的瞳孔驟縮。 寧恒的手微微顫抖,但是很有耐心地將碧色一一分離,又重新排好。 從日上中天,到金烏西墜。 寧恒也不要洛書幫忙,慢慢地拼著,最后拼出了一把劍。 與他腰間的那一把一模一樣。 “洛兄,”寧恒笑了笑,抬頭看向洛書,“這是師父留給我的佩劍,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