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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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梁府,唐慎回到家中。他從《春秋》中找到被夾在書里的請?zhí)?,唐慎認真審視上面的字,輕聲念道:“天晴日月定,果香迎風進。入室仰至極,把酒東窗菊……嗯,把酒東窗菊……” 唐慎看了許久,仍舊沒從這請?zhí)锌闯鲐埬仭?/br> 這時,林賬房進了屋,看到唐慎正在看東西:“小東家在看什么呢。” 唐慎放下請?zhí)?,抬頭道:“一封請?zhí)?,梁大人給的?!?/br> 林賬房激動地雙眼放光,身體顫抖。他走過來,道:“早就聽阿黃姑娘和姚三說,小東家與梁大人相識,沒想到真是如此。小東家,這請?zhí)墒橇捍笕逵H手寫的?” “這我就不知了?!?/br> “可否借來一閱?” 唐慎把請?zhí)o了林賬房。 林賬房手指顫抖地接過請?zhí)氯粢姷绞ノ镆话?,尊崇至極。他仔細看著請?zhí)?,讀著上面的詩:“天晴日月定,果香迎風進。入室仰至極,把酒東窗菊。咦,這詩有古怪?!?/br> 唐慎驚道:“哪里古怪?” “一時看不出來,小東家再等等,讓我仔細瞧瞧。” 看了半個時辰,林賬房笑道:“原來是首藏字詩?!?/br> “藏字?” “是。小東家應該看的出來,這請?zhí)险f的是重陽節(jié),請小東家入府一敘。把酒東窗菊,這是邀您重陽賞菊呢。不過這只是這首詩的第一層?!?/br> 唐慎:“第一層?” 林賬房:“不錯。且看這第一句,天晴日月定。表面上是說天氣晴朗,與您相會。實則天晴是為‘陽’,日月交會是為‘爻’。陽爻,出自《易傳》,亦稱‘奇爻’,這是第九卦。再看第三句,入室仰至極。表面上是說入府后共賞至極,實則,是至是極,皆為九?!?/br> 林賬房拿著請?zhí)屑殞忛?。一旁的唐慎卻如當頭棒喝,瞠目不語。 林賬房:“陽爻為九,至極為九。陽為九,九為陽,雙九,即重陽。奇怪,梁大儒為何要寫這么一首藏字詩,他已經(jīng)說了是把酒東窗菊,怎的又在詩中藏起重陽二字。” 唐慎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出聲。忽然,他對林賬房道:“林先生,有句話小子翻閱了四書五經(jīng),都沒找著。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林賬房:“什么話?” 唐慎:“離不恤其緯,而憂宗鄒之允,為將及焉?!?/br> “哈哈,小東家說的是‘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吧!這出自《左傳·昭公二十四年》?!蹲髠鳌凡粚偎臅褰?jīng),小東家沒聽過也是正常?!?/br> 第12章 凜冽寒風中,兩位身披甲胄的衛(wèi)兵手持長槍,身形筆挺,守在府門前。 忽然,一個清瘦身影從街角快步走來。站在左側(cè)的衛(wèi)兵正要出口呵斥,看清楚人后他笑道:“唐小公子,中午才走,怎么今兒個又來了?!?/br> 這些衛(wèi)兵都是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老兵,聽說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他們原籍是姑蘇府的,解甲歸田后做不了其他活計,梁大儒便主動招攬他們,當了個守衛(wèi)。他們本是軍里的兵痞子,可是進了梁府,一個個沾了梁大儒的文氣,幾年下來就變得斯文起來,對人也客客氣氣的。 唐慎道:“這位大哥,勞煩通報一聲,我想見梁大人?!?/br> “你且等著。” 不過多時,唐慎被管家領著來到梁府的書房。 梁誦正在作畫,他畫的是一朵蘭花,扎根于懸崖峭壁之間,于寒風中搖曳。穿著青衣長衫的年輕人在為他研墨,這人名為徐慧,字愚之,是梁大儒的表侄。 見唐慎來了,梁大儒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xù)作畫。他手持一支羊毫細筆,一邊信筆揮墨,一邊道:“怎的才過一個時辰又回來了。可是有東西忘了,讓愚之去陪你拿。” 唐慎上前走三步,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 “先生。” 梁誦抬頭一看,看見了唐慎手里的東西,他微微一愣。 半晌后,梁誦笑道:“愚之,你先出去?!?/br> 徐慧作了一揖,離了書房。 唐慎抬起雙臂,雙手舉著這封請?zhí)?,俯身行禮。 梁誦道:“愚之走了,不如你來給我研墨吧。” 唐慎走上前,他將請?zhí)f給梁誦,梁誦接過請?zhí)旁谧雷右唤巧?,又開始畫起畫來。唐慎捋起袖子,拿起一塊墨錠,在硯臺上研起墨來。羊毫筆下,懸崖中的蘭花高潔典雅,書房里卻是一片寂靜。 等畫完一朵蘭花,梁誦開口道:“怎的又來了?!?/br> 唐慎一邊研墨,一邊道:“來給先生賠禮了。” “哦,賠禮?你做錯了什么嗎。” 唐慎想了想:“小子或許沒做錯什么,但是小子也沒做對什么?!?/br> “說吧,你做對了什么,做錯了什么。” “重陽節(jié)前三日,先生給小子一張請?zhí)?,請入府一敘。小子做對了,猜中日期是重陽中午,與先生在亭中賞菊。然而時至今日,小子都做錯了一件事?!?/br> “什么事?” “狂妄自大,得意而忘形。” 梁誦擱下筆,笑道:“老夫可沒這么說,你這小兒郎,挺會給自己找事。” 唐慎也放下墨:“先生不這么說,那我豈不是覺得更羞愧難當。小子不才,曾放言過目不忘,倒背四書五經(jīng)。然而先生也兩次都說過,連讀了五六十年書的老秀才都不敢說這大話。那請?zhí)系淖种i,我至今沒看透。如今我明白了,先生只說賞菊,是誠心邀我。又將‘重陽’二字暗藏在詩中,是想告訴我,小子還十分淺薄,人外有人,不可猖狂。” 梁誦望著唐慎,許久,道:“老夫想說的,你都說了。老夫沒想說的,你也說了。你這小唐郎,可真讓老夫無話可說?!?/br> 嘴上說著無話可說,梁大儒卻摸著長須,面露欣慰。 唐慎見梁大儒沒生氣,他心底暗自松了口氣。他接著道:“來之前,小子聽說了一個故事。” “哦,什么故事?” 唐慎猶豫了一下,道:“開平三年,五原城外,遼人大軍來犯,氣勢洶洶?!碧粕髡f完第一句話,梁大儒面色一變,嘴唇翕動,但是沒開口。唐慎繼續(xù)道:“遼人突然發(fā)難,五原城中兵馬不足。那年正是干旱之年,城中糧草不多。朝廷的援軍眼看還有十日才能到,遼軍將五原城團團圍住。” “不是十日,他們半月才到。” 唐慎愣了一下:“是,半月才到。五原城的守城將軍眼看城中百姓軍民被困,無法得糧,他拿出十萬銀兩,給了當時的都指揮使,請其偷偷出城,籌集糧草。” 那是二十一年前,開元三年,新帝登基時出了些亂子,國力大傷。連續(xù)十年,遼人頻頻來犯,惹得民不聊生。 五原城本不與遼人相鄰,所以城中守軍也只有三千余人。誰料遼人趁大宋旱災,突然發(fā)難,連夜奪取了幽州城,大軍逼到五原城下。守城將軍名為鄭元平,出身草莽,是靠自己雙手打出天下的莽夫?qū)④姟?/br> 遼人逼城,鄭元平守了三日,城中無糧。鄭元平找到都指揮使梁誦,他雙膝跪地,請梁誦拿十萬白銀前往西夏,回來救人。 鄭元平:“我與五原,同生共死?!?/br> 就著夜色,梁誦躲開守軍,去了西夏。西夏到五原有一條水路,若是走水路運糧可以躲過遼人的探子。但那時西夏與遼、大宋都是友邦,結(jié)有盟契。梁誦找到一個西夏商人,對方貪圖十萬銀兩,卻又擔心攪入戰(zhàn)局。 梁誦當時三十出頭,是大宋赫赫有名的才子。眼見一日日過去,城中無糧無草,又有遼人逼城,他當即跪地,以頭搶地,磕得頭破血流,請那西夏商人出了兩艘船,載滿了糧草,送去五原城。 只可惜他到時五原城已破,鄭元平的頭顱被遼人砍下掛在城頭。 唐慎道:“先生那時眼見負了鄭將軍的囑托,便拔出寶劍,打算以死謝罪。幸而被隨行的人救了下來?!?/br> 梁誦仿佛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人和物,他嘆了口氣,道:“已經(jīng)二十多年過去。開元十年,大宋于朔州大破遼軍。你怎的今日又提起這個?” 唐慎走到書桌下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子出身鄉(xiāng)野,從小只識蛙蟲,不識天下。今日聽一位老秀才說起這事,小子才終于明白先生當日說的,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是什么意思?!?/br> 梁誦看他:“那你倒說說,是何含義?!?/br> 唐慎抬起頭,雙目迥然有神,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梁誦身體一震,如醍醐灌頂,久久不動。 許久后,他喃喃自語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過了一會兒,他哈哈大笑:“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說的對。你可知老夫為什么要送你這張請?zhí)?,或者,為什么當日在那趙家村,要給你那張名帖?” 唐慎愣住。 他竟然從來沒想過這事,現(xiàn)在仔細一想,他忽然覺得如墜冰窖,發(fā)覺自己的愚昧無知。 從穿到古代那一刻起,他竟一直高高在上,覺得自己是千年后的人,更加聰明博學。無論是曾夫子、梁大儒,他從未真正地將這些古人看得太重,一直高屋建瓴,目中無人。哪怕沒表現(xiàn)出來,心底深處都有這樣的想法,而他竟一直都沒察覺。如今發(fā)現(xiàn)了,實在羞愧得無地自容。 唐慎羞愧不已,他坦誠道:“小子不知?!?/br> 梁誦:“因為,你和我像極了!” “???” “過目不忘的神童,老夫也見過。天下十斗才氣,他獨占八斗。便說老夫,十二歲中了秀才,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一歲狀元及第,唐慎,你可敢說,二十一歲時你能位列進士?” 如果是以前,唐慎或許還有信心,說自己有這個可能。但他如今不再自大,他知道在古代想考中進士簡直難如登天。 三年一次科舉大試,每次收取進士三百人,平均下來一年只有一百人。 這一百人是放眼整個大宋,不是某個府城,某個州!放在后世,清華北大一年都錄取上萬人,可古代的進士,每年只有一百人。天下書生,都與你一同進考,都是你的同窗。 唐慎道:“小子不敢?!?/br> 梁誦看著唐慎謙遜慚愧的模樣,心中更加滿意,他嘆息道:“然,你與老夫太像了。唐慎,二十四年前老夫也與你一樣,覺得天下全在我的掌中。可你要記住,這世上有你做不到的事,有你救不了的人。你可曾見過幽州城外,白骨千里,血流漂杵?!?/br> 唐慎真心道:“先生,是我自大了?!?/br> “行了,過來吧,你這小唐郎,還是以前那副自傲得意的模樣,更與你相襯。不過你的那句話說的倒是不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唐慎臉皮再厚,此時也有點害羞。他哪里有自傲得意,先生真不會說話。 梁誦:“何時去讀書?” “額,這……” “明年的縣考你恐怕趕不上了,只剩下三個月,你連八股制式都沒學過吧?” 唐慎底氣不足:“沒……” 梁誦:“下月,就去府學讀書吧。” 唐慎驚訝道:“先生,府學不是只有考中秀才的人才能去讀?” “我的學生,也能去。” 唐慎驚喜道:“先生?” 梁誦笑罵:“你這滑皮的小唐郎,自重陽節(jié)后,你幾次來拜訪我,不就為的拜我為師?” 唐慎裝傻:“小子只是想來看先生?!?/br> “行了,去吧?!?/br> 送走了唐慎,梁大儒看著他清瘦的背影,又是覺得欣慰,又是覺得好笑。他將那幅蘭花圖卷成軸放好,拿出信紙,開始寫信。寫到最后,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