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jié)
朱瑄低頭親她,輕笑著說:“我讓掃墨把那個大夫送進宮來,你見見他?” 金蘭搖頭:“沒事就好?!?/br> 朱瑄笑了笑,攬著她的肩膀去隔間用膳。 宮人立刻上前,收走地上碎裂的茶盞。 兩人下午都吃了茶食,夜里這一頓膳房預備的是容易消化的扁食、湯面、素餡角子和荷葉羹,幾碗爽口小菜。 金蘭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荷葉羹,一雙烏黑明媚的杏眸直勾勾地盯著朱瑄看。 朱瑄放下匙子,捏捏她的臉:“荷葉羹不好吃?” 她一直看著他,下巴都快掉進粥碗里了。 金蘭搖搖頭,眉宇間一股擔憂之色,新鮮細嫩的荷葉切碎,滾水去掉苦澀味,加上金華火腿茸、雞茸和高湯慢火熬煮,細潤鮮濃,怎么會不好吃?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拿起匙子,加快速度,一碗荷葉羹很快見了底,又吃了大半碗蒸角子,放下銀筷,拉住金蘭的手按在自己身上,讓她摸他的胸腹、胳膊:“圓圓,我真的沒事,能吃能喝,活蹦亂跳?!?/br> 金蘭破涕為笑,嗔道:“也不怕?lián)沃?!?/br> 看她終于笑了,朱瑄唇角輕挑,她再不笑的話,他可能得把月牙桌上的湯羹細面全部吃完。 …… 已是黃昏時候,金烏西墜,夕暉給連綿群山勾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漫山林木從碧綠到淺黃,再到火紅,濃烈斑斕,飛火流丹,層林盡染,壯美絢麗。 遠處山道上遙遙傳來呼喝,夾雜著細碎的馬蹄聲,人影晃動,塵土飛揚。 幾騎緹騎飛馳到近前時,謝騫的仆人壯著膽子上前攔住他們,為首的緹騎一扯韁繩,駿馬揚蹄嘶鳴。 隊伍的速度慢了下來,緹騎們紛紛退到山道兩邊,蹄聲噠噠,卷起的紅塵中,緩緩馳出一人一騎,一身赤色織金云肩通袖襕錦袍,戴大帽,腰佩長刀,腳上皂靴滿是塵土痕跡。 謝騫騎著馬上前,朝羅云瑾拱手致意:“羅統(tǒng)領,我等你多時了?!?/br> 羅云瑾手握韁繩,目光從謝騫家仆身上一掠而過,家仆臂上和腰上纏了麻紗。 謝騫也是一襲素服,不過臉上并無哀戚傷感,也不像平時吊兒郎當,神情莊重,連胡子都比平時服帖,輕聲道:“我接到家信,已經遞上辭呈,今天就啟程回鄉(xiāng),為祖父守制,以后不知道會不會回來,臨走之前,想和你道個別。” 他早就知道謝太傅活不了多久,謝太傅揭穿嘉平帝和周太后瞞著天下百姓擅動陵墓的丑事時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所以謝太傅才會回到家鄉(xiāng),落葉歸根。他送祖父出京時的景象還歷歷在目,一轉眼,他要回家奔喪了。 羅云瑾臉上沒有半絲表情,金燦燦的夕光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猶如刀削的五官愈顯剛硬峻挺。 謝騫淡淡一笑,道:“我乃謝家子弟,以后恐怕永無起復之日,不能照應你。不過我們家好歹家底殷實,世交親朋俱都是詩書傳家,我平時來往的老友多數(shù)在朝中為官,你若是遇到什么煩難,我或許可以幫上忙,到時候你只要給我寫封信就行,不想寫信就讓你的人帶句口信。千萬別和我客氣,我做不了官,閑著也是閑著。” 謝家得罪了皇家,也得罪了朝堂大半官員,他被打發(fā)去裕陵主持修墓事宜,就是同僚對他的排擠打壓。現(xiàn)在他丁憂回家,三年之后朝堂又是另一番景象,新君即位之初是內閣變動最大的時候,他遠離京師,以后想再有起色,只怕難了。 謝騫嘆口氣,凝望天際處熊熊燃燒的晚霞:“羅統(tǒng)領,保重。” 羅云瑾夾一夾馬腹,黑馬撒開四蹄。 謝騫收回視線,看著他從眼前馳過,嘴唇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羅云瑾忽然回過頭,霞光融融,劍眉鳳目,眸光清冷。 謝騫立刻斂去悵然之色,堆起笑臉,胡子一翹一翹的:“是不是舍不得我了?你別害臊,我懂你!” 周圍的緹騎嘴角直抽。 羅云瑾撩起眼簾,淡淡地道:“讓你去裕陵,是圣上的意思?!?/br> 謝騫一怔,臉上表情凝住。 羅云瑾接著說:“你在翰林院蹉跎幾年,原本早就可以升遷,因為你祖父的緣故,加之你性子浮躁,吏部沒有推舉你,圣上那時候就注意到你了。謝騫,派遣你去裕陵修墓,正是圣上在維護你,三年守制期滿,京師必有詔命。” 早在登基之前,朱瑄已經考慮過合適的內閣閣臣人選,現(xiàn)在的幾位內閣大臣毫無建樹,除了徐甫,他一個都不會挽留,謝騫就是他屬意的接班人之一。誠然,謝騫身上有很多缺點,但是謝騫精明油滑,通達機變,不在意和宦官通力協(xié)作,這些是其他朝臣不具備的長處。 謝太傅的迂腐正好是懸在謝騫頭頂?shù)囊话褎Γ飕u安排謝太傅入宮進諫,并不僅僅只是因為了解謝太傅的性情。 直到那天在書閣琴室見過朱瑄之后,羅云瑾才明白這一點。 謝騫呆了一呆,雙手輕顫。 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皇上并不在意他祖父揭發(fā)周太后,想要重用他,所以打發(fā)他去裕陵,正好讓他認清同僚的嘴臉、躲過其他人的冷嘲熱諷和報復? 皇上在磨礪他。 他何德何能? 黑馬不耐煩地打了幾個響鼻,羅云瑾扯緊韁繩,道:“回鄉(xiāng)以后潛心讀書?!?/br> 夕陽收起最后一道余暉,夜風輕拂,謝騫心神激蕩,定定神,鄭重地點點頭:“羅統(tǒng)領,三年以后,你我同朝為官,我們再接著比試!” 他們未能在科舉考場上分出勝負,以后他為朝官,羅云瑾掌司禮監(jiān),他們還可以繼續(xù)當年沒有較出高低的比賽! 羅云瑾沒說什么,輕叱一聲,策馬離開,緹騎們立刻驅馳馬匹,緊緊地跟上他,滿天飛揚的沙土。 謝騫不是貪戀功名利祿之人,不過他讀書多年,心中亦有自己的抱負志向,對他來說,皇上對他的信任和期望遠比官位更重要。 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靜,目送羅云瑾一行人飛馳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這才撥馬轉身,朝著遠方慢慢馳去。 …… 兩個時辰后,羅云瑾回到京師。 屬下過來稟報:“統(tǒng)領,皇上前些天去了一趟西苑?!?/br> 羅云瑾翻身下馬,眉頭輕皺。 屬下接過他手里的鞭繩,道:“消息還沒有傳出去,您看該怎么辦?要不要上疏進諫?皇上登基不久,寵信這樣的人,若是朝中閣臣知道了……司禮監(jiān)難辭其咎?!?/br> 羅云瑾抬腳跨上石階,衣袍獵獵。 他應該替朱瑄瞞著……皇帝和皇后夫妻之間的事,輪不到他這個閹人插手。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沒有這個資格。 …… 朱瑄的即位詔頒布之后,朝臣知道他準備清除濫觴的傳奉官,備受鼓舞,紛紛動作起來。 第三天,六科給事中集體上疏,歷數(shù)朝中傳奉官的種種惡行,要求朱瑄將他們明正典刑。 監(jiān)察御史、地方科道官上疏附議。 朱瑄下詔,命司禮監(jiān)和六部查出冗員。 六部早就擬好了名單。 朱瑄拿到名單以后,沒給傳奉官反應的時間,立刻下旨,短短半個月之內,以旁門左道見寵于嘉平帝、通過內授獲得官職的僧道術士、內官等一共千余人,全都遭到貶黜和降職,其余人等也被驅逐出京師,永遠不許官府錄用。 其中十數(shù)個曾干預朝政的僧道被斬首示眾,家產入官,從犯流放。 這一番大刀闊斧的人事整治,不僅讓傳奉官和與他們沆瀣一氣的內官無力招架,連朝中官員也都rou跳心驚,感慨朱瑄的乾綱獨斷。 從下詔、各部確定冗官到命司禮監(jiān)、錦衣衛(wèi)和刑部抓捕驅逐僧道,才不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很顯然,皇上早就有所準備,之前的幾次下詔,只是走個過場罷了! 傳奉官灰溜溜離開大內,民間百姓興高采烈,朝官們覺得大快人心之余,明白接下來輪到內閣了。 原以為皇上溫文儒雅,不會以激烈手段報復前朝舊臣,但從皇上對傳奉官的處置來看,他絕不是心慈手軟之人。 大批妖言惑眾、專門以歪門邪道討好權貴的奇人異士被趕出大內宮城后,整個京師都清凈了不少。 至少沒人給金蘭送什么生子妙方了。 處理完宮中庶務,金蘭終于清閑下來。 明天就是冊后大典,禮部已經送來皇后的鳳冠禮服,坤寧宮明間的節(jié)案和香案也安設好了,內贊、引禮的人選早就選定,掌事太監(jiān)領著內官各處巡查,每一處都要檢查確認好幾遍,唯恐明天出一點差錯。 上午的時候,杜巖稟報說掃墨回京了,宮門前的內官看著掃墨騎馬進的宮門。 金蘭立刻道:“攔住他,讓他先來坤寧宮見我。” 她要問掃墨幾句話。 杜巖應喏,派出人手,很快在長街上攔住掃墨。 不等掃墨動怒,內官笑嘻嘻地道:“公公,皇后娘娘有請?!?/br> 掃墨冷汗涔涔,跟著內官走進坤寧宮。 珠簾輕晃,內殿彌漫著一股清淡的香櫞芬芳,紗帳后珠翠閃耀,人影晃動。 掃墨大氣不敢出一聲,跪在地坪上。 紗簾后傳出金蘭帶笑的聲音:“掃墨是不是瘦了?” 小滿的聲音響起:“回娘娘,確實是瘦了,還曬黑了?!?/br> 金蘭已經好幾個月沒見著掃墨了。 朱瑄登基之后,掃墨接管錦衣衛(wèi),專為朱瑄打探消息、監(jiān)視大臣,每天神出鬼沒的,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含笑道:“你這些天辛苦了,聽說皇上打發(fā)你去四川了?你跟隨皇上日久,沉穩(wěn)謹慎,忠心耿耿,皇上向來倚重你?!?/br> 掃墨滿頭是汗,低聲道:“娘娘謬贊。” 金蘭看著掃墨,唇邊笑容一點一點淡去,神色微沉,示意小滿:“打起簾子?!?/br> 小滿應是,卷起紗簾。 織金雙膝襕裙琚掃過金磚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掃墨肌rou緊繃,不敢抬頭。 金蘭站在他面前,淡淡地道:“皇上擔心我安危的時候,特意打發(fā)你來侍奉我,可見皇上對你的信任,我也把你視作皇上的得力臂膀……” 她停了下來。 掃墨閉了閉眼睛,臉上神情掙扎。 金蘭嘆口氣,她沒有懷疑朱瑄,只不過擔心朱瑄,想找掃墨確認一下他的身體無恙而已,但是當看到掃墨進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朱瑄騙了自己。 她聲調冷了下來,道:“掃墨,你告訴本宮,西苑的那個郎中到底是什么人?” 掃墨渾身一震,匍匐在地。 金蘭袖中的雙手微微握緊,輕描淡寫地道:“你照實說就是,本宮恕你無罪。” 屋中侍立的宮人面面相覷,在小滿的眼神示意下躬身退了出去。 內室里只剩下金蘭和掃墨兩個人。 小滿等在珠簾外,急得團團轉。 片刻后,腳步聲朝著這邊來了,他連忙打起珠簾,看到金蘭盛怒到泛青的臉,心里咯噔一下。