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劫難當前時,他退縮了。 他只是個書生,羅云瑾登門,他不能不怕,那可是讓京中官員聞之色變的霸道人物,連一手遮天的內(nèi)閣重臣都怕這個能帶兵打仗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 像他這樣的平民,怎么可能和羅云瑾抗衡? 他害怕牽連整個陳家,痛苦地做出了決定——退親。 登門的宦官勸他知趣些“陳少爺,我和你說句不好聽的,眼下三小姐只是和你定親,還沒有完婚,就算你們已經(jīng)拜堂成親、入過洞房,乃至于生兒育女,只要貴人喜歡,三小姐注定得入宮服侍?!?/br> 陳君山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表妹她……真的一點都不恨我?” 他退婚是為了保全陳家,然而身為未來夫婿,他連和金蘭見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枝玉冷冷地看著陳君山。 金蘭理解他的苦衷,可他連試著周旋一下都沒有就利利索索退了親,讓她獨自一個人去面對未知的命運,之后還一味消極躲避,她怎么可能不失望? 枝玉語氣冰冷“表哥,這不怪你。只當你和jiejie有緣無分罷?!?/br> 陳君山抬起臉,自嘲一笑,“你今天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枝玉輕聲道“我原本不想來的?!?/br> 陳君山一怔。 枝玉接著道“jiejie非要我來,她說你這人書生氣,性子端正,被逼退親,一定會積郁于心,她就要嫁人了,以后不會再和陳家有任何往來,她怕你病出個好歹,讓我過來勸勸你?!?/br> “我告訴jiejie,你未必病了,說不定你早已經(jīng)另娶她人,逍遙快活?!?/br> 枝玉停了下來。 陳君山面色煞白,眼底浮起淚光,癡癡地望著她。 枝玉一字字道“jiejie說,如果你一點都不在意退婚的事,那我只是白跑一趟罷了??扇绻阏娴牟×?,那我這一趟能救你的性命,所以她一定要我走這一趟。jiejie讓我告訴表哥,她馬上就要嫁入東宮,榮華富貴享之不盡,jiejie祝表哥早日覓得良緣,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金蘭還說表哥,你我有緣無分,我將另嫁他人,雖然吉兇未卜,但未必不是坦途,在退婚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將你忘得干干凈凈,你也不必沉溺過往、愧疚一生。你我一刀兩斷,此生不復相見。表哥,日后好好待你的妻子吧。 陳君山心中大慟,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眼角蜿蜒而下,啪嗒一聲,滴落在他手背上。 半晌后,他沉聲問“皇太子……待她好嗎?” 枝玉點點頭“很好?!?/br> 好到金蘭莫名其妙,懷疑朱瑄是不是吃錯了藥。 陳君山抹一下眼角,唇邊浮起一絲笑,“那就好……那就好……” 他長嘆一聲,倒回枕上,面容依舊憔悴,但枝玉知道,表哥的心病已除。 …… 屋中燭火輕輕晃動。 枝玉說完這些,瞇起雙眼仔細打量金蘭“你老實告訴我,為什么要把那頂網(wǎng)巾做完?” 給未婚夫婿做網(wǎng)巾是縣里小娘子人人都會做的事,可陳家都退婚了,金蘭為什么還給陳君山做網(wǎng)巾?莫非她對陳君山的感情不止表兄妹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金蘭放下書冊,一臉從容之色“做事要有始有終,做了一半放在那兒也是浪費,不如做完了?!?/br> 本來還想著可以留給賀枝堂用,誰知丫鬟不當心,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枝玉伸手捏金蘭的臉“咱們家有太子的眼線,你還非要我去陳家,太子知道了怎么辦?” 金蘭咬了咬唇,“我這么做,太子才能安心。” 枝玉一臉疑惑。 金蘭道“過幾天你就曉得了?!?/br> 三天后,陳父陳母歡歡喜喜登門,告訴賀老爺一個好消息陳君山定親了,定的是書香門第家的小姐。女方家祖籍也是湖廣,兩家人商量好,先送新人回老家,婚事就在老家cao辦。 祝舅父第一個開口祝賀陳父陳母,賀老爺傻了半天,反應過來,也笑著恭賀陳父。 陳母離去前,拉著枝玉的手,千恩萬謝“枝玉,替我謝謝你jiejie。” 枝玉怔愣良久。 她jiejie不傻,一點都不。 她只是太好了。 …… 賀家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東宮的嚴密監(jiān)視之內(nèi),陳家更是朱瑄之前交待過要重點關注的地方,賀枝玉去了一趟陳家,瞞不住東宮的人。 消息很快送抵東宮,報信的小內(nèi)侍跪在書閣地上,謹慎地道“今天陳家和國子監(jiān)李家定了親,李家太爺很欣賞陳君山,早就有結(jié)親之意。賜婚旨意頒布以后,陳家大官人勸陳君山應下這門親,他死活不同意,前幾天賀四小姐去了一趟陳家,陳君山突然想通了。兩家已經(jīng)議定一起回鄉(xiāng)。” 朱瑄淡淡地道“知道了。” 內(nèi)侍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其他吩咐,恭敬退下。 朱瑄仍是坐著看書,但想起陳君山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秀才差一點就能娶了他的圓圓,實在壓制不住心底陡然騰起的暴怒陰戾,輕哼一聲,冷著臉放下手里的《歷代通鑒纂要》。 圓圓,你真是周全。 陳君山雖然乖乖退了親,但之后一直纏綿病榻,顯然不能對她忘情。他要是還執(zhí)迷不悟下去,要么郁郁而終,要么無聲無息死在東宮手里。 朱瑄薄唇輕挑。 圓圓懷疑他了,所以臨出閣前讓賀枝玉去陳家勸解陳君山,她這是在保陳君山的命。 朱瑄嗤笑一聲。 他不會殺陳君山的。殺了陳君山,那個小秀才就會深深刻在她心底,成為他們之間一道永遠跨不過去的坎。 他沒有那么蠢。 羅云瑾犯過的錯誤,他不會再犯一次。 懷疑他了?他偏不承認。 朱瑄掩唇咳嗽,端起茶湯淺抿幾口,復又拿起書本細閱,面容平靜,端的是高雅溫文,端正清冷。 心里卻像藏了一汪沸泉,噗通噗通直冒泡。 明天是她的及笄禮,再過一天,圓圓就是他的妻了。 第27章 及笄禮 出嫁之前當行及笄禮。 按規(guī)矩,給金蘭梳頭的應該是她的嫡母祝氏,但東宮大包大攬,另外安排了人選。正賓、贊者、贊禮、擯者、執(zhí)事,俱是京中有品級、有身份的命婦。其中正賓的地位最高,是安遠侯府的陸老夫人。 本朝立國二百余年,當初跟隨高祖建功立業(yè)的開國功臣和他們的后代早已經(jīng)湮沒于數(shù)代的宮廷動蕩之中,十不存一。朝廷壓制外戚,使勛貴分離,功勛之臣永遠不可能成為貴戚,外戚永遠沒有躋身朝堂掌握權(quán)柄的可能。京中的世家豪門、權(quán)豪勢要最多顯耀不過三代。 唯有兩家是例外。 一家是世代鎮(zhèn)守云南的沐王府,另一家就是安遠侯府了。 陸家是開國功臣定國公之后,世代簪纓,榮寵不衰,族中子弟從不參加科舉考試,一心一意為國朝保疆衛(wèi)土、守護河山,深得歷代皇帝信任。眼下安遠侯陸瑛正領兵在湘南一帶鎮(zhèn)壓叛亂。 一大早,賀府門前車馬喧囂。 杜巖領著東宮仆從住進賀府,第二天皇太子親迎太子妃,他要幫著照應,以免賀家忙中出錯。 皇城的鐘鼓聲響到第二百響時,贊者、贊禮先到了賀府。 女官黃司正出面相迎。 眾命婦穿戴莊嚴華麗,戴珍珠箍子,五翟冠,冠上珠翠閃耀,日光下熠熠奪目,身穿大紅織金錦緞云紋大衫,深青織繡云霞禽鳥霞帔,做墜子的紅藍寶石大如石榴。她們經(jīng)常進宮拜見周太后,和黃司正熟稔,拉著她寒暄談笑,打聽太子妃金蘭的性情。 黃司正笑道:“秀外慧中,溫婉得體?!?/br> 日頭還沒出,屋中光線昏暗,丫鬟點起兒臂粗的紅燭,燭火熊熊燃燒,將室內(nèi)照耀得恍如白晝,金蘭換上簇新的衣衫,坐在鏡臺前,膚光勝雪,云發(fā)豐艷,幾位內(nèi)閣大臣家的夫人從窗前走過,一眼瞥見,不由得站住了腳,心中暗暗贊嘆。 不多時,院門前傳來一陣說笑聲,正賓安遠侯陸老夫人在眾命婦的簇擁中邁進正院,黃司正立即迎上前,幾人互道辛苦。 命婦都是一樣的打扮,五翟冠,大紅禮服,擠在一塊,滿屋子珠光寶氣,華光浮動,一眼望過去,滿眼金碧輝煌、珠圍翠繞,各色寶石、翠云折射出一道道璀璨華光,幾乎能晃瞎人的眼睛。 金蘭望著多寶鏡中自己紅潤嬌艷的臉龐,在心里默默記下眾位命婦的容貌,可惜眾命婦臉上的妝容太厚,著裝打扮又差不多,層層珍珠寶石壓墜下,個個頂著一張堆了幾層妝粉的臉,她看了一會兒就放棄了。 一陣爽朗笑聲由遠及近,陸老夫人拉著黃司正的手,笑著道:“黃姑姑親手教導出來的,哪里會有錯?”談笑著進了屋,目光落到側(cè)對著門口的金蘭身上,忽然發(fā)出一道輕輕的疑問聲。 眾人的視線立刻匯集到陸老夫人身上。 陸老夫人恍惚了一會兒,回過神,笑向眾人道:“太子妃瞧著面善?!?/br> 眾人笑著湊趣:“太子妃和老夫人投緣?!?/br> 陸老夫人笑了笑,走到金蘭身邊,接過贊者遞到手邊的牡丹紋金插梳,給金蘭挽發(fā)。 金蘭從銅鏡中打量陸老夫人,兩人視線交匯,陸老夫人一怔,看著鏡子里的金蘭,不知道想起什么,拿著梳子的手忽然抖了一下,臉上血色霎時褪盡。 氣氛驀地變得尷尬。 杜巖守在金蘭身邊,察覺陸老夫人失態(tài),輕咳了一聲,笑著道:“太子妃花容月貌,連老夫人也看呆了。” 旁邊幾位命婦不是蠢人,眼珠一轉(zhuǎn),立刻含笑附和:“太子妃青春年少,如花似玉,我們也都看不過來呢!” 陸老夫人不愧是侯府老夫人,很快恢復如常,順著杜巖的話開起玩笑:“太子妃雪膚花貌,我們這些老家伙站在這里,實在寒磣。” 幾位年輕的命婦嘆口氣,嗔道:“老夫人見了太子妃,這就不把我們當回事了!” 說說笑笑,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有黃司正坐鎮(zhèn),及笄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陸老夫人一時的失態(tài)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金蘭不動聲色,心里卻驟起波瀾:陸老夫人把她當成誰了? 杜巖將陸老夫人的異狀記在心里,待眾命婦離去,立刻騎馬趕赴東宮,向朱瑄報告此事。 朱瑄雷打不動,照舊在書閣讀書,聞言,眉頭輕蹙:“陸老夫人?安遠侯陸瑛的母親?” 杜巖跪在書案前,道:“正是?!?/br> 朱瑄皺眉回想,手指輕叩桌面,片刻后,臉色陡然一沉,“此事不要宣揚出去。” 杜巖應是。 朱瑄似乎在克制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她這幾天夜里睡得如何?幾時歇下的?” 杜巖知道他問的是金蘭,笑著答:“太子妃很刻苦,夜里挑燈讀書,總要到三更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