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即使我和父親都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誠意,說要救你,想讓你擺脫如意門。你仍不肯。 因為,你想要的,原來不止是自己的自由,還有那么、那么多。 秋姜張了張嘴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說不出來。 一時失察,沒有發(fā)現(xiàn)風(fēng)小雅就在車外,中了他的計,以為車夫真的是個愚蠢無知的老父,一心只想救自己的兒子。所以,不小心說出了真實的想法。 她十分不習(xí)慣這種感覺。 這么多年,她始終把心思藏得很好,連如意夫人也不曾察覺。 卻在風(fēng)小雅的“尋找江江”的這個局中,因為心軟、因為失望、因為憤怒、因為種種不該有的起伏情緒,而露了端倪。 太狡猾了…… 故意說出正月初一等我的話,好讓我放松警惕,以為你真的暫時放棄了對我的監(jiān)視,在某個所謂的老地方等著我自投羅網(wǎng)。 但其實,你一直一直跟著我,步步為營地算計我,誘我說出真心。 真是、真是……太狡猾了。 秋姜的手,在身側(cè)握緊又松開。 風(fēng)小雅忽然上前幾步,握住了她的手。 秋姜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掙脫,但風(fēng)小雅握得很緊,她竟沒能脫手,只好被他拉住,繼續(xù)前行。 秋姜心頭震撼:此人這是要去哪?還有,為什么走著去?他能自己行走那么久?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漫天遍地,風(fēng)小雅穿著黑色狐裘,走在前方,他的腳印落在雪地上,每一步之間的距離都是一樣的。 她再次掙扎,反而被他拽得更緊。緊跟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快走了半步,與他并肩走在了一起。 風(fēng)小雅什么都沒再說,就那么牽著她的手,繼續(xù)前行。 雪地里的腳印變成了平行的兩道。 秋姜低頭注視著這兩道平行的腳印,心中五味摻雜,像個沸開的鐵鍋,不停地冒著氣泡,最后只能嘆一句罷了。 被發(fā)現(xiàn)就被發(fā)現(xiàn)吧。 這股子火,憋在她心頭已太久太久,久到無法發(fā)泄,久到無人可說,久到很多時候連她自己都不太記得了。 秋姜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了摸佛珠。 兩人走了大概一里地后,來到一個小村落。 如此大雪,村落里竟有集市,家家戶戶門前都支著棚頂,鋪著草席,席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 “這里……是哪里?” “幸川的下游,歸巢村?!?/br> 集市里有很多人,卻沒有熱鬧的感覺,大多數(shù)人的神色是麻木的、疲憊的,偶爾精光綻現(xiàn)露出些許期待,但也很快就淹沒了。 秋姜走在人群中,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少了一塊皮膚。 有的是手,有的是脖子,有的是腿……都像那個車夫一樣,留著疤。 她立刻明白過來:“切膚?”這里是“切膚”組織的大本營? 風(fēng)小雅點了點頭。 秋姜再看那些人,原來他們根本不是在趕集,而是在交換信息。 “每月廿一,失孩者至此登記,記錄孩童特征,再下個月過來詢問。他們彼此留意,彼此幫助,這些年來,共找回了三十六個孩子?!憋L(fēng)小雅注視著形形色色的人群,輕輕道,“你說得對,官府不作為,光靠切膚之痛的當(dāng)事人,力量實在太渺小了?!?/br> 秋姜想起車夫那句“鶴公也是我們的人”,不由得好奇地打量風(fēng)小雅——他也割掉了一塊皮嗎?哪個部位? “我父并不是不想作為,而是……力不從心?!憋L(fēng)小雅眼瞳深深,蘊滿悲傷,“十年前,為了救我,他把所有的內(nèi)力都給了我?!?/br> 秋姜一驚——難怪胡智仁說風(fēng)樂天會武功,可她看到的卻是個不會武功的胖老頭。 “人身除了正經(jīng)十二脈外,還有奇經(jīng)八脈。他找了六位高手,為我注力控制了十二脈,但剩下的八脈,實在找不到第七個人,只能自己上。” 所以,他現(xiàn)在體內(nèi)是七股力在互相制衡?! “六位高手每人只需分一半內(nèi)力給我。但我父卻是全部,不如此不足以控制八脈。失去內(nèi)力后他迅速衰弱,體虛畏熱,大冬天仍汗如雨下,腦子也大不如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所以一直強撐著。陶鶴山莊是他給自己修建的退隱之所,但十年了,仍沒機會辭官。因為,陛下離不開他?!憋L(fēng)小雅說到這,回頭看著她,“而我,更是廢人一個,每天睡下后,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過來?!?/br> 秋姜沉默了。 “這樣的我們,確實,也做不了什么……”風(fēng)小雅沉默半響,聲音突然一轉(zhuǎn),“但幸運的是……有人在幫我們?!?/br> 秋姜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前方——錯落有致的村屋,干凈整潔的街道,井然有序的人流……這一切絕非偶然,也非自發(fā),而是有人在暗中組織的! 是誰? 秋姜腦海中迅速閃過了很多線索,得出結(jié)論:“你的……夫人們?” 離開草木居,消失在大眾眼前的夫人們。傳說中被送上云蒙山,但卻不在陶鶴山莊里的夫人們。具有獨特本領(lǐng)、經(jīng)歷過人生劫難,從而獲得新生的夫人們…… “這就是‘切膚’的緣起?!?/br> 他們是一群有切膚之痛的人,聚集在一起,一點一點,聚沙成塔,用綿薄之力,對抗著如意門。 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武功,甚至沒有體面的身份,干著下九流的活計,更有像之前那個車夫一樣,腰彎背駝,行將朽木。 他們組成了眼前的一切—— 大雪紛飛,風(fēng)寒地凍,萬物蟄伏的世界里,卻有這樣一處集市,掃開雪,撐著傘,人們匯集起來,用從身體里呵出的氣,來溫暖那少得可憐的希望火苗。 最終找回了三十六人。 分明是杯水車薪,螳臂當(dāng)車,螢火之光。卻因為有那三十六個孩子的存在,而擁有了莫大的意義。 秋姜望著眼前的一切,半響后,才扭頭回視著風(fēng)小雅:“你的計劃是什么?” “以四國譜為餌誘你來到我身邊,娶你為妾,然后以不喜為由將你送上云蒙山,過得幾日讓你因意外而死。秋姜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br> 秋姜的睫毛顫了幾下,卻沒表達(dá)出任何情緒:“然后呢?” “然后,你重歸于江江的身份,同你父團聚,想行醫(yī)也好,想務(wù)農(nóng)也罷,在大燕之內(nèi),總能為你留個安身之所?!?/br> “那你呢?夫人沒有得到四國譜,又折損了七兒,不會罷休。如意門會如跗骨之蛆地纏著你?!?/br> “我自有辦法?!?/br> “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死。把我安頓好后,當(dāng)如意夫人再找上你時,你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干脆利落地走掉,她就徹底沒了辦法?!?/br> 風(fēng)小雅的目光閃了閃,意外地沉默了。 秋姜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此人竟是真的這么打算的!忍不住譏諷道:“以你之命換我新生,我好感動呀。” 風(fēng)小雅直視著她,低聲道:“在那之前,我確實……不敢死?!?/br> 秋姜一僵,笑聲立止。 風(fēng)小雅眼神平靜宛如深夜中的大海,卻令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戰(zhàn)栗。 為了找回你,接受洗髓之術(shù),忍受蝕骨之痛,強撐無力之身……地活到現(xiàn)在。死于我而言,才是解脫。 ——這是風(fēng)小雅未曾說出的話。 而她,已徹底明白。 秋姜定定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又動,最后輕輕道:“你不后悔么?” “我只后悔一件事……”風(fēng)小雅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悲傷,“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一日,沒能干干脆脆地走。” 如果那天走掉,就不會有第二天的事情。 百姓們不用去幸川放燈,江江不會走丟,父親不必耗盡內(nèi)力救他。那樣父親就能更好地輔佐彰華,有精力推行新法嚴(yán)懲略賣打壓如意門…… 一切都是他之孽。 是他貪生,不肯死,最終拖累了這么這么多人。 風(fēng)小雅的視線模糊了起來,他有些立不住了。身體疼痛得像被千萬根針扎個不停,又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燙熱難忍。脊柱很想歪曲,四肢很想蜷起,想要向無形之力臣服…… 就在這時,一雙手伸過來,摸上了他的臉。 溫暖的、纖長的、美麗的手。 風(fēng)小雅一個激靈,脊背重新挺直了。 他有些怔忪地盯著近在咫尺的秋姜。 秋姜就那么捧著他的臉,一個字一個字道:“好,那就按你計劃的做吧。正月初一,我因?qū)痪?,被送上云蒙山,染病而亡?!?/br> 風(fēng)小雅剛要說話,秋姜又道:“而在那之后,我不會回去當(dāng)江江。我要來這里,幫助這些人,把三十六,變成三十七、三十八……甚至更多?!?/br> 兩人對視,從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風(fēng)小雅突然一把抱住她。 緊緊地抱住。 擁抱和碰觸都令他更加疼痛??伤麉s覺得,這種無休無止的疼痛第一次擁有了意義。 江江回來了。 她在他面前。 她在他懷中。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 *** “你們這么多年來,一直在調(diào)查如意門,查到了什么?” 兩個時辰后,秋姜跟風(fēng)小雅回到了草木居。 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風(fēng)小雅明明已經(jīng)十分疲倦,但卻舍不得跟她分開,因此命焦不棄取來了美酒。 秋姜果然看到酒就留下了,一邊溫酒,一邊與他說話。 風(fēng)小雅平躺在榻上,回答道:“如意門是百年前一個自稱如意夫人的女子所建。她用雷霆手段,降服了程境內(nèi)的流民草寇,令他們歸順。再然后,規(guī)定章程,以掠販人口、訓(xùn)練死士歌姬為生。因為向各大世家輸出極為可靠的死士美人,從而獲得了他們的支持。久而久之,就成了現(xiàn)在神秘強大的如意門?!?/br> “那么,第一代如意夫人是誰?查到了嗎?” 風(fēng)小雅搖了搖頭:“年份太長,已無可考?!?/br> “那么,這一代如意夫人是誰?查到了嗎?” 風(fēng)小雅露出些許尷尬之色,仍是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