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她正皺眉懊惱,耳畔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嗓音如甘露從葉尖滾落,柔和,清澈。 金蘭一呆。 寬大的織金襕袍罩了下來,輕輕拂過她的側(cè)臉,一雙骨節(jié)分明、白凈纖細的手按在她手指間的線繩上,微微用力,幾個優(yōu)雅的動作后,亂成一團的線繩有了清晰分明的形狀,當中正是一朵海棠花。 金蘭一動不動,只有眼簾輕輕撩起。 她身旁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一個人,俊眉修目,風姿出塵,皮膚很白,雙眸幽黑,身形高挑清癯,烏紗翼善冠,玉革帶,皂皮靴,一襲淺月白盤領(lǐng)右襟織金暗云紋袍,袍袖寬大,愈發(fā)顯得人纖瘦,眼底略有幾分青黑,難掩嬌弱病容,但這病容并不掩他清朗的風采,反倒讓人忍不住對他心生憐惜,生怕一眨眼,他就讓暖烘烘的春風給吹化了。 金蘭一陣恍惚,心道:這人真好看啊。 男人站在她身側(cè),濃睫交錯,眼眸低垂,看到她清亮眸中藏不住的驚艷,薄唇微挑,剎那間眸光燦燦,整個人煥發(fā)出一種常年居于高位的矜貴雍容。 金蘭突然反應過來: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 男人望著她,似乎在等她想起什么。 金蘭驀地睜大眼睛。 朱瑄! 初遇的時候她坐在馬車里,驚魂甫定,朱瑄坐在高頭大馬上,寶帶琳瑯,奴仆簇擁,不怒而威的氣勢十分駭人,隔得有些遠,她心里又害怕,只記得他生得很好看,但其實并沒記住他的五官相貌。他那樣謫仙般的人,你根本不會去在意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圓臉還是方臉,每次回想,只會記得初見他的那一刻那種嘆為觀止的驚艷。即使時光飛逝,年華老去,那一瞬間奪人心魄的風姿,誰能忘得掉呢? 金蘭忘不掉,不過她只是單純欣賞美人罷了。 她飛快收回手,想要站起身,卻忘了朱瑄就站在自己跟前,猛一下竄起來,正好是往他懷里撲的動作。 噗通一聲,她結(jié)結(jié)實實撞進朱瑄懷里。 朱瑄仿佛很詫異,眉峰略皺,但嘴角卻是微微上揚的,張開雙臂抱住金蘭。 金蘭生得圓潤,驚訝之下又沒注意力道,猛虎下山似的,一頭扎進朱瑄懷里,把他撞得一個趔趄。 朱瑄搖搖晃晃了幾下,像是要栽倒。 角落里守門的杜巖張大嘴巴,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真是人不可貌相……太子妃看著靦腆內(nèi)向,原來這么熱情奔放? 投懷送抱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大搖大擺從他腦?;芜^。 金蘭嚇得心口怦怦直跳,慌忙拉住朱瑄的胳膊:這位可是金尊玉貴的太子爺,要是被她一腦袋撞出點毛病來,她粉身碎骨也賠不起??! 朱瑄眼底閃過一抹惱色,站穩(wěn)了身子,扶住手忙腳亂的金蘭。 “嚇著你了?” 嗓音當真是溫柔,語調(diào)繾綣,再冷硬的心腸也會被這婉轉(zhuǎn)的柔情蜜意化成一汪粼粼春水。 金蘭冷靜下來,飛快后退兩步,抬頭看著朱瑄,眼神里透著防備:我們不熟。 朱瑄輕笑,掩唇咳嗽了一聲,面色蒼白。 金蘭心虛地挪開視線。 她不是故意的,誰讓朱瑄不聲不響站在她身邊嚇人? “殿下……千歲……太子爺……”她換了好幾個稱呼才穩(wěn)住自己說話的腔調(diào),“您今天為什么要見我?” 金蘭出門的時候,枝玉叮囑過她:不能問朱瑄她長得像誰,對于尋找替身的人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萬萬不能戳破他的美夢。她得裝作不知道自己是個替身,一旦問出口,打破表面的平靜,即使她長得再像朱瑄喜歡的人,朱瑄也不會對她手下留情。 朱瑄仍是咳嗽,過了一會兒,指指欄桿,“坐著說話罷?!?/br> 金蘭不敢坐。 朱瑄輕輕地嘆口氣,上前一步,隔著衣袖,拉起金蘭的手。 即使隔了層柔軟織物,男人寬大手掌的觸感依舊清晰,金蘭微微發(fā)抖,下意識就要掙開,剛甩了兩下,朱瑄又是一聲低低的咳嗽,身子微晃。 金蘭心里咯噔了一下,怕病懨懨的朱瑄被自己一個力道甩出長廊,只得低了頭,任他拉著。 朱瑄手上并沒有用力,攥著金蘭的手指和他的人一樣,輕飄飄的,柔軟如云絮。他拉著金蘭坐下,松開了手。 金蘭立刻扒拉好自己的衣裙袖子,以她最敏捷的速度縮到一邊,盡量和朱瑄保持距離。 朱瑄把金蘭躲避自己的動作盡收眼底,眼神復雜,薄唇輕挑,無聲失笑。 金蘭坐得筆直端正,比在祝氏跟前還要嚴肅,眼睛卻不老實,時不時飛快瞟一眼朱瑄,看他也正好看著自己,又立馬躲開他的凝視。 “這段時間讓你擔驚受怕,是我疏忽所致?!敝飕u溫和地道。 金蘭挑起眼簾。 朱瑄背靠著欄桿,坐姿慵懶,但給人的感覺依舊莊嚴清冷,“我本想早些和你解釋清楚,不過這些天實在是忙?!?/br> 他這句話倒不像是在撒謊,金蘭心里默默道,全京城應該沒有比他更忙的人,短短一個月內(nèi)在重重壓力之下理清錯綜復雜的局勢,以一己之力快刀斬亂麻地結(jié)束周太后和鄭貴妃的暗暗角力,以一招旁人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的奇招盤活整盤棋,還以悍然手腕逼得各部協(xié)力合作,趕在一個月內(nèi)完成大婚典禮……還有比他更忙的人嗎? 她也忙,她忙著背女教書,忙著學規(guī)矩,忙著學習怎么做一個合格的儲妃,忙著被枝玉揪著頭發(fā)數(shù)落…… 太子的忙有條不紊、從容不迫,她的忙是手足無措、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慌忙,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禍首正是坐在她身邊的皇太子! “太子想和我解釋什么?”金蘭鼓起勇氣回望朱瑄,“您為什么要娶我?” 朱瑄看著金蘭的眼睛,剎那間,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委屈。 金蘭愣了一下。 朱瑄的表情很快恢復如常,淡淡地道:“你meimei是入選秀女,想必你聽她提起過胡廣薇和宋宛。” 金蘭點點頭。 朱瑄挪開視線,望著枝頭繽紛似錦的海棠花:“鄭貴妃想要利用宋宛插手東宮事務,太后倚重胡廣薇,也是如此打算?!?/br> 金蘭瞪大眼睛。 原來朱瑄不止防備鄭貴妃,他居然還防著自己的親祖母周太后! 周太后早年曾欺凌先帝的原配皇后,甚至厚顏無恥地阻止先皇后和先帝合葬,在朝野間的名聲不怎么好,但她畢竟是嘉平帝的母親,而且這些年鄭貴妃不斷作妖搶走了她的風頭,昭德宮成了眾矢之的,人人唾棄,周太后年紀大了,深居后宮,名聲反倒是變好了點。在民間傳言里,周太后對皇孫公主們照拂有加,鄭貴妃則是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蛇蝎毒婦。 朱瑄的生母死在鄭貴妃手上,他不愿娶宋宛,情理之中,不過金蘭沒想到朱瑄對周太后也深深忌憚。 而且他居然這么直白地告訴她這種隱秘,他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嗎? 如果周太后知道自己的孫子不信任自己,一氣之下和鄭貴妃聯(lián)手逼嘉平帝廢太子,他怎么應對? “那天在城外見到你,實屬意外。”朱瑄神情平靜地道。 金蘭抬起臉,驚訝地望著朱瑄。 睜眼說瞎話還能這么淡然,皇太子果然心機深沉。 朱瑄挑眉:“你不信?” 金蘭嘴角抽了抽。 朱瑄笑了一下,恍如萬物生發(fā),春水蕩漾,笑容如花般絢爛。 金蘭看得恍神,這樣俊美病弱的美人對著她撒謊,她心底居然有點想相信朱瑄…… 片刻后,金蘭晃晃腦袋清醒過來,趕緊收回視線,低頭盯著朱瑄的靴子看,眼神專注,恨不能在靴子上看出一朵花來。 這回看你怎么圓謊! 朱瑄唇邊笑意越濃,“如果我不娶你,你怎么辦?” 金蘭心頭茫然,不敢抬頭。 朱瑄望著她漆黑的發(fā)頂,眼神無奈而又寵溺,喘了口氣,慢慢道:“羅云瑾想要擄走你,我若不娶你,你豈非要落入他之手?” 金蘭詫異地抬起頭。 朱瑄雙眸幽深,看著她的眼睛:“我不愿娶宋宛和胡廣薇,所以當初刻意引導太后以為眾皇子選妃的名義選秀,遇到你的時候,我正為太子妃的人選頭疼?!?/br> 金蘭雙眉緊蹙。 朱瑄話里的意思她懂了:他剛好需要一個太子妃的人選,可他不想選秀女中的任何一個,恰好那天他救下了她,而她被羅云瑾看上,如果太子不救她,她以后還是會落到羅云瑾手里,太子選她當太子妃,既是為了救她,也是為了他自己。 那羅云瑾那天說的認錯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瑄仿佛能看懂金蘭在想什么,眼底一抹厲色劃過,淡淡地道:“羅云瑾是不是對你說過什么?他的話,你一句也不必信?!?/br> 金蘭一陣頭疼。 羅云瑾嗜血成性,暴戾陰冷,確實不可信。 朱瑄又道:“其實還有個法子可以救你,我可以在宮外置辦房舍安置你,羅云瑾知道你是我養(yǎng)在宮外的外室,自然不敢擾你?!?/br> 金蘭嘴角又抽了一下。她寧愿躲回老家去也不會給太子當外室。 今天之前,她認定了朱瑄把自己當成某個人的替身。雖然朱瑄生而高貴,風度出眾,而她只是個卑微的平民老百姓,但她仍然憤怒于朱瑄在沒有問過她的情況下請婚。 她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rou的人。 但是經(jīng)朱瑄剛才一說,自己進宮完全不是被逼迫的,朱瑄為了救她才請旨娶她,她不僅不能怪朱瑄,還得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金蘭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乖巧表情,心里卻直撇嘴。 她不是當初的金蘭了,不會這么輕易受騙上當。 太子說了這么多,無非是為了讓她放下戒心,心甘情愿入宮。 金蘭心道:結(jié)果是一樣的,我還是得入宮。 “婚姻是人生大事……”金蘭閉了閉眼睛,鄭重地道,“太子殿下貴為一國儲君,才學廣博,風姿出眾,而我只不過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xiāng)紳之女,我無德無能,配不上太子殿下……” 她停頓了很久。 “可我和殿下一樣,人生父母養(yǎng),有血有rou,有喜怒哀樂。我生母為妾,受盡苦楚,此生不會與人為妾,亦不能容忍自己夫婿納妾,若夫婿與他人生子,我自不會下手殘害,但也不會默默忍受,真到那一日,必定一刀兩斷……這些天我熟讀女教書,書中說‘夫愛其妾,我亦愛之’,恕我心胸狹窄,我敬愛夫君,夫君也當以真心報之!” 這番話對著皇太子說,可謂大逆不道,驚世駭俗。 枝玉看似脾氣火爆,其實能屈能伸,金蘭看似柔順和婉,其實最為倔強。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弱小無依,但她永遠不會迷失本心,她不會像大姐、二姐那樣從自卑走向刻薄陰狠,也不會因為潑天的富貴改變自己的堅持,她是個庶女,她吃了那么多的苦頭,她絕不會給人當妾,她也不能忍受像祝氏那樣為了所謂的賢良大度將妾侍送到自己丈夫身邊,她忍不了! “太子何等高貴,為何娶我,我不明白,我只想告訴太子,我只是個尋常小女子,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嫁娶之事關(guān)乎一生,不容輕忽,若太子非真心娶我……” 金蘭猶豫了一瞬。 這些年的艱難苦楚一一浮現(xiàn)在腦海中,祝氏的冷淡嚴厲,賀老爺?shù)牟宦劜粏?,親戚們的冷嘲熱諷,生母喬姐臨終前的囑托…… 金蘭抬起頭,直視朱瑄,堅定地道:“若太子非真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br> 枝玉警告她不要惹怒太子。 枝玉勸她溫柔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