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終于勃然大怒。

    弒兄殺父，是藏在御座下最血腥陰暗的秘密，也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

    而如今，他的長子正一步步踏上他走過的路。

    如同他當年謀害重傷的太子和年幼的皇太孫一般，對親兄弟下手，甚至早有籌謀，把手伸到了他的皇城司和禁軍。阻撓肅王的梁勛已然樹倒猢猻散，沒了恭王這個對手，那么下一步，他會對誰出手？

    哪怕已被削爵禁足，肅王是皇室子孫，一旦他這個皇帝出事，仍能名正言順地登基。

    元和帝一念至此，不寒而栗。

    沒有萬分確鑿的證據(jù)能證實恭王確實是遭肅王謀害，元和帝卻在數(shù)夜輾轉(zhuǎn)后，決意以此案為由，將其廢為庶民。這種事情，非他一意孤行就能辦成的，帝王之下有朝臣百姓，肅王身后還站著顧皇后和鎮(zhèn)國公府，他得找個助力。

    ——統(tǒng)領百官的相爺徐伯岳。

    元和帝對這位肥胖松軟的徐相一向頗為賞識。

    召老相爺進宮后，他也不急著提肅王的事，只問幾件交辦給他的差事。徐相逐個應對，仍是慣常的穩(wěn)重端方姿態(tài)，雖不像梁勛似的事事為皇帝思慮周全，卻看得出身在相位的深謀遠慮、權(quán)衡中庸。

    元和帝心中稍慰，待政事說完，話鋒一轉(zhuǎn)道：“恭王的事，徐卿近來可有新的消息？”

    “老臣無能，并未探到恭王殿下的下落?！?/br>
    “唉！”元和帝長長嘆了口氣，手扶龍首，緩緩道：“有件事，朕委決不下。”

    這便是探問態(tài)度的意思了，徐相端然拱手。

    便聽元和帝道：“恭王出事后，朕曾派皇城司細查背后原委，樁樁件件，皆指向肅王，且鐵證如山?！彼曇粑㈩D，覷著徐相道：“若果真如此，徐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這般秘聞令人心驚，徐相面上稍露詫異。

    在老皇帝跟前韜光養(yǎng)晦十數(shù)年，穩(wěn)穩(wěn)坐在副相之位，對于老皇帝的心思，徐相揣摩得頗為熟透。他沉吟片刻，按事先斟酌過的，緩緩道：“若此事果真屬實，謀害皇嗣的罪行決不可輕饒！”

    “可朕膝下，如今只剩他這獨苗了?！痹偷墼囂?。

    徐相長揖及地，“皇上春秋正盛，定能子嗣繁盛，慢慢撫養(yǎng)長大，何來獨苗之說？身為皇子，理當文德武修，肅王若真有謀害手足之意，焉知不會有更惡毒的野心？老臣知道皇上心疼子嗣，但若因這層顧慮而不加懲治教導，怕會令他更加肆無忌憚?！?/br>
    這話說到了元和帝的心坎上，老皇帝凝重的神色微微舒展，“徐卿覺得，還是該重懲？”

    “老臣只是怕姑息養(yǎng)jian，養(yǎng)虎遺患。”

    “謀害皇嗣是死罪——”元和帝目若深淵，徐徐道：“按律當梟首?！?/br>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哪怕老皇帝真的有殺心，徐相也不敢附和，只恭敬道：“臣以為，肅王先前削爵禁足，已是重懲，如今若真的不思悔改，可告祭宗廟，暫廢他為庶人。一則令他明白，此身榮辱皆皇上所賜，能予便能取，繼而反思錯處：二則令其消除野心，謹慎恭順行事：三則可平息物議。往后，皇上子嗣繁盛，便是偏愛肅王殿下，也可在其立功時頒賜爵位，名正言順?！?/br>
    徐相緩緩說完，跪地叩首道：“臣冒死之言，請皇上恕罪?！?/br>
    殿內(nèi)安靜了許久，元和帝才像是笑了下，“徐相此言甚是，何罪之有?！?/br>
    恭王出事后，元和帝所擔心的不過是肅王狗急跳墻，效法當年的他弒弟殺父，篡取皇位。若以徐相的建言，斬斷了肅王的念想，他亦能安穩(wěn)，往后是提拔培養(yǎng)肅王，還是多生個皇子另擇賢明，全在他手里定奪。

    且徐相向來行事老成，朝野間又有威望，他既有此心，定能在朝堂上扛住鎮(zhèn)國公等人的反對。

    元和帝甚是滿意。

    ……

    肅王廢為庶人的旨意，很快就頒了出來。

    皇城司拿出的證據(jù)加上弒弟殺父的疑慮，足以讓元和帝下定決心，而徐相在朝堂上的支持，也消解了顧家的壓力，元和帝撫平了后宮，此事便再無回旋的余地。

    ——他甚至沒召見肅王，容他分辯幾句，便下令將其圈禁看管。

    恭王仍下落不明，沒了肅王和梁勛的朝堂，漸漸變得風平浪靜，元和帝少了枕畔的虎視眈眈，雖為恭王擔憂，嚴令尋查之余，卻也放心不少，對徐相愈發(fā)信重。

    靖遠侯府里，青姈卻明顯覺出了緊張的氣氛。

    周氏近來頗為忙碌，時常獨自外出走動，便是年節(jié)臨近的事也不太上心，悉數(shù)交給董氏和青姈打理。而戴庭安回鐵山堂的時間也愈來愈少，白日里如常去衙署，回府后或是在書房忙碌，或是消失無蹤，若回來得早，便到鐵山堂陪她睡，若回來得晚，索性在書房躺兩個時辰。

    如此忙碌著，轉(zhuǎn)眼便過了除夕。

    許是時氣所致，許是恭王下落不明令人傷心，宮里的太后忽然在這關頭病倒，且病勢纏綿，頗為棘手。她不是元和帝的親生母親，這些年深居宮中甚少露臉，這回倒是一反常態(tài)，想召命婦輪流入宮侍疾。

    元和帝原只是裝個孝順的樣子，覺得今年朝廷的事令他頭疼，若宮里太后這會兒薨逝，難免添晦氣，遂以孝順姿態(tài)允了此事。

    這兩天輪到周氏侍疾，在太后榻前日夜照料。

    青姈嗅得出不尋常的氣息，這兩日也打點精神，跟董氏赴宴時留心聽貴婦們的議論，若見著戴庭安，便當瑣事說給他聽。

    這日赴宴歸來，已近傍晚。

    年節(jié)里衙署不開門，戴庭安倒是回來得比尋常早，進屋見青姈在側(cè)間里整理衣裳，抬腳便朝她走來。里頭青姈聽見動靜，回頭笑了笑，迎上來幫他寬衣，口中道：“這滿身的酒氣，難得見你在外頭喝酒。”

    “見了幾位要緊朋友?！贝魍グ搽p眸請炯，不見醉意，神色倒有點肅然。

    青姈將那赴宴時穿的錦袍解下來，有點詫異，“有事要說呢？”

    “跟我來?！贝魍グ舱Z氣頗肅，朝徐嬤嬤遞個眼色，等她帶兩位丫鬟出去，掩上屋門，便攬著青姈進了里間。鐵山堂外銅墻鐵壁，他甚少這般慎重，青姈也不自覺換了神色，將層層軟帳從金鉤取下垂落，輕聲道：“是外面出事了嗎？”

    “快了。有件大事，不到最后一刻，不知成敗。柔柔——”他自圓房后，便悄然換了稱呼，攬著青姈的肩鄭重道：“我想送你出京城，避避風頭。”

    青姈目光微頓，“是怕我出事？”

    “母親久經(jīng)風浪，不必擔心，魏鳴他們也是。只有你，”戴庭安似是嘆了口氣，“我不敢讓你冒險?！?/br>
    他點到即止，青姈卻知道他的意思。

    有些事雖未捅破，但同床共枕，戴庭安并未刻意設防，她當然覺察得出來。

    肅王、恭王先后出事，跟戴庭安暗里往來的徐相獨掌大權(quán)，太后鳳體違和，罕見的召命婦侍疾，周氏身在宮中，聽說徐相的夫人昨日也入了宮。不管這是出自戴庭安的安排，還是元和帝的密謀，驚雷過后，必是席卷而來的暴風雨。

    他想送她出京，避開旋渦。

    她微微勾唇，環(huán)住戴庭安的腰，靠在他的胸膛，原本微有點緊張的心跳隨之安寧。

    “夫君想必是相信我的?！彼吐曊f。

    “當然?！贝魍グ脖Ьo她。

    若是不信，怎會娶她進府，若非信任，又怎會留她在身邊，任她隨意出入書房。只是她畢竟年少，又過得孤苦，不愿拉著她提心吊膽而已。

    戴庭安撫著纖弱肩膀，聽她繼續(xù)往下說。

    “其實我猜得出來，當年戴將軍的死另有蹊蹺，否則夫君不會壯志消磨，拿著滿腹文韜武略在刑部度日。母親是女中豪杰，夫君守著鐵山堂收斂鋒芒，想必是在謀劃大事?！彼ы?，看到戴庭安輕點了點頭，續(xù)道：“那件大事是什么，我不清楚。但若真的有危險，我不想離開?！?/br>
    聲音輕柔，卻堅定。

    戴庭安仍有些遲疑，“這是殊死搏斗的事——”

    “我不怕?！鼻鄪柎驍嗨?，微微仰頭，桃花眼里目光清澈，態(tài)度卻柔韌執(zhí)拗，“從前我的身后空無一人，如今有夫君在身邊，更不會怕?！?/br>
    父母俱忘，曾經(jīng)歷過真切的生死，這世上，如果要說她最怕的事，那便是前世重演。

    這一世夫妻是她苦心求來的，不論大事是成是敗，都不會臨陣逃脫。

    青姈看著他那雙泓邃雙眸，輕踮起腳尖，親吻在他唇瓣。手臂藤蔓般環(huán)在他脖頸時，聲音也跟著溫柔起來，“夫君放心，會一切順利的。你瞧，從前你碰見危險，我都夢到了，這回安然無事，想必能順遂。”

    這理由自然很牽強，戴庭安卻微微勾唇。

    寬慰也好，祈愿也罷，她就在他懷里賴著不肯走，拗得令他束手無策。

    戴庭安終是輕嘆了口氣，收緊懷抱，闔眼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緒，雙唇反守為攻。

    ——既不愿離開，那就并肩往前吧。

    我會護著你，始終如一。

    作者有話要說：后天見~

    第46章 結(jié)局

    正月底是太后的六十六歲大壽。

    對于深居宮中的這位太后，元和帝其實并無多少感情。

    他的生母原只是個尋常妃子，當初太子喪命、皇太孫被一把大火燒死后，先帝奈何不了僅剩的親兒子，怒氣無處發(fā)泄，便下旨殺了他的生母。后來元和帝登基，礙于朝臣的壓力，追封生母為貴太妃后，仍奉養(yǎng)著皇太后。

    只是有舊仇橫亙，兩人面和心不和。

    若不是太后有先帝留下的舊部，防備得緊，且他也須拿出孝順奉養(yǎng)的姿態(tài)收攏朝中老臣的心，元和帝怕是早就設法讓太后薨逝了。

    對于太后的壽辰，他自然也不欲大cao大辦。

    但他不愿cao辦，朝堂內(nèi)外卻有人惦記著深宮舊人。

    先前元和帝與徐相等朝臣議事時，內(nèi)廷司正好來奏請旨意，問該如何cao辦太后的大壽。當著眾臣的面，元和帝哪能太過輕視此事？沉吟了半晌，說近來國庫空虛，不宜大辦典禮，待七十大壽時再隆重慶賀即可。

    即便如此，有徐相等人進言堅持，這場壽宴仍不能含糊。

    內(nèi)廷司早早籌備，公侯重臣之家也都備了賀禮，待元夕過后，太后原本纏綿不去的病情漸漸痊愈，這場盛大的壽宴便cao辦了起來。

    壽辰那日，元和帝陪太后親往前朝的宣政殿，受群臣跪拜，后晌則在宮苑設宴。

    京中有爵位的府邸和高官重臣皆受邀赴宴，女眷或著誥命冠服，或是華服美飾，金玉珠翠聚了滿園。靖遠侯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陳氏禁足不能出門，周氏只帶了青姈在身側(cè)，婆媳一道赴宴。

    馬車漸漸駛近宮苑，周氏的面色亦變得凝重。

    青姈坐在身側(cè)，輕輕握住她的手。

    經(jīng)歷邊塞風霜后，周氏的手比起尋常京中貴婦來，稍有點粗糙，卻更溫厚有力，跟當初母親的那雙手很像。青姈將她握緊，周氏亦側(cè)頭瞧過來，素來沉穩(wěn)的眼底波瀾微動，“害怕嗎？”

    “不會?！鼻鄪栞p輕搖頭。

    周氏似微笑了下，亦握緊她，“記住，任何時候，都要跟緊我。”

    青姈頷首應諾。

    ……

    宮宴籌備得隆重而盛大，初春才露嫩綠的湖邊曠地上擺滿案幾，華蓋如云，衣香鬢影，皆恭敬有序。青姈并無誥命在身，是奉太后的特旨入宮，位置頗為靠后，也不知是誰暗里安排的，竟將周氏的位次悄悄往后挪了一排，恰在她的身前。

    旁人瞧見，雖覺得詫異，也只當是宮中貴人授意打壓戴家，不曾多說。

    青姈卻在落座時，悄悄吁了口氣。

    開闊的湖邊男女分席而坐，上首坐著的卻都是皇家人，元和帝陪皇太后居中而坐，顧皇后和陳貴妃分坐在兩側(cè)，因兒子相繼出事，精神瞧著不大好。鼓樂過后，備了禮的公侯群臣挨個跪拜呈禮，皇太后皆含笑收了。

    位于群臣之首的徐相巋然不動，直等到末尾才緩緩起身。

    他早年得先帝器重，如今大權(quán)在握，自是備受矚目。

    春光融融，身材肥胖的相爺兩手空空，走近跟前行禮后，朗聲道：“臣有件厚禮奉于太后——”聲音洪亮，比平常拔高了許多，引得眾人皆翹首看過來。他也不急，轉(zhuǎn)身朝人群里比了個手勢，神情頗為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