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羅云瑾奉旨代嘉平帝為張公公送葬,一身斑斕禮服,站在披麻戴孝的張家人中間,高挑挺拔,不動如松。 在場諸人每一個都在心里暗暗痛罵他,張家人更是怒目圓瞪,恨不能當場將他碎尸萬段,他從頭到尾神情自若、舉止從容,臉上毫無羞慚愧疚之色。 錢興也讓干兒子在道旁設了路祭。 干兒子回到家中,將喪禮上羅云瑾一個人冷對全場官員的場面描述給他聽。 錢興原先只是當笑話聽,后來倏然收起玩笑之色,神情越來越沉重,沉默半晌,喃喃地道:“此子心性如此堅定……只怕……” 只怕他也會命喪羅云瑾之手。 …… 羅云瑾從白云寺出來,立馬脫掉身上的禮服,換了身青暗花云鶴窄袖騎裝,騎馬下山。 山道上灑滿紙錢和孝布,馬蹄踏過,濺起漫天揚塵。 一人一騎等在山道前,看到羅云瑾,微微一笑:“羅統(tǒng)領,千歲爺有請。” 羅云瑾挽住韁繩,點點頭。 …… 朱瑄沒有讓東宮的人為張公公設路祭。 張公公的喪禮太過盛大,送葬的隊伍人山人海,還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斷從各地陸續(xù)趕來,所有人都一身縞素,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這樣的盛況,錦衣衛(wèi)一定會報告給嘉平帝。嘉平帝固然覺得愧對張公公,希望張公公風光大葬……但是送葬的人實在太多了,嘉平帝的愧疚很快就會轉化為憤怒和猜疑。 朱瑄在藥王廟后院和大和尚下棋,手邊一盞茶湯晶瑩的松蘿茶。 羅云瑾沒有帶緹騎,一個人踏進院子。 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大和尚笑了笑,手中琉璃棋子放回棋笥中,起身出去。 朱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第80章 承諾 羅云瑾剛踏進院子就聞到一股熟悉的茶香味。 院中沒有護衛(wèi)、內官侍立,朱瑄身著一件墨綠暗紋綠麒麟孔雀錦袍,戴大帽,系帶嚴整地打了結扣垂在頜下,正坐在石桌旁吃茶,桌旁一只紅泥小火爐,火苗隨風輕輕搖曳,爐子上煨了一壺滾沸的茶水,茶水微沸,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輕響。 羅云瑾走過去。 朱瑄低著頭,帽檐底下露出半邊蒼白的側臉,抬手示意他坐下:“大和尚出去了,就勞羅統(tǒng)領把這盤棋走完罷。” 羅云瑾依言坐下,鳳眸掃一眼棋盤,手指從棋笥里拈出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 朱瑄望著棋盤,笑了笑:“是你教會她下棋的……她總說你聰明,琴棋書畫樣樣都出眾,果然如此?!?/br> 大和尚絞盡腦汁思索一刻鐘也想不到破解之法,羅云瑾只匆匆看一眼就看清整個棋局,這一粒落子恰好解了黑子的困境,盤活了整盤棋。 羅云瑾垂眸,手指輕輕顫了一下。 朱瑄遞了杯茶給他。 羅云瑾接過茶盞,碗中茶湯微微泛綠,色澤如玉,這是今年初春的松蘿茶,香氣逼人,茶味比其他季節(jié)的要濃厚。 他在御茶房待過,光看茶湯的顏色和茶葉舒展的姿態(tài)就認得出茶盞里盛的是什么茶。 …… 那時候金蘭也在御茶房,不過不是學認茶,只是做一些粗使活計。 羅云瑾生得漂亮,各監(jiān)掌事太監(jiān)都對他高看一眼,認為他前途無量,御茶房的主事直接讓他學泡茶。他讀書習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茶經之類的書可以倒背如流,偏偏不懂怎么辨別茶葉、怎么煎煮茶湯。一開始他經常受罰,掌事太監(jiān)生氣的時候,直接將滾沸的茶湯往他臉上潑,他聞不到茶湯的香氣,只記得那一盞盞沸水灼燒皮膚的痛苦和茶水涼了之后齒間茶葉的苦澀滋味。 金蘭懂茶葉,她鼻子靈,舌頭更靈,喝一口茶水就知道是什么茶葉、什么季節(jié)的、煎煮的火候是什么。但是她不能出頭,她要繼續(xù)待在朱瑄身邊照顧他。 “我教你呀,云瑾哥!我聞一聞就知道是什么茶葉……” 后來每次羅云瑾去掌事太監(jiān)那里回話,金蘭就一臉緊張地跟在他身邊,故意拿了笤帚整理架子、幫著燒爐子燒熱水、給掌事太監(jiān)捏肩膀,拖拖拉拉賴在屋子里,一邊探頭探腦嗅茶杯里的茶水,一邊偷偷給他使眼色,教他辨認茶葉。 羅云瑾不想理會金蘭,他覺得金蘭腦子有病。 但是金蘭從來沒有出錯。掌事太監(jiān)故意拿一些陳年的茶葉泡茶,混在當年新摘的茶葉當中煎煮,然后騙所有學辨茶的小宦官讓他們辨認,只有金蘭一個人能嘗得出來。她告訴羅云瑾,于是那天只有羅云瑾一個人沒有挨罰。 他不想欠金蘭的,問她想要什么回報。 她什么都不要,笑著說:“只要能幫上云瑾哥就好?!?/br> 羅云瑾不相信,試探了好幾次,她果然什么都不要。既不要求他幫皇太子朱瑄做什么,也不要求他對她友善熱情。 她只是看他每天被掌事太監(jiān)責罵……心疼他而已。 那以后,羅云瑾依舊對金蘭疏冷淡漠,不假辭色。金蘭也依舊樂呵呵圍著他打轉,好像只要能看到他就很高興,每次他經過,她一定會伸長脖子看他,目光跟著他打轉,雙眸閃閃發(fā)光。 后來有一天,她突然不見了,御茶房換了個灑掃的小內官。 羅云瑾去掌事太監(jiān)房里回話,出來的時候在廊前站了很久,假裝不在意地和其他人閑聊,然后忽然醒覺:他居然在等金蘭。 他立刻抬腳離開。 三天之后金蘭的身影才重新出現(xiàn)在御茶房的院子里,她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見了他仍是滿臉笑容,眼睛烏黑發(fā)亮,說話卻有氣無力的。 御茶房的內官說金蘭挨打了,她替皇太子朱瑄受罰,挨了十棍。 第二天羅云瑾出門時猶豫再三,藥膏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還是放下了。他去了御茶房,金蘭在院子里掃地,肩背耷拉,可憐巴巴地蜷縮成一團,掃帚比她的人還要高幾寸。他走下臺階,長靴踩住了大掃帚。 金蘭抬起頭,神情恍惚,目光茫然,認出他的時候,眉眼微彎,笑容甜絲絲的:“云瑾哥,你來啦。” 他淡淡地嗯一聲,拔步去正院。 不一會兒,金蘭躡手躡腳跟進屋,蹲坐在腳踏上給掌事太監(jiān)捶腿。掌事太監(jiān)讓羅云瑾和其他幾名內官泡茶,考校他們的功夫。 羅云瑾泡茶的時候很專心,可是金蘭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他鬼使神差地看她幾眼,一時分神,手里的動作就重了點。金蘭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惱怒,冷冷地回望,眼神里透出幾分嫌惡。 金蘭一怔。 掌事太監(jiān)一一品評幾人的茶,輪到羅云瑾獻茶的時候,金蘭忽然躥了起來,不小心碰到掌事太監(jiān)的胳膊,打翻了羅云瑾剛剛遞上的那杯茶。 茶水溢了出來,灑了金蘭一身。她忙跪下謝罪,掌事太監(jiān)差點被guntang的茶水濺到,反手就是一巴掌甩過去,趕她出去。 她臉上身上都是熱水,脖頸間燙得通紅,被打了一巴掌的那半邊臉隱在熱氣中,好像已經腫了。她低著頭,一聲不吭,含淚退了出去。 羅云瑾看都沒看她一眼,重新泡了一盞茶。 掌事太監(jiān)接了他泡的第二盞茶,看了看茶葉的形狀和茶水的顏色,點點頭:“總算長進了。云瑾,你是有造化的人,從明天開始,你可以去前頭伺候貴人了……我這御茶房留不住你這樣的聰明伶俐人,但愿你將來出人頭地的時候還記得我這個師父……” 羅云瑾怔愣片刻,掌事太監(jiān)后面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金蘭病了,她連掃帚都拿不起來還是堅持來御茶房掃地……她知道掌事太監(jiān)會從他們幾人中挑出一個最拔尖的推薦去前頭當差,她光憑鼻子聞一聞就能聞得出茶泡得好不好,所以寧可冒著燙傷掌事太監(jiān)的風險也要撞翻他泡的第一盞茶。 掌事太監(jiān)拉著他說了不少體己話,等他從正院出來的時候,金蘭已經走了。 院子里的內官說:“他燙傷了,身上全是泡!嘖嘖,大熱天的,這可難辦了……” 羅云瑾慢慢走出御茶房,一步一步往自己住的屋子走去。走著走著,突然轉身,腳步陡然加快,然后越來越快,走到一半,他猛地清醒過來,又轉身往回走。 他回屋翻出之前找太醫(yī)院藥房的內官討來的傷藥,去了東宮。 我只是不想欠她的,她因為我燙傷,我不能坐視不管……他在心里告訴自己。 皇太子朱瑄住在東宮北邊的一座宮室里,足不出戶,形同幽禁,昭德宮每天派人監(jiān)視他,不許他出門。看守是個苦差事,昭德宮的內官怨氣沖天,羅云瑾只花了幾枚小銀錁子就順順利利進去了。 他站在門前,腳步踟躕,輕輕推開了門。 屋中光線暗沉,陰森幽冷,四面墻壁光禿禿的,只草草粉刷了一遍,沒有裝飾壁板,沒有案幾桌椅軟榻香案,更不可能有其他殿宇的珠光寶氣、富麗堂皇,甚至連一張像樣的拔步床都沒有。 東邊墻下一張黑漆架子床,沒有床帳,金蘭趴在編花竹席子上,眉頭緊皺,臉色發(fā)白,神色痛苦。 少年皇太子朱瑄跪坐在腳踏上,手里拿了把扇子,對著金蘭輕搖:“圓圓,還疼不疼?” 金蘭在枕上搖搖頭。 羅云瑾走了過去。 朱瑄霍然回頭,雙眼微微瞇著,神情警惕。他長年待在幽室,皮膚蒼白,雙眸幽黑深沉,樣貌看起來還是個瘦弱的少年,但眸子卻比他的臉要成熟得多。 “你是羅云瑾?”他很快就猜出了羅云瑾的身份。 羅云瑾走到床邊,目光落在金蘭臉上。 她生得福相,珠圓玉潤的,就算瘦也是張伶俐可愛的圓臉,這會兒張開雙手趴在席子間,臉色蒼白,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羅云瑾挨著床沿坐下,眼眸低垂:“怎么趴著?不怕碰著傷口?” 朱瑄繼續(xù)給金蘭搖扇,淡淡地道:“她躺著更不舒服?!?/br> 羅云瑾想起來了,金蘭前幾天受過罰,傷口肯定還沒好。他俯身,手指撥開金蘭的衣襟。 朱瑄臉色微變,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指蒼白纖長,看起來很虛弱,力道卻很大,牢牢攥著他不放。 羅云瑾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她的傷,燙出來的泡有沒有破?血泡大不大?你有沒有挑破?有沒有涂藥包扎?她這樣多久了?吃過什么沒有?” 他一句一句問出口,朱瑄的臉色越來越白。 金蘭意識模糊,聽見羅云瑾說話的聲音,慢慢抬起眼簾,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腦袋一歪,眸中浮起亮晶晶的笑影:“云瑾哥!” 羅云瑾低頭看她,聲音不自覺放輕了一點:“嗯?!?/br> “你怎么來了?”金蘭費力抬起頭,疼得眉頭緊皺,“你來看我的?” 羅云瑾眉頭微皺,輕輕拍一下她的發(fā)頂:“躺回去。” 她喔一聲,輕輕把腦袋放回枕上,眼睛眨呀眨的,含笑看著他,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朱瑄沉默著聽他們說話,松開了緊攥著羅云瑾的手。 羅云瑾撥開金蘭的衣襟,俯身細看她頸間、胸前的傷口,雪白的肌膚上一大片燙傷的痕跡,頸間到肩膀的地方一溜水泡,看起來有些猙獰。他眉頭皺得愈緊……居然燙得這么嚴重! 如果當時就用冷水沖的話可能會好一點,可是誰會管她的死活?她忍著痛楚退出正院的時候,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羅云瑾手指輕顫。 金蘭皺眉,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松開手,問朱瑄:“有沒有干凈的清水?傷藥呢?” 朱瑄面容冷凝,眸光晦暗:“……沒有,什么都沒有,我找他們討要,他們什么都不給我。圓圓只能忍著?!?/br> 羅云瑾立刻起身出去,回來時端了盆清水,朱瑄卷起袖子站起來,接過銅盆放在床邊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