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接著喂，婦人又吐了三回，慢慢地沒什么東西可吐了，躺在宮人懷里直喘氣，手腳不再痙攣，臉色也好了些。

    宮人喜極而泣，恨不能給金蘭磕頭她們還以為今天沒命活了  金蘭看婦人面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恢復(fù)，留下兩個宮人照看“送娘娘回宮你們娘娘是哪個宮里的”

    宮人還來不及回答，遠(yuǎn)處遽然傳來一陣喧嘩響動，腳步聲雜亂，一群人朝這邊走了過來，一片浮動的輝煌燈火由遠(yuǎn)及近。十幾個錦衣衛(wèi)率先奔上露臺，氣勢洶洶，面目猙獰。打頭的男人一身緋紅錦袍，面如冠玉，一雙狹長的鳳目，月光下雙眸冰冷如寒冰，陰戾兇悍，宛如帶領(lǐng)族群狩獵的頭狼。

    兩人對視了一剎那，羅云瑾臉上閃過一抹驚愕，緊緊握著彎刀刀柄的手松開了，霎時間，身上氣勢盡斂。

    金蘭怔住。

    氣氛肅殺，刀光閃爍，露臺上的宮人瑟瑟發(fā)抖。

    其他錦衣衛(wèi)緊跟在羅云瑾身后，手持彎刀，如狼似虎，直撲向金蘭幾人，小滿飛快上前，擋在金蘭身前。

    羅云瑾抬起手，沉聲道“退下?！?/br>
    錦衣衛(wèi)一愣，面面相覷，詫異地剎住腳步。

    羅云瑾眉頭緊皺，低聲問“太子妃殿下怎么會在這里”

    金蘭看他一眼，他長相俊美，嗓音卻粗啞難聽，她鎮(zhèn)定自若地道“路過而已。”

    羅云瑾回頭掃一眼露臺下“待會兒殿下先別開口殿下無須緊張，我不會害你?！闭f最后幾個字的時候，語氣仿佛有幾分柔和。

    金蘭已經(jīng)猜出地上那個婦人的身份了，心里暗道自己運(yùn)氣不好，帶著小滿幾人退開了幾步。

    羅云瑾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等她察覺到他的注視抬起頭往這邊看過來時，他立刻收回視線，轉(zhuǎn)身盤問宮人。

    輝煌的燈火爬上了臺階，身穿常服的嘉平帝在內(nèi)官的簇?fù)碇锌觳阶呱下杜_，看到躺在宮人懷中、面色煞白的婦人，臉色一變“繁兒”

    宮人跪地磕頭。

    嘉平帝看也不看那些宮人一眼，直撲到鄭貴妃身前，撲面的酸臭味讓他不由得掩鼻。他抱住昏昏沉沉的鄭貴妃，怒道“怎么回事貴妃怎么會深夜來這個地方伺候她的人呢怎么一個都沒瞧見貴妃怎么會嘔吐她吃了什么”

    年輕宮人驚恐萬狀，支支吾吾，一句都答不上來。

    嘉平帝怒火更熾“你們是怎么服侍貴妃的”

    宮人瑟瑟發(fā)抖。

    嘉平帝什么都問不出來，氣得額前青筋暴跳，一名太監(jiān)走到他身邊，指了指金蘭站著的方向，聲音尖利“萬歲，您看，這不是太子妃殿下么”

    金蘭嘴角抽了抽，這太監(jiān)一看就不是好人。

    嘉平帝皺眉看向金蘭，帝王之怒，讓人不寒而栗，在場諸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金蘭定定神，正想開口說話，羅云瑾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fù)踝×思纹降鄣囊暰€，躬身代她解釋“陛下，鄭娘娘剛才喝了碗藥湯，突然嘔吐，太子妃從仁壽宮回來，途經(jīng)此處，聽見這邊響動，過來查看，太子妃已經(jīng)喂鄭娘娘服用了解毒湯水，娘娘已無大礙。”

    嘉平帝神色緩和下來，他沒見過太子妃，不過常聽周太后和宮里妃嬪夸太子妃謙和仁善，剛才是他想多了。

    這時，跪在地上的宮人終于找回神智，哭著磕頭謝罪“多虧太子妃殿下來得及時娘娘已經(jīng)把藥湯全吐出來了奴婢沒有照料好娘娘，罪該萬死，求陛下恕罪”

    嘉平帝一臉不耐煩，揮手示意太監(jiān)將哭嚎的宮人拖下去，又示意金蘭上前，問她“你喂貴妃喝了什么貴妃因何嘔吐”

    金蘭不慌不忙地走上前，眉眼低垂，小聲道“圣上恕罪請圣上屏退閑雜人等?！?/br>
    嘉平帝眼神閃爍了一下，心里有了數(shù)，眼神示意羅云瑾。

    羅云瑾會意，走到金蘭面前，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珍珠發(fā)箍上，她喜歡簪茉莉花圍，云鬢豐艷，發(fā)絲間總有淡淡的花香，夜色里這絲幽香格外旖旎。

    金蘭低著頭，只能看到一雙皂靴，她沒有抬頭，小聲說了幾個字。

    羅云瑾神色不變，轉(zhuǎn)身回到嘉平帝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

    嘉平帝嘆了口氣，“回昭德宮?！?/br>
    宮人七手八腳忙亂起來，將鄭貴妃抱下露臺，送到轎輦上，嘉平帝跟在一旁，下了露臺，宮人上前通報(bào)“陛下，王女醫(yī)來了，是太子妃派人去請的?！?/br>
    嘉平帝這回徹底放下了對金蘭的懷疑，頷首道“讓女醫(yī)去昭德宮候著?！?/br>
    金蘭下了露臺，默默綴在后面。

    嘉平帝回頭看了一眼，夜色濃稠，太子妃身邊只有兩簇?fù)u曳的燈火，太子妃是兒媳，不是兒子，剛才當(dāng)眾懷疑小姑娘，似乎不妥，而且太子妃剛才毫無芥蒂地救了鄭貴妃，這孩子果然和太后說的一樣忠厚。他側(cè)頭對羅云瑾道“送太子妃回宮?！?/br>
    羅云瑾眼簾撩起，答應(yīng)一聲。

    金蘭頭皮發(fā)麻。

    月光灑下萬丈清輝，落在地上，恍如霜雪，時不時有夜鳥被驚起，呱呱叫著從暗影中飛出，振翅掠過宮墻。

    金蘭一言不發(fā)。

    羅云瑾一聲不吭。

    宮人和太監(jiān)噤若寒蟬。

    金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眼風(fēng)掃都不掃一下羅云瑾，心里期盼著趕緊回東宮。羅云瑾似乎知道她不想看到他，跟在她身后幾尺遠(yuǎn)的地方，走得很慢。

    這么一路尷尬沉默著進(jìn)了麗園門，眼看可以打發(fā)羅云瑾回去復(fù)命，金蘭剛剛松口氣，卻聽前方傳來杜巖驚喜的聲音，頓時一個激靈，猶如一盆雪水當(dāng)頭澆下，從頭涼到腳。

    幾點(diǎn)燈火靠近，杜巖提著燈走在最前面，隔得老遠(yuǎn)就笑嘻嘻地道“殿下總算回來了千歲爺擔(dān)心您走夜路害怕，親自來接您了?！?/br>
    他話音剛落，朱瑄從幽暗樹影中緩步踱出，走到金蘭面前，臉上神情平靜。

    金蘭立刻加快腳步。

    朱瑄握住她的肩膀，低頭看她，撩開她鬢邊的幾縷發(fā)絲，柔聲道“走慢些，別摔著了?！?/br>
    金蘭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輕輕搖晃“回去吧。”

    朱瑄低頭，單手幫她系好鶴氅的衣帶，問“冷不冷”

    金蘭搖搖頭，抱著朱瑄的胳膊“我們回去?！?/br>
    羅云瑾就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他們，朱瑄明明看到了，卻看都不看羅云瑾一眼，氣氛太詭異了，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想趕緊回東宮。

    朱瑄淡淡地道“好，回去?！?/br>
    金蘭壓低聲音和朱瑄說了剛才的事“我以為是哪宮的娘娘在拜月，沒想到居然是鄭貴妃。”

    她知道鄭貴妃比嘉平帝年長，但只遠(yuǎn)遠(yuǎn)見過，剛才那個婦人蓬頭垢面的，吐得渾身都是穢物，而且身邊只帶了幾個十三四歲的宮人，她根本沒把婦人和每次出行濃妝艷抹、前呼后擁、排場闊綽的鄭貴妃聯(lián)想到一起。

    朱瑄問“她喝的是什么藥湯”

    金蘭說“是求子湯八角金盤是藥，也是毒，其他幾味藥材可能也相克，喝少點(diǎn)沒事，喝多了會中毒我以前見過別人喝這種求子湯?！?/br>
    祝氏當(dāng)年為了生兒子求醫(yī)拜佛，四處搜羅生子妙方，親戚也時常上門推薦所謂的神醫(yī)家傳秘方，正院永遠(yuǎn)縈繞著一種古怪的、讓人透不過氣的藥味。有一回祝氏喝了湯藥后上吐下瀉，不停打擺子，和鄭貴妃剛才的情狀幾乎一模一樣，當(dāng)時喬姐她們就是喂祝氏喝鐵銹水和糖水，然后請大夫給祝氏開藥方子慢慢調(diào)養(yǎng)。

    供奉摩睺羅有求子之意，婦人在露臺上設(shè)供案，一身素衣，四名宮人也穿了祭服，香爐有焚燒的痕跡，加上那碗湯藥，金蘭小的時候見過很多次，一看就知道婦人那是在求子。

    金蘭面露擔(dān)憂之色“圣上突然來了”

    朱瑄握緊她的手“沒事?！?/br>
    金蘭瞥一眼身后，小滿、杜巖幾人緊緊跟著，羅云瑾和他的屬下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離開。

    清輝遍灑，夜風(fēng)徐來，他挺拔的身影漸漸融入無邊的夜色中。

    回到寢殿，金蘭躺在枕上，問朱瑄“我剛才是不是不該救鄭貴妃”

    雖然鄭貴妃不是殺害朱瑄生母的真兇，但鄭貴妃這些年不斷慫恿嘉平帝廢太子，和東宮勢如水火。

    朱瑄笑了笑，揉揉金蘭的頭發(fā)“你不救鄭貴妃，她也不過是多受兩天罪。正好皇上撞見你救治貴妃，昭德宮欠你一份情，你沒做錯什么?！?/br>
    金蘭長舒一口氣。也對，她救了嘉平帝心愛的寵妃，給嘉平帝留了一個好印象，有助于穩(wěn)固朱瑄的地位，不算壞事。

    確實(shí)不算壞事，第二天嘉平帝就命人賞賜東宮。王女醫(yī)給鄭貴妃請過脈案以后，說幸好金蘭及時催吐，否則鄭貴妃就傷及肺腑了。嘉平帝很意外他以為金蘭認(rèn)識鄭貴妃，賞賜一波接一波送到東宮，嘉平帝還當(dāng)眾夸金蘭敦厚。

    敦厚的金蘭心想要是早知道露臺上的人是鄭貴妃，她絕不會靠近，立刻掉頭就跑。

    如金蘭所料的那樣，鄭貴妃不想落人恥笑，所以背著人求子。嘉平帝為了保全鄭貴妃的臉面，沒有對外公布鄭貴妃喝下的是什么湯藥。于是流言蜚語越傳越離譜，有人說鄭貴妃被宮女下了毒，有人說下毒的是慘死妃嬪們的鬼魂，鄭貴妃這是遭了報(bào)應(yīng)昭德宮一直處在風(fēng)口浪尖之上，這回鄭貴妃大吐特吐，宮人樂不可支，奔走相告，謠言總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兩天，金蘭不計(jì)前嫌救了鄭貴妃的事已經(jīng)傳遍整個后宮。

    薛娘娘恨鐵不成鋼，對沈選侍幾人道“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diǎn)，心地實(shí)在太好了何必救那一位呢”

    眾人點(diǎn)頭贊同。

    連周太后都沒有多想，認(rèn)為金蘭純粹是出于好心才救鄭貴妃的，并沒有因此對她心生芥蒂。

    金蘭我真的只是路過而已

    第57章 多嘴的下場

    昭德宮。

    鄭貴妃吃了藥，躺在枕上，鬢發(fā)松散，面容憔悴。

    宮人們捧著攢盒圍繞在床榻邊，嘉平帝挑了一只葵花銀碟子遞給鄭貴妃，鄭貴妃搖搖手，推開了碟子。

    鄭貴妃冷淡地道“我累了陛下明天再來罷?！?/br>
    宮人們冷汗涔涔，低下了頭。

    前些天鄭貴妃和嘉平帝大吵一架，嘉平帝來昭德宮的次數(shù)明顯比以往少，宮中很快傳出鄭貴妃即將失寵的流言，宮里伺候的人惶惶不安，鄭貴妃卻泰然自若。乞巧那晚嘉平帝來昭德宮探望鄭貴妃，撲了個空，鄭貴妃瞞著所有人去了御花園。嘉平帝聽說，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立刻帶著錦衣衛(wèi)找了過去，把喝了求子湯吐得渾身都是穢物的鄭貴妃帶了回來。

    宮人看到鄭貴妃渾身酸臭的狼狽之態(tài)，心中一涼完了，嘉平帝看到鄭貴妃的丑態(tài)，昭德宮圣眷不再。

    出乎眾人的意料，嘉平帝并沒有表露出對鄭貴妃的嫌棄，反而因?yàn)槔⒕我贿B幾天都宿在昭德宮照顧?quán)嵸F妃。宮人們歡天喜地，悄悄放下了心。

    不曾想鄭貴妃卻和嘉平帝使起了性子，每天冷著一張臉，生怕嚇不走嘉平帝。

    嘉平帝天天對著鄭貴妃的冷臉，確實(shí)有幾分吃不消了，見她面色比先前好了許多，嘆口氣，道“你好好將養(yǎng)，朕明天再來?！?/br>
    宮人心中哀嘆，目送嘉平帝大踏步走了出去。

    宮女還沒放下簾子，鄭貴妃坐了起來，靠在枕上，抓起一把瓜珀塞進(jìn)嘴里嚼，屏退宮人，只留下心腹內(nèi)官，問他“本宮拜月求子的事是不是傳揚(yáng)出去了”

    內(nèi)官忙搖頭“回娘娘，爺爺已經(jīng)囑咐過太醫(yī)院，藥方都是直接從乾清宮送去藥房的，仁壽宮那邊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不知道?！?/br>
    鄭貴妃冷笑了一聲，眉頭一皺，問“那晚本宮好像看到一個穿鶴氅的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珠圓玉潤的，圓圓臉，大眼睛，看著很和善，是哪個宮里的妃子”

    內(nèi)官低頭道“娘娘是東宮太子妃?！?/br>
    鄭貴妃臉色一變。

    她喝了求子湯之后突然覺得腹中劇痛，就像有把刀在肚子里面翻攪一樣，她疼得死去活來，膽汁都吐光了，渾身抽搐，昏昏沉沉間看到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蹲在身前看自己。當(dāng)時她心神恍惚，還以為是菩薩顯靈了。

    原來是東宮太子妃。

    救她的人居然是朱瑄娶的媳婦，那個鄉(xiāng)野地方出來的村丫頭。

    鄭貴妃嗤笑。

    怪道朱瑄寵太子妃寵得跟什么似的，果然標(biāo)致，不僅標(biāo)致，還傻氣，居然出手救她，就不怕是她設(shè)下的陷阱么真是單純，朱瑄陰柔詭譎，怎么會喜歡這樣的姑娘  鄭貴妃不無惡意地想象了一下太子得知他千挑萬選的太子妃救了她，一定氣得半死吧說不定小夫妻倆還大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