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其他宮人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早已經(jīng)低著頭避了出去。 杜巖猶豫了一會兒。今天宴席上太子吃醉了酒,滿身酒氣的回來,回來時在前廊叫住一個跟著太子妃出門的內(nèi)官問了幾句話,不知怎么突然就生了氣,臉色陰沉如水,眼神透著一股森然的陰鷙,一回來就抓著太子妃的手不放,這會兒太子妃也動了氣,兩人肯定得吵起來,這可怎么辦呀 他站在水晶簾下,要走不走的樣子,朱瑄冷冷地掃他一眼,目光如雪。 杜巖渾身哆嗦了一下,愁眉苦臉地退出內(nèi)殿,站在槅扇外,搖頭嘆息。 內(nèi)室只剩下夫妻二人對峙。 燈火搖曳,壁燈籠下朦朧暈光,金蘭仰頭看著朱瑄,一字一字問“五哥,你說的禮物,就是讓我親眼看著羅云瑾當(dāng)眾受辱” 羅云瑾以前確實是教坊司的罪奴,不過他如今已經(jīng)是位高權(quán)重、簡在帝心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早就不在教坊司掛名了,教坊司排演走解,怎么敢讓身兼數(shù)職的他當(dāng)領(lǐng)舞她看表演的時候沒有認(rèn)出羅云瑾,等到他上臺領(lǐng)賞時才發(fā)覺事情不對勁。羅云瑾手段很辣,冷傲清高,和阿諛逢迎的錢興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主動要求當(dāng)眾表演走解討好嘉平帝,除非有人以權(quán)勢逼迫他。 試問滿朝文武,除了嘉平帝以外,還有誰能逼羅云瑾低頭 金蘭不希望那個人是朱瑄如果朱瑄想要對付羅云瑾,辦法多的是,他不應(yīng)該用這種法子,不應(yīng)該利用她 也許他是故意的,他想一箭雙雕,他既要報復(fù)、折辱羅云瑾,又要警告她。他心思深沉,一直記得她在仁壽宮偶遇羅云瑾的事,還有那晚羅云瑾奉命送她回東宮,他當(dāng)時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和她說話的語氣很柔和,其實他都記在心里 朱瑄雙頰一抹淡紅,眸光暗沉,驀地一笑,笑聲里帶了幾分醉意“你心疼他了,是不是” 剛才小內(nèi)官說了,羅云瑾被叫上高臺受辱的時候,她不忍心多看他,其他妃嬪都湊趣賞賜羅云瑾,金銀珠寶散落一地,只有她沒有那么做。 只有她一個人。 她一定是心疼羅云瑾了。 金蘭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發(fā)白。 朱瑄居然沒有反駁,羅云瑾當(dāng)眾受辱真的是他安排的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瑄冷冷地俯視著金蘭,雙眸被酒意熏得通紅“圓圓,你果然心疼他你還是心疼他” 羅云瑾比他先一步遇見她,他把她搶了過來,可是她依然還是心疼羅云瑾,她是不是喜歡上羅云瑾了即使他們兩人幾乎沒有見面的機(jī)會,即使自己日夜陪伴在她身邊,她還是喜歡上了羅云瑾,她只是被迫接受他,習(xí)慣他。 他還是輸給羅云瑾了。 當(dāng)年他瘦小孱弱,青澀稚嫩,羅云瑾挺拔俊俏,還救了她的命,他輸給了羅云瑾。 現(xiàn)在他身為皇太子,地位日益穩(wěn)固,迫她嫁給自己,他還是輸了。 朱瑄緊緊捏著金蘭的手腕,他不會放手,永遠(yuǎn)不會。 金蘭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閉了閉眼睛,按下怒火,忍氣道“你先喝了醒酒湯,等你酒醒了,我再和你好好談一談?!彼皖^,掰開朱瑄的手。 朱瑄冷笑,拽著她不放,嘲諷道“圓圓,你從不和我生氣的今天為什么生氣了” 金蘭恨得牙癢癢因為今天你腦子不清楚 “如果你以為讓羅云瑾在我面前受屈辱是折磨他的話”她用力掙扎,眼神冰冷,“那你不是在羞辱羅云瑾朱瑄,你是在羞辱我” 一開始她以為羅云瑾搶走自己只是見色起意,后來她漸漸發(fā)覺羅云瑾對自己可能抱有非同尋常的感情,但是朱瑄比她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悶在心里,什么都不告訴她,她如墜五里云霧中,根本不明白羅云瑾的深情從何而來,也從未做出過回應(yīng),僅有的幾次見面也是因緣巧合,他憑什么懷疑她 他不喜歡羅云瑾對她抱有企圖,可以直接去和羅云瑾攤牌,為什么要拉上她 朱瑄一言不發(fā),凝眸看著金蘭臉上因為怒氣而騰起的嫣紅,忽然抱起她,大踏步走向拔步床,胡亂掀開床帳,把她放倒在錦被上,俯身壓了下來。 金蘭沒想到他竟然動手,怒氣更盛,翻身就要坐起來,朱瑄按住她的胳膊,壓著她躺倒,低頭吻她,氣息急促。 他的吻熱烈而慌亂,雨點似的落在她臉上身上,她怎么掙都掙不開,心頭火起,抓起床邊一本倒扣的書,朝朱瑄臉上甩了過去。 “啪”的一聲,朱瑄被至正河防記砸得一愣。 金蘭沒好氣地推開他,撿起書放回床邊高幾上,“你醉了,早點睡,我今晚去偏殿安置?!?/br>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響起腳步聲,朱瑄回過神,追了上來,從背后抱住她,胳膊緊緊攬在她腰上,緊貼著她的這具身體火燒一樣guntang,有發(fā)熱的跡象。 金蘭嘆息一聲,握住朱瑄的手“朱瑄,你酒醒了嗎” 她連名帶姓地叫他。 朱瑄知道她生氣了她性情柔和,輕易不動怒,一旦動怒,那就是徹底決裂。 他還記得她和羅云瑾決裂的那一天,她蒼白著臉回到幽室,一言不發(fā),蜷縮著睡了過去。他一直守在她身邊,夜里的時候她突然在夢中無聲哭泣,淚流滿面,他嚇壞了,推醒她,她淚眼朦朧,睜眼第一句話就是“云瑾哥我以后不喜歡你了?!?/br> 那一剎那,他心中狂喜。 她只平平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近似賭氣的話,之后再也沒有哭過,沒有為羅云瑾黯然神傷,沒有哭天抹淚,她決定不喜歡羅云瑾了,于是她真的忘了羅云瑾。 干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羅云瑾曾試圖挽回。她之前有多喜歡羅云瑾,那一天就對羅云瑾有多么失望,她曾是那么那么溫柔體貼,那么為羅云瑾著想,不管羅云瑾怎么冷淡以對,她一如既往。 他嫉妒得發(fā)狂,不敢讓她看出來,只能假裝看不起羅云瑾,以掩飾自己的嫉妒。 后來她撒手了,羅云瑾追悔莫及,用盡了百般手段,她不為所動,心冷如刀。 曾經(jīng)的她有多柔情,決絕的她就有多冷淡。 他那時幸災(zāi)樂禍,巴不得她一輩子都不再理會羅云瑾。 現(xiàn)在圓圓生他的氣了。 朱瑄一言不發(fā),其實心底已經(jīng)開始發(fā)顫。 他怕。 他更氣,氣她動怒的原因居然是羅云瑾 他真該殺了羅云瑾。 “圓圓”他扣緊雙臂,“你不要生我的氣。” 金蘭嘆口氣,握著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朱瑄,在藥王廟的時候,我對你說過,你若無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你想娶的人是圓圓,不是我?!?/br> 朱瑄渾身一震“你就是圓圓?!?/br> 金蘭一笑,帶了幾絲嘲諷,“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你又什么都不告訴我,你確定我就是圓圓” 朱瑄身上越來越燙。 燭火越來越暗,風(fēng)從罅隙里吹進(jìn)帳幔內(nèi),水晶簾輕輕晃動,醒酒湯的淡香味已經(jīng)消散了。 金蘭低垂的眉眼中透出幾分疲倦“你不說我也知道,我覺得我就是圓圓你知道我的所有喜好,我沒嘗過的東西你也知道我會喜歡吃,我翻遍了東宮所有的藏書,其中有一些是舊書,上面寫了批注,筆跡比我的工整婉麗,瀟灑秀逸,我看到的時候覺得很驚奇,因為我的觀點和書上的批語太相似了,后來我用紙糊住那些批語,邊看書邊記下感想,結(jié)果和批語相差無幾人有外貌相似,連性情、思想都一樣,未免太多巧合你對我那么好,雖然當(dāng)初逼我入宮的時候用了手段,卻事事都為我考慮,你派人幫我阿娘掃墓,答應(yīng)送我的家人回鄉(xiāng),我和你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你沒有笑話我” “朱瑄,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我信任你,依賴你,敬佩你,心疼你你瞞著我很多事,你不想說,我不逼你,我怕你又和那晚一樣發(fā)病我只要知道你沒有認(rèn)錯人就夠了,我知道自己是圓圓,問題是” 她笑了笑“朱瑄,你知道嗎你清醒了嗎你真的喜歡現(xiàn)在的我,還是你記憶中的圓圓” 從書中的批語來看,圓圓是個心胸開闊、大大咧咧、飽讀詩書的女子,她和圓圓很像,可她沒有圓圓的記憶,她們算是一個人嗎 她看過十幾年內(nèi)所有記載東宮宮人的名冊,主持乞巧宴時,她借機(jī)把六宮存檔的名冊全都翻了一遍,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叫圓圓的宮女。 她也會累的。 她每天晚上等他回來,怕他吃多了酒傷胃,為他準(zhǔn)備了醒酒湯,她很早就開始計劃怎么為他過生日,她學(xué)會了騎馬,可以陪他一起去西山 金蘭一點一點掰開朱瑄的手“我知道你安排了眼線跟在我身邊,我知道每天有人向你報告我的一言一行,我見了什么人,我說了什么話,你都一清二楚,我什么都知道你閑暇時最喜歡看的書是剪燈新話,這本書不是講治國的,也不是說世情的,我想你喜歡這本書一定有原因,也許書中的故事讓你深有感觸我隱約猜到了,可你不愿意說,那我就等著你你帶我出宮玩,你把朝堂上的事情都告訴我,我真的很高興你是高貴的皇太子,我只是一介平民之女,我才學(xué)不如你,眼界不如你,那不要緊,我可以慢慢學(xué),我培養(yǎng)女官,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太子妃,我學(xué)著怎么恩威并施、重新確立宮規(guī)我有很多事要忙,我可以一邊刻苦學(xué)習(xí),努力追上你的腳步,一邊耐心等你真正對我敞開心懷” “你問我為什么讀史書,因為我知道那些書你都讀過,我找來所有皇室子弟上學(xué)的書,一本接一本地看,我試著去了解朝堂政事,這樣你有煩難的時候可以和我訴說,我?guī)筒簧夏愕拿Γ辽倏梢耘隳阋黄鹣朕k法。你和宋素卿一起治河,我就看治河的書,看水經(jīng)注” “朱瑄,你記住,我不是不在乎,我也不是在裝傻,我只是更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我愿意等。” “我和羅云瑾之間到底有什么,你比我更清楚?!?/br> “等你想清楚的那天,再來質(zhì)問我罷?!?/br> “我還是那句話,你若不是真心求娶那就放了我吧” 金蘭一口氣說完,掙開朱瑄的懷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從來沒有對他如此冷漠過。 朱瑄心口絞痛,喝下的美酒化成了穿腸爛肚的毒}藥,愧疚、不甘、痛苦、狂亂、憤恨、震怒和無法抑制的妒忌混合在一起,他頭痛欲裂,捂住心口,踉蹌了兩下,暈倒在地。 第62章 誤會 金蘭沒有回頭。 她轉(zhuǎn)過金漆屏風(fēng),讓等候在外面的杜巖和小滿進(jìn)去服侍朱瑄,對另外兩名內(nèi)官道“今晚我宿在偏殿,把衣箱、書匣、妝奩送到那邊去?!?/br> 幾名內(nèi)官面面相覷,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殿下” 金蘭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 須臾,槅扇里傳出幾聲驚叫,杜巖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滿臉驚惶“殿下,千歲爺暈過去了” 金蘭眉頭緊皺,提步往里走,剛轉(zhuǎn)過屏風(fēng),又腳步一頓停了下來,望著搖曳的燈火,臉上神情掙扎。 杜巖眼巴巴地望著她。 金蘭貝齒咬了咬唇,拂開衣袖,手腕上朱瑄剛剛緊緊攥住的地方紅了一片,指印清晰。他心里藏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因為他病倒就再一次原諒他,那他永遠(yuǎn)不會對她開口,一切又會回到從前。好不容易把話說開,她不想從頭再來,他固執(zhí)得像頭老牛,必須下一劑猛藥才行。 而且她真的很生氣。 她閉了閉眼睛,轉(zhuǎn)過了身,“掃墨去太醫(yī)院請?zhí)t(yī),小滿和白露留下照顧太子,杜巖,你進(jìn)去守著?!?/br> 杜巖不可置信地看著金蘭太子妃居然不進(jìn)去看一看太子一眼都不看 金蘭徑自去了暖閣,內(nèi)官跟著魚貫而入,手擎燈燭,次第點亮屋中的壁燈,燈光漸漸照出屋中陳設(shè)的輪廓,微黃的燈火映在她臉上,她眉頭緊蹙。 今晚正好是太醫(yī)院院判當(dāng)值,東宮這邊傳喚,他不敢怠慢,立刻趕了過來,給朱瑄診過脈后,轉(zhuǎn)出屏風(fēng),站在金蘭跟前,斟酌著道“恐是急怒攻心所致” 杜巖知道這話傳出去會留人話柄,怒道“都是那幾個蠢貨伺候不盡心” 金蘭揮揮手,止住杜巖的話頭,請院判去開方子。 朱瑄平時吃的藥方東宮留有存檔,調(diào)取很方便,院判細(xì)細(xì)看過以往的方子,比照著開了一副疏肝解郁、理氣健脾的新藥方,金蘭看過以后,命掃墨親自去藥房取藥熬藥。半個時辰后,熬好的藥送到寢殿,杜巖服侍朱瑄喝藥,金蘭依舊坐在暖閣里看書。 不一會兒,槅扇里面響起碗盞落地和內(nèi)官驚慌失措的聲音,杜巖身上濕噠噠的,托著捧盒出來,走到金蘭跟前,泫然欲泣,哽咽道“殿下千歲爺迷迷糊糊的,喂什么吐什么,還把藥碗打翻了千歲爺一直在叫您” 掃墨捧著重新倒好的藥湊到金蘭面前“殿下,這藥只剩下這么一碗了,如果又打翻了,就得重新熬,千歲爺?shù)牟〉R不得啊” 杜巖眼淚都流了出來,潑婦號喪似的,聲音陡然拔高“可憐喲千歲爺夜里什么都沒吃喝了那么多酒” 抑揚頓挫,忽輕忽重,節(jié)奏分明,句尾還帶有轉(zhuǎn)調(diào),跟唱戲一樣。 金蘭聽得頭疼,擺擺手,接過藥碗。 罷了,反正朱瑄這會兒昏昏沉沉的,認(rèn)不出她。 她端著藥碗走進(jìn)內(nèi)室,內(nèi)官將銅燈架挪到床邊,幫她照明,燈架上的十幾只蠟燭都點亮了,燈火映下斑駁交錯的暗影,朱瑄躺在枕上,臉色蒼白,雙唇微微發(fā)青,臉上爬滿細(xì)汗,鬢邊頭發(fā)也汗?jié)窳恕?/br> 他從小孤苦,習(xí)慣了什么事都悶在心里,不管別人怎么想,他決定了以后就不再更改,又嬌弱又頑固。 金蘭坐到床沿上,不自覺放輕了聲音,輕輕拍了拍朱瑄的臉“五哥,吃藥了,乖?!?/br> 聽到她的聲音,昏睡中的朱瑄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抓住她即將收回去的手。 金蘭嚇了一跳,他是裝的杜巖和掃墨在騙她 他手心潮濕冰涼,手指鐵鉗一樣緊緊纏住她的指根,雙眼迷蒙,目光渙散,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其他人。 金蘭皺眉,原來他沒醒。 她舀起一勺藥汁,吹涼了些,送到朱瑄唇邊“五哥乖,張嘴吃藥,一點都不苦?!?/br> 他昏昏沉沉的,聽她柔聲勸哄,張開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