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別的苴公子們得了消息，再做好周密部署，暗中派人潛入蔡國王城來接人，說不得半年都過去了。

    而眼下卓嘯對那匠人極其重視，若再三五日尋不到人，想必就要攛掇蔡王下令搜城。半年？那時恐怕李恪昭墳頭的野草都已丈把高。

    “呃，那您當(dāng)我沒說，”歲行云摸摸鼻子，“不早了，您看指派誰隨我出門去苴公子府？”

    “你打算兩手空空去致謝？”李恪昭淡淡瞥她。

    歲行云面上頓時訕訕，她習(xí)慣了“與人相交貴在誠心”，上輩子甚少在意這類繁文縟節(jié)的細(xì)部。甩著空手登門致謝，這種事……別說，她還真干過。

    李恪昭沒好氣地輕嗤?！白岋w星隨你去。叫他從府庫中取兩匹霰花緞、一磚雪頂茶做致謝禮?！?/br>
    “您不是派飛星出門探底去了么？”歲行云不解。

    她進(jìn)書房前遇到飛星，飛星說李恪昭讓他去探齊氏與國相府對歲敏不聞不問的緣由，按理不會這么快回來吧？

    “他手底下有人，不必親自出去，”李恪昭低頭展開案上書簡，“他在影壁旁的樹上盯梢，你自去尋吧。”

    *****

    歲行云離去后，李恪昭目光落在書簡上，口中卻道：“出來吧?！?/br>
    斜后方的屏風(fēng)處應(yīng)聲出來位高壯魁梧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膚色黝黑，簡樸的粗布短褐也掩不去他通身那股肅殺之氣。

    “葉冉，你知我素來用人不疑。今日此舉，下不為例?！崩钽≌杨^也不抬地冷聲警告。

    葉冉抱拳應(yīng)諾。

    李恪昭又問：“聽也聽了，你對她做何評判？”

    “她很古怪。雖面對您時態(tài)度恭謹(jǐn)，卻并非唯唯諾諾，既敢想，也敢說，光憑這點，就不像希夷歲氏養(yǎng)得出的姑娘?！?/br>
    葉冉以舌尖抵了抵腮，神情復(fù)雜。

    “確如公子所言，她與咱們這幾年見過的蔡國女子都有不同。”

    當(dāng)世女子大都遵循“在家從父、出嫁從父”之道，尤其以蔡國等中原幾大國為最。

    這些女子們總是被他人決定一生，甚少有自己拿主意的時候，她們甚至習(xí)慣了，根本沒有“這是我的事，我來做主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的觀念。

    諸如“我決定我要做什么”這類的話，很多女子是不敢輕易說的。

    “就像她方才說要出門，脫口便是請您指派隨行之人，而非詢問您是否同意允準(zhǔn)，”葉冉若有所思，“這就說明她很慣于決斷自己要做什么、該怎么做，且并未覺有逾矩之處。如此風(fēng)范，當(dāng)世女子之中，屬下只十七年前在天子王姬身上見過。”

    “這不就是咱們想要看到的？”李恪昭提筆蘸墨，“看來，你對她觀感還不錯?！?/br>
    葉冉搖頭：“有些事切莫片面武斷，日久才能見人心。她今日穿了煙霞錦，也不知是刻意還是無心。若是前者，那她眼界、心胸也不過如此。”

    李恪昭愣了愣：“嗯？她穿的煙霞錦？”

    葉冉的大黑臉上立刻布滿了嘲笑：“合著您與人面對面說了那么久的話，卻連人家穿的是什么都不知？也是，您到了慕少艾的年歲，只顧盯著人家姑娘的臉看也算人之常情?！?/br>
    李恪昭渾身嗖嗖冒起冰寒殺氣：“胡說八道。我哪里只顧盯著她臉看了？敬你年歲長我一輪，免你死罪。滾去領(lǐng)十杖以儆效尤！”

    他只是覺得她眼睛會說話，只要骨碌碌一轉(zhuǎn)，就有許多出人意料的想法與見解。

    還挺有意思。

    第12章

    人與人之間有時很妙。

    歲行云與衛(wèi)令悅是昨日在蔡王宮中才初見初識，可在衛(wèi)令悅打了齊文周一拳再帶著歲行云跑走后，兩人就算是共過患難，今日再相見，情分自是不同。

    得知歲行云到訪，衛(wèi)令悅難掩歡喜地命人在花閣備下茶果，再親自出門相迎。

    有道是“大恩不言謝”，感激的話若說多了反顯生分，倒不如記情在心，他日涌泉相報。

    歲行云未與她虛禮客套，誠心施禮謝她昨日相助后便不贅言，只如熟稔老友般聊些親熱閑話。

    衛(wèi)令悅很是受用。她本不是健談性子，今日卻很有興致地頻頻發(fā)問，對歲行云的大小問題也答得細(xì)致，恨不能立時與這位新朋友相互了解個透徹。

    “說起來，我尚不知你閨名。”

    歲行云接過她遞來的茶盞，揚(yáng)睫笑道：“悅姐喚我行云即可?！?/br>
    “好名字，”衛(wèi)令悅點頭記下，又問，“對了行云，那齊氏夫婦昨日究竟唱哪出？旁人都說齊夫人是誠心向你悔過，我瞧著卻像刻意作態(tài)，欲裹挾眾意迫你和解。若真有誠意，私下讓她夫君遞了帖子往縉質(zhì)子府求見講和，你總不至于見也不見就將她掃地出門?！?/br>
    這衛(wèi)令悅看人看事倒很有幾分通透眼光，就這么憑空一推斷，雖未全中，與事實卻也相去不遠(yuǎn)。

    “還是悅姐眼明心亮，可不就是這理兒？”歲行云點頭笑應(yīng)，“你也瞧見的，開先有齊文周無故出現(xiàn)，半哄半挾想將我?guī)ё?；跟著歲敏又來那般做小伏低，我不知他倆葫蘆里賣什么藥，哪敢跟著走。”

    “說到底，你與那齊夫人出嫁前究竟有何齟齬？”

    雖說“朋友之交貴在坦誠”，但有些事并非只關(guān)乎自己一人。

    尤其是“歲氏族長以八字不合的歲十三蒙混允婚”，這事李恪昭本人雖不計較，蔡王卻不會不計較。若走漏了風(fēng)聲，希夷山下怕是要血流成河，歲行云自是不能全說。

    于是只能撿能說的來講，避開八字之事不談。

    “什么？！歲氏原要以她允婚縉公子？而你是要與齊文周議婚的？”衛(wèi)令悅既驚且怒，“她奪婚在前，竟還敢湊到你跟前來？！那齊文周也是個沒臉皮的，既如此，為何還要對你糾纏不休？真是莫名其妙。不過也幸得她奪婚，你才免于遭遇齊文周那下作小人?！?/br>
    “如此想來，還正要謝歲敏‘義氣奪婚’，也謝齊文周毀約之恩啊！”歲行云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聊過昨日之事后，衛(wèi)令悅握著茶盞好奇睨來。

    “咦，你歲氏同輩姑娘起名，究竟是依單字名還是雙字？你稱齊夫人‘歲敏’，可你名卻又是‘行云’。”

    對這個問題，歲行云是早有準(zhǔn)備的。只是她以為最先對此疑惑發(fā)問的人該是李恪昭。

    “我原也是單字名。不過那名略顯柔弱小意，身不由己，”歲行云笑笑，將盞中清茶一飲而盡，“經(jīng)了奪婚那事，我算脫胎換骨，再不像活得如從前那般，便自以‘行云’為名，望自己活得豁達(dá)疏闊，存些高遠(yuǎn)之志罷。”

    衛(wèi)令悅拍案贊賞，卻又追問：“那你本名為何？”

    “不提也罷。”歲行云尷尬撓了撓臉，避而不答。

    *****

    “對了，悅姐，你習(xí)武師從何人？眼下可有誰在旁指點？”歲行云轉(zhuǎn)了話題。

    衛(wèi)令悅道：“出嫁前偷看父兄習(xí)武，私自學(xué)的。如今無人指點?！?/br>
    “難怪。你練得不太對路，”歲行云認(rèn)真道。

    衛(wèi)令悅蹙眉：“你從哪里看出來不對路？”

    “昨日你情急之下?lián)]向齊文周那一拳，本來是想打他顴骨的，出拳后才發(fā)覺打偏了，砸到他鼻梁其實是失手，可對？”歲行云反問。

    衛(wèi)令悅驚訝：“對?！?/br>
    “你并非力大無窮的壯碩之人，又較他矮小，揮拳時自下而上斜沖，擊出力道就被自然消減近半，遠(yuǎn)達(dá)不到重拳直擊的效果?！?/br>
    歲行云抿茶潤喉，從容又道：“如此，你打在他的臉不會造成太大傷害，反可能無端激怒他而被反制。若你練得對路，出拳時就不會想著打他臉頰。”

    “那我該打他哪里？”衛(wèi)令悅雙目圓睜，虛心求教。

    “當(dāng)時那情況，你手中無可助力的兵器、物事，赤手空拳的話，首選是戳他雙眼，活退而求其次重砸鼻梁也行?？傊?，出手時率先要考慮的，是你只有這一次機(jī)會，務(wù)必使他在一擊之下短時喪失反撲你的能力，如此才能留出足夠時間，保證你逃離到安全的地方?！?/br>
    歲行云想了想，又補(bǔ)充道：“當(dāng)然，大多數(shù)女子在身長、力量上與男子天生有差，若不經(jīng)長年累月極其嚴(yán)苛的訓(xùn)練，赤手空拳對陣時女子很難占上風(fēng)。若有機(jī)會，你或可嘗試練一種可隨身隱蔽攜帶的兵器。借助器物彌補(bǔ)力量上的不足，是短時間內(nèi)提升女子戰(zhàn)力的捷徑?！?/br>
    衛(wèi)令悅聽得頻頻瞠目點頭，大受震動?！靶性?，你怎會知道這些？”

    這個問題，歲行云也是早早預(yù)備過答案腹稿的。

    “我父族靠山吃山，農(nóng)、獵都是族中大事。秋獵時恰逢農(nóng)忙，不好從佃戶、農(nóng)奴中抽調(diào)青壯勞力耽誤收成，便會挑壯實些的婦人到獵隊補(bǔ)數(shù)，是以族中這些婦人平素同樣要練箭、習(xí)武。我從旁看多了，便也略懂些皮毛?！?/br>
    *****

    敘話近半時辰，衛(wèi)令悅這才打開歲行云帶來的伴手禮看。

    當(dāng)她瞧見那些伴手禮中的霰花緞與雪頂茶時，心下微悸，神情怔忪起來?！靶性?，這是你挑的，還是……縉公子的意思？”

    歲行云有些不安地湊上去打量兩眼：“怎么了這是？”

    “回去替我多謝他，有心了，”衛(wèi)令悅百感交集地笑笑，“兩樣都是屏城所產(chǎn)。想是他念我衛(wèi)氏飄零異邦多年，送這兩樣供我解鄉(xiāng)愁。”

    衛(wèi)氏祖籍故地屏城原屬陳國。

    陳國是小國，夾在縉國與苴國這兩大國之間，隔山又有游牧蠻邦嘉戎時常滋擾殺掠，世代艱難求存。

    十七年前縉滅陳，屏城自也納入了縉國版圖。

    “……當(dāng)年我高祖父乃陳國大上造，祖父為陳三軍統(tǒng)帥。當(dāng)初與縉鏖戰(zhàn)近一年，打得民不聊生。高祖父于心不忍，便命祖父止戈。之后陳亡于李氏縉，衛(wèi)氏無顏面對故國臣民，只得舉族遠(yuǎn)走苴國。十七年了，衛(wèi)氏族人從不敢返屏城故土，只能千方百計搜羅祖籍所產(chǎn)之物聊解思鄉(xiāng)之苦。”

    如此說來，屏城衛(wèi)氏對故陳國王室來說是千古罪人，于李氏縉卻是無名功臣。

    歲行云原以為李恪昭讓飛星準(zhǔn)備這兩樣，只是隨口任意點的。待到此時瞧著衛(wèi)令悅的神情，她才明白了李恪昭的城府與手段。

    李恪昭急欲脫手那苴國匠人給素循，奈何素循優(yōu)柔寡斷，大約是擔(dān)心自己接下那燙手山芋后，又被李恪昭反手賣給蔡國，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

    今日歲行云提出要來見衛(wèi)令悅，李恪昭在那短短瞬間就看到了契機(jī)，且不露痕跡地做出了最準(zhǔn)確有效應(yīng)對。

    霰花緞與雪頂茶，這兩樣都是精工細(xì)作之物，耗時費力，價值不菲但絕非日常必須之物。

    若百姓不能安居樂業(yè)、衣食無憂，是萬沒心思做這兩樣?xùn)|西的。

    李恪昭是在告訴衛(wèi)令悅，雖她故國為縉所滅，但她祖籍故地在縉國治下依舊欣欣向榮。

    同時也在暗示，即便看在屏城衛(wèi)氏的面上，他也不會在背后捅素循刀子。

    好個李恪昭，心機(jī)了得。

    歲行云拍拍心口，沖衛(wèi)令悅笑笑：“嚇我一跳。還以為禮物出了什么茬子?！?/br>
    “行云，我們兩府公子皆是異國來蔡為質(zhì)，若明面上走太近，只怕要引蔡王忌憚，往后只怕是不好在明面上走動的?！毙l(wèi)令悅重展笑顏。

    歲行云遺憾點頭：“是啊。公子也這樣說?！?/br>
    “昨日在宮中被鬧得，咱倆都沒好好看過那活人棋局，你覺虧不虧？”衛(wèi)令悅一挑眉梢，笑得慧黠。

    歲行云以拳捶掌：“血虧啊！聽說那棋局頗有玄機(jī)，我還想著好好揣摩一番，全被攪和了?！?/br>
    歲行云記得飛星曾提過，這種棋局是“戰(zhàn)棋”的變種。她覺從這活人棋局的對弈中多少能看出當(dāng)今主流的戰(zhàn)法與兵家方略，于她來說很有觀摩的必要。

    “咱倆難得投契，若一年半載逢宮宴才見面，那也沒趣兒，”衛(wèi)令悅提議，“儀梁城中有幾家大的茶樓、酒肆每旬都會開這活人棋局，聽說比王宮里那種玩法更有看頭。后天下午城中‘聽香居’就要開大局，若不，你隨我同去？”

    歲行云想了想：“我怕得先回去問過公子。他的處境你也懂的，若我無端往外跑，怕給他惹麻煩。也不知他會不會同意?！?/br>
    衛(wèi)令悅笑得頗有深意：“你邀上他一道，他定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