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想了想，才回答：“九歲之后，尚屬首次?！?/br>
    九歲，就是他成為丞相的年紀(jì)吧？也是，當(dāng)了丞相，自然是不需要再求人了的。我自以為是的那么想著，后來才知道我錯了，錯的多么離譜……

    因為，薛采其實從來沒求過人。

    他七歲前，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所有人包括我們的大王都眼巴巴的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捧到他面前，只為了盼他高興。

    而他七歲時，全家滅門之際，亦不曾求人憐憫。

    后被賞賜給淇奧侯為仆，雖自云端墜入深谷，但還是不卑不亢，傲氣十足。

    薛采他……從不求人。

    而他唯一一次相求，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初冬，他來風(fēng)府，求風(fēng)小雅，幫他找一個人。

    他要找的人，是姬忽。

    五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薛采。

    薛采求風(fēng)小雅，幫他找一個叫姬忽的女人。聽說是璧國前朝非常有名的一個妃子。

    風(fēng)小雅允了他。

    他匆匆來，又匆匆走，未作停留。

    只在臨走前，又看了外面的姜花一眼，道：“姜花開了。”

    風(fēng)小雅微笑：“是的。我已看見了?！蓖Ｒ煌＃瑔?，“你喜歡嗎？要不要帶一株走？”

    “不用了。我不喜歡姜花?！?/br>
    “我知道，你喜歡的是梨花?！?/br>
    薛采面色微變，似乎想要否認(rèn)，但最終變成了冷笑：“我不像你，如此懦弱?！?/br>
    風(fēng)小雅則還是笑，笑容里，卻有什么東西凝結(jié)了，變得雪一般冰涼：“你不是我。你們不曾分離，亦不會忘記?！?/br>
    我聽不懂他們話中的玄機，他們都說的太深奧了。我只看見他們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兩張臉，卻有著一模一樣的表情，那是——

    一種隱忍到了極致、因而顯得淡漠無情的牽掛。

    姜花一朵朵的開了。

    又一朵朵的敗了。

    期間風(fēng)小雅出了一趟門，當(dāng)然還是坐著他的馬車去的，等他回來時，身體就徹底的垮了，連抬頭向窗外看的力氣都沒有了。

    管家抱怨，為何要不顧身體的出門。風(fēng)小雅的回答只有一句話：“薛采來求我?！?/br>
    是啊，薛采來求他，所以，他拼著死，也要幫薛采把事給辦了。

    這是他們兩人的友情。

    也是他們之間的承諾。

    風(fēng)小雅有沒有幫薛采找到那個叫做姬忽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dāng)最后一朵姜花凋謝的時候，一個四海震驚的消息漂洋過海從璧國傳了過來——

    他們的丞相薛采……死了。

    府里的下人偷偷告訴我，他們從宮人那聽說，我們的大王聽聞此訊，手中的酒頓時灑了，三天三夜沒吃下飯。

    我想我能理解大王，因為我聽了這個消息，也是三天三夜吃不下飯。

    雖然我一共只見過薛采兩次，但我永遠(yuǎn)記得他坐在馬車中，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的樣子，以及他跳下車，轉(zhuǎn)身來扶我。

    他的手是那么的涼。當(dāng)時我沒察覺，現(xiàn)在想來，他是不是，也身體不太好呢？

    管家顫顫的走進(jìn)小屋，把這個消息告訴風(fēng)小雅，風(fēng)小雅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眼睛也沒睜開。

    管家出來后一直躲在墻角哭。我遞帕子給她，她擦了擦紅通通的眼睛，對我道：“崔娘，你說，公子會不會也跟薛相一樣，就這么去了啊……”

    我連忙吱吱呀呀的安慰。

    管家凝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喃喃了一句：“若是秋姜能來看看公子，就好了……”停一停，又搖頭，“算了，她還是別來了?！?/br>
    秋姜。

    我終于聽到了那個連名字都不能提的人的名字。

    原來她叫姜。

    莫怪這府里，種滿了姜花。

    我萬萬沒想到，管家一語成讖。

    第二日，我捧著一盆偷偷種在溫室中，將花期整整延續(xù)了一個月的姜花興致勃勃的推開木門，準(zhǔn)備告訴風(fēng)小雅這個好消息時，就見管家站在床頭，將一張白毯慢慢蓋住了風(fēng)小雅的臉。

    “公子……去了……”

    管家對我說。

    我手中的花，就那樣啪的落到地上，砸了個粉碎。

    六

    我在這個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我住在風(fēng)小雅曾經(jīng)住過的木屋里，繼續(xù)照護(hù)著那些姜花，沒有人來趕我走，于是我便一直一直住著。

    十年來無人拜訪。

    只有一日，我晨起梳頭時從窗戶里看到花海中間，似乎有個人影，娉娉婷婷，像是個女子。

    我連忙跑出去，那人卻又不見了。

    我想，這大概是我的幻覺。誰會來拜訪一個主人已經(jīng)去世，下人們也各自散離，荒廢了大半的宅子呢。

    直到這一日——

    孔三關(guān)來了，定定地看著那燦爛如雪一般的花海，再看看我，問我：“崔娘，你……要不要嫁給我？”

    我眼中忽然有淚。

    像是回到了那個暴雨傾盆的七月，他撐著傘走過來，問車夫，為什么要打我。

    直到過了這么這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的人生，是從那一天開始，絢爛起來的。

    “我、我是覺得，我、我們挺有緣的。十年了，你還在這里，而我哪里也沒去，偏偏來了這里。我們都老了，所以，要不要考慮看看，在一起？”孔三關(guān)如此問我。

    當(dāng)然要在一起！

    我守著這片姜花，便是因為曾經(jīng)親眼見證過，那些人們是如何的不能在一起。

    無論多么優(yōu)秀，無論多么權(quán)勢，他們，風(fēng)小雅和薛采，都不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一個只能睹花思人，一個鞠躬盡瘁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要跟他們一樣！

    我要跟你在一起。

    七

    彼岸有姜。而姜，永在彼岸。

    后記

    2010年，寫完《圖璧》后，我寫了很多番外，其中一篇是關(guān)于姬忽的。在那個番外里，姬忽跟言睿來了一場師生戀。當(dāng)時我所認(rèn)識的編劇朋友郭寶賢看完番外后，很認(rèn)真地告訴我：“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番外，你毀了我心目中的姬忽?！?/br>
    我非常震驚，且疑惑。

    在我的設(shè)定里，姬忽就是在言睿的引領(lǐng)下，雖然成了四國譜的主人，但是心懷大義想要改變世界……（挺中二的設(shè)定，但挺帶感的，對不對？）

    然后過去了好幾年。當(dāng)我開始寫《歸程》時，我終于明白了郭寶賢為什么那么說。姬忽的確不應(yīng)該是那篇番外里的那個樣子。她應(yīng)該更叛逆，更大膽，也更痛苦，更孤獨。她是一個被遺忘在戰(zhàn)場邊緣處的斗士，當(dāng)她醒來時，戰(zhàn)友全死了，而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

    所以，歸程一直寫得我很郁卒，很心力交瘁，寫寫停停，拖了好多年。

    但幸運的是，我終于邁過了那道坎。我停下它，先去寫《式燕》，而當(dāng)《式燕》完成后，姬忽的面容在我心中已經(jīng)很清晰了。我看得見她的一顰一笑，也看得見她笑容下的傷痕，從不呻吟，從不傾訴，笑著把秘密藏到了最后。

    我終于完成了《歸程》。

    寫到第五卷 時，其實還有好多好多故事。我發(fā)現(xiàn)越寫越長，長得無法收尾，正頭疼時，編輯暖暖對我說：“禍國系列一共幾本呀？”

    “寫完歸程就沒啦?！?/br>
    “什么？只有三嗎？怎么也要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本吧？四個國家，你怎么能厚此薄彼？一個國家一本啊！”

    “誒？可是宜國……我從沒想過它的故事??！”

    “那你現(xiàn)在開始想啊——”

    我想啊想，發(fā)現(xiàn)，確實有很多情節(jié)可以挪到宜國去寫。而且《圖璧》當(dāng)年寫得太草率了，關(guān)于赫奕很多都是一筆帶過，甚至關(guān)于薛采，也只細(xì)寫了他八年后的結(jié)局。

    而在八年中，其實有那么多事情發(fā)生，真相被層層掩藏。

    既然還不到別離之時，何不盡情地煮茶聽雨，聊聊生平？

    關(guān)于這些人兒們，我還有很多很多細(xì)節(jié)可以說。

    來宜，適時而來，充滿玄機的兩個字。若八年前我真的寫完了歸程，想必，也就沒有它了。

    它來得很晚，但是，來的很合適。

    所以，《歸程》就到這了，咱們《來宜》再見。

    十四闕于三月空寂無人的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