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jié)
文官勢力膨脹,皇帝稍稍有一點個人愛好就可能被文官群起攻之,只能通過借助宦官來達到縱情享受的目的。 嘉平帝登基之初被文官管束得很嚴,后來君臣離心,他干脆不理朝政,漸漸和朝臣對立。在嘉平帝眼中,朝臣將他視作傀儡,只想讓他做一個無情無欲、任他們擺弄的圣人,不允許他因為個人私欲影響到朝政,而宦官是他的家奴,對他忠心耿耿,不管個人品德如何,至少不會對他的私事指手畫腳,而且身份低微,即使位居高位也不可能威脅皇權。 所以只要文官彈劾宦官,嘉平帝總是偏袒宦官,文官是外人,宦官是奴才,怎么處置家奴,由他說了算,容不得朝臣置喙。 身邊的文官幾乎每天都會長篇大論地痛罵錢興之流,謝騫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他合起扇子,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問:“孫兄,你和張守勤是知交莫逆,張家人有沒有和你說過,張守勤和羅云瑾是不是私底下曾有過什么齟齬?” 孫檀一愣,不知道謝騫為什么會突然提起張守勤,回想了一下,搖搖頭:“張守勤為人豁達,平時很照顧內(nèi)書堂的小內(nèi)侍,我不曾聽說他和羅云瑾有什么個人恩怨。他愛惜人才,耐心教導那些小宦官,還拿出自己的俸祿給他們買吃的玩的,內(nèi)書堂的學生都很尊敬他?!?/br> 謝騫摸了摸胡子,淡淡一笑。 他悄悄查過,沒有人知道張守勤和羅云瑾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張家人也不知情,羅云瑾寧死都不說出真相,不可能是為了張守勤的名聲,他在保護什么人。 謝騫沒敢查得太深,因為他發(fā)現(xiàn)張守勤的案子居然牽扯到了東宮。 曾有文官上疏,要求為一批蒙冤入獄的文官恢復清名,那些后來經(jīng)過查實證明罪名是被誣告的文官都洗刷了冤屈,唯獨張守勤的案子沒人敢碰。 據(jù)說東宮發(fā)過話,張守勤這輩子都不可能翻案。 謝騫不寒而栗,立刻召回自己的家仆,不敢繼續(xù)追查,他雖然輕浮,也聰明識時務,知道有些事不能深究。 馬車駛入小巷子,孫檀下了馬車,邀謝騫去家中喝幾杯。 謝騫笑著搖搖手:“下次再來叨擾,先幫我存著?!?/br> 他回到家中,管家迎出來,告訴他說謝太傅在書房里寫折子,刪刪改改寫了一下午都沒出門。 謝騫道:“送些容易克化的湯粥進去,你們勸不來的?!?/br> 連羅云瑾都如實稟報了周家占地的事,謝太傅更不會閑著。錢太后的神龕畫像沒能挪回奉先殿,他極為不滿,翻出之前周家公子打死人命的事,緊咬著周家不放,正好周家占地事發(fā),他連夜修改奏本,估計又痛痛快快罵了周家一頓。 謝騫不怕祖父得罪周太后。 雖然眼下司禮監(jiān)勢大,內(nèi)閣被死死壓制,但是文官仍然能克制住外戚,而且本朝后妃出身見識有限,周太后眼界狹隘,蠻橫固執(zhí),又不得人心,翻不了天。 第二天謝太傅的折子就遞了上去,和以前一樣,嘉平帝沒有理會。 內(nèi)庫沒錢的事終究還是不脛而走,科道官連番上疏彈劾錢興,嘉平帝依舊置之不理。 孫檀義憤填膺,每天下朝之后就拉著謝騫痛罵宦官。 謝騫敏銳地發(fā)覺這一次文官對錢興的彈劾和以往不同,他們不慌不忙,隔幾天上一回奏本,根本不在乎嘉平帝的態(tài)度是什么,仿佛只要將奏本送上去就行了。 不久之后宮中舉辦賞荷宴,唱滑稽戲的內(nèi)官直接在嘉平帝面前諷刺錢興,把民間百姓對錢興的憎惡懼怕全部編入曲目之中。 嘉平帝分明聽出內(nèi)官的譏刺之意,一笑而過。 內(nèi)官之中互相攻訐以此爭奪圣寵的事并不少見,官員們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謝騫卻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等他發(fā)現(xiàn)謝太傅也參與到其中、和其他科道官一起聯(lián)名彈劾錢興的時候,只能搖頭嘆息。 …… 賞荷宴之后,天氣愈發(fā)炎熱。 一到盛暑天,金蘭的胃口就不大好,之前養(yǎng)胖了點,進入伏月之后,又瘦了下來。 這天她忙完宮務,坐在水閣里賞花吹風。 宮人過來稟報,說湖廣那邊賀家的節(jié)禮送到了。 金蘭看著眼前蓮葉田田、一朵朵菡萏迎風亭亭玉立的景象,正好有些思鄉(xiāng),拿了禮單細看,笑著吩咐小滿:“許久沒吃著家鄉(xiāng)口味了,讓膳房蒸一道熏魚,別擱什么香油、芝麻、雪花糖,用熱水洗凈了上蒸籠蒸熟就行,蘸碟就要點醋。干筍先泡發(fā)一夜之后再用溫水過一遍,上次送來的干筍發(fā)澀。” 小滿笑著應了,捧出一封賀老爺親筆寫的家信。 金蘭看完單子才看信,剛看了一會兒,眉頭輕蹙。 身邊幾個近侍對望一眼。 金蘭看完信,撂在一邊,淡淡地道:“湖廣那邊送來的節(jié)禮都收進庫房去,就不必抬上來了?!?/br> 小滿不敢多問,躬身應是。 夜里朱瑄回東宮,長廊前靜悄悄的,竹絲燈籠罩下一片朦朧暈光。 小滿迎上前,小聲說:“千歲爺,殿下在暖閣看書睡著了,小的沒敢叫醒殿下?!?/br> 朱瑄解開披風,走進內(nèi)殿,道:“不要吵醒她,今天什么時候睡的?” 小滿跟在他身后,慢慢地道:“殿下晌午的時候還好好的,領著宮女采蓮蓬、摘荷葉,說要煮荷葉粥、炸荷花餅吃。外面的人過來稟報說湖廣賀家的節(jié)禮送來了,殿下很高興,說想吃家鄉(xiāng)的熏魚,不過等殿下看完湖廣那邊的信之后,就悶悶的,坐在水閣里發(fā)怔。傍晚殿下回來,晚膳也用得少,就喝了一碗蓮子湯,然后就去書閣看書,睡了才不到半個時辰。” 朱瑄皺眉:“賀家的信呢?” 蓮子湯不扛餓,她暑天胃口不好,白天吃得少,也就晚膳能吃一碗飯,怎么今天只喝一碗蓮子湯? 小滿回答說:“殿下自己收著了?!?/br> 金蘭發(fā)現(xiàn)朱瑄會偷偷查看她和賀枝玉來往的信件,晾了朱瑄好幾天。朱瑄難以忍受她的冷落忽視,這段時間非常老實,雖然仍舊派人監(jiān)視賀家,但沒有私下里截留賀家的信。 朱瑄叫來掃墨:“你去拿賀家的信,小心點?!?/br> 掃墨也不是頭一次干這種事了,抱拳應喏,不一會兒就把金蘭收在匣子里的信偷了出來。 朱瑄站在壁燈前,看過賀老爺親筆寫的信,冷笑了一聲。 他走進暖閣。 屋中燈燭都撤去了,燭光從槅扇透進來,燈影幢幢,里間紗簾高卷,宮女坐在小杌子給金蘭扇風,看到朱瑄走進來,忙站起身朝他行禮。 朱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過宮女手里的扇子,眼神示意她出去。 金蘭靠在涼榻上,側身而睡,手邊一本翻開的書,天氣熱,身上穿著海天霞的薄衫,底下系淺碧色畫裙,裙琚間露出里面的雪青窄腿褲子,薄紗輕薄,即使光線暗沉,也能隱隱約約看見起伏的線條。 嬌艷輕盈香雪膩,仿佛有幽香透過紗衣浸透出來。 雪香濃,檀暈少,枕上臥枝花好。 朱瑄坐在榻沿邊,垂眸看著金蘭,手中蒲葦織扇輕輕搖動。 他哪里有宮女會伺候人,剛扇了沒一會兒金蘭就醒了,揉揉眼睛,看到他靜靜地凝視著自己,輕笑:“怎么敢勞動太子殿下為我打扇?” 朱瑄扶她坐起來,摸了摸她的臉,低頭親她,手指捏住她下巴:“心情不好?” 金蘭愣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拉下朱瑄的手,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朱瑄覺得她今天格外柔順,順勢抬腿上了涼榻,俯身抱起她。 金蘭蜷縮成一團,窩在他懷里,小聲道:“賀家那邊來信……問我怎么一直沒有動靜,還說挑了幾個家世清白的人……” 賀老爺?shù)故且黄臑樗紤],不止把祝氏當年試過的求子秘方全都隨信送了過來,還提醒她早做打算,別讓其他人鉆了空子。 朱瑄神色微冷,抬手摸她的頭發(fā):“以后別看他們的信了?!?/br> 金蘭笑了笑:“我不是因為這個煩心……” 朱瑄抬起金蘭的臉,雙眉略皺:“那是為了孩子的事?” 金蘭仍是搖頭,緊緊摟住朱瑄,輕聲說:“五哥,小的時候,我看到祝氏和姨娘們?yōu)榱烁赣H爭風吃醋,那時候我就想,以后我長大了,絕不會變成她們那樣……我敬愛我的丈夫,丈夫也得敬愛我……嫁給你的時候,我心想,你要是對我好,我也對你好,假如哪天你不喜歡我了,我就躲著你,隨你去風流快活……” 反正她是太子妃,只要她規(guī)規(guī)矩矩的,依舊能錦衣玉食好好過日子,就像薛娘娘她們那樣,每天逛逛園子,看看書,下下棋,自自在在,清清靜靜。 入宮之前,枝玉囑咐過金蘭,她可以喜歡太子,但是絕對不能真的把太子當成自己的丈夫,太子是儲君,是日后的天子,他的后宮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她要做好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的準備。 金蘭進宮的時候不怎么在乎朱瑄。她冷靜從容,覺得就算自己對朱瑄動心了也不要緊,她喜歡他,感激他,他對她這么好,她已經(jīng)滿足了,哪天這份感情淡去,她依然會珍藏這份感情,不會歇斯底里地糾纏他,為他傷心痛苦。 人心易變,既然攔不住,那就好聚好散。 后來金蘭才發(fā)現(xiàn),她的想法有多天真。 她枕著朱瑄的胸膛,喃喃地道:“現(xiàn)在我不那么想了……我也會嫉妒,會放不下,每次你拒絕太后的時候,我都很高興。我一點也不想灑脫,假如哪天真有人把人送進東宮,我才不會大度地安置她們,我要把她們?nèi)妓偷眠h遠的……” 假如朱瑄不喜歡她了,她不會恨他,但是她會很傷心很難過,她會忍不住想,朱瑄是不是也對其他人這么溫柔?也會每晚摸摸她們的腳,提醒她們穿上襪子?每天早上幫她們掖被角,親她們的臉?記住她們的口味,讓膳房做她們喜歡吃的菜? 朱瑄沒有說話,凝望金蘭許久,手指捏著她的下巴,低頭吻她。 金蘭有點不好意思,咬了咬他的唇,臉埋進他懷里蹭了蹭。 朱瑄緊緊地抱住她,低頭吻她發(fā)頂。 她不知道他聽到她說這些,心里有多高興。 金蘭不喜歡表露自己的感情,那會讓她覺得不安全,有種當著人一點點把自己剝光的羞恥感。 她咳嗽了兩聲,推開朱瑄坐起來,輕聲問:“要不要請?zhí)t(yī)來看看?” 說的是她一直沒動靜的事。 朱瑄知道金蘭這是在岔開話題,她從小在嫡母陰影中長大,習慣隱藏自己的心事保護自己,剛才說出那番話,這會兒一定是后悔了。 就像山林中長大的小獸,天真單純,又對外人抱著深深的戒備,稍微受點驚嚇,就會頭也不回地躲進山里。他不能急躁,得好好呵護她,疼愛她,一點一點讓她放下心防,不能嚇著她。 他沒有戳破,含笑說:“不必,這事以后不許再提?!?/br> 金蘭無奈地道:“我是沒什么……前朝大臣們會不會拿這事為難你?” 朱瑄給她扣好散亂的薄衫衣襟,拉著她站起來:“沒人為這事煩我,只要我盡好本分,他們找不到理由抱怨什么?!?/br> 說完,又道,“你就別管這事了,不然我去請?zhí)t(yī)來給我診脈?” 金蘭知道朱瑄干得出這樣的事,趕緊搖他的胳膊:“好了,我不說就是了。” 大張旗鼓讓太醫(yī)給朱瑄請脈,那不是明著告訴世人太醫(yī)懷疑他不行嗎?到時候朝堂動蕩,東宮麻煩更大。 朱瑄低笑,沉靜的雙眸里也盈滿笑意,握著金蘭的肩,吻她眉心:“你別多心,我喜歡現(xiàn)在這樣,我想要你多疼我一點?!?/br> 金蘭失笑,輕輕嗯一聲。 第155章 回京 朱瑄拉著金蘭出了書閣,要她陪自己用晚膳。 膳房按他的吩咐準備了熬得爛爛的五味rou粥,撇去油星的清湯銀絲面,加了酸醋的鮮魚rou扁食。 朱瑄讓金蘭選一樣,看著她吃完一碗銀絲面才許她擱下筷子。 洗漱了睡下,金蘭還覺得有點害羞,鉆進薄被里,背對著朱瑄,一動不動,假裝自己睡著了。 朱瑄從背后抱住她,親了親她的頭發(fā),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金蘭睡得迷迷糊糊的,自己翻個身,主動往朱瑄懷里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